1938 年,上海常德路的老宅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陰森。18 歲的張愛玲正發(fā)著高燒,昏睡在閣樓的床上,全然不知即將發(fā)生的事。她的父親張志沂,趁著妻子孫用蕃外出,偷偷拿著一支針管,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吱呀作響的木樓梯。
張志沂是清末名臣張佩綸與李鴻章之女李菊耦的獨子,生于富貴之家,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但時代變遷,家族逐漸走向衰落。他雖留過洋,卻未能擺脫舊時代的烙印,染上了抽鴉片的惡習(xí),整天守著煙榻,靠著祖上的余蔭過活。
而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是個追求自由、向往新思想的女性,與張志沂在觀念上有著巨大的鴻溝。兩人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矛盾,最終以離婚收場。父母婚姻的不幸,無疑在張愛玲的童年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
1937 年,張愛玲即將從圣母瑪利亞女中畢業(yè)。彼時,她對未來有著美好的憧憬,在日記中寫下:
“在前進(jìn)的一方面,我有海闊天空的計劃,中學(xué)畢業(yè)后到英國去讀大學(xué)… 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fēng)頭,我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干脆利落的生活”。
她滿心歡喜地將留學(xué)的想法告訴父親,卻遭到了張志沂的斷然拒絕。這其中既有經(jīng)濟(jì)上的考量,張志沂和孫用蕃煙土及日常開銷極大,難以再拿出一筆留學(xué)費用;也有孫用蕃在一旁的挑撥,她嘲諷張愛玲的母親離婚了還干涉家里事,稱 “既然放不下這里,為什么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張愛玲得知留學(xué)無望,心中煩悶,便在母親黃逸梵回國后,瞞著父親和繼母,去偉達(dá)飯店與母親相聚了兩個星期。
回家那天下午,她一進(jìn)家門,就撞上了坐在客廳嗑瓜子的繼母孫用蕃。孫用蕃眼皮都沒抬,冷冷地質(zhì)問:“這么久,干嘛去了?怎么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張愛玲回應(yīng)和父親說過了,孫用蕃卻不依不饒,突然發(fā)作:“為什么不和我說一聲,你眼里還有我么?”
說著,一巴掌重重地落在張愛玲臉上。張愛玲本能地抬手想要反擊,卻被兩個老媽子眼疾手快地按住胳膊。孫用蕃順勢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嚎:“她打我!她打我!”
聽到吵鬧聲,張志沂從鴉片榻上被驚醒,穿著睡袍就沖下樓。他不分青紅皂白,揪住張愛玲的頭發(fā)就往地上撞,還一腳踹在她胸口。張愛玲像個破布娃娃一般,滾到了茶幾底下,額頭磕在銅爐角上,滲出血珠。
此時,從小照顧張愛玲的保姆何干從后院跑進(jìn)來,見狀急忙撲過去抱住張志沂的腿,苦苦哀求:“老爺!” 弟弟張子靜后來在書里回憶,那天要不是何干拼命拉開,姊姊真可能被父親打死在客廳里。
張志沂看著趴在地上哭泣的女兒,越看越覺得她和母親一樣 “是個禍害”。盛怒之下,他抄起桌上的銅鎖,將張愛玲拖進(jìn)了后院那間堆滿舊物的空房。這屋子常年不見光,墻角堆著姑母留下的舊皮箱,窗欞上結(jié)滿了蛛網(wǎng),空氣中彌漫著樟腦和霉味。
張志沂臨走前,指著張愛玲的鼻子惡狠狠地罵道:“敢報警?讓你在里面好好反?。 ?隨后,“咔嗒” 一聲鎖上門,將鑰匙揣進(jìn)了煙荷包。
從那天起,張愛玲便如同被扔進(jìn)了發(fā)霉的舊物堆。白天,她只能聽著前院繼母和父親的笑鬧聲;夜里,陪伴她的只有老鼠在梁上跑動的動靜。
何干雖心疼她,卻也只能趁人不注意時,偷偷塞個煮雞蛋給她,眼眶泛紅地說:“忍忍,過幾天就好了?!?/p>
張愛玲想看書,書被收走了;想寫字,找不到紙筆。就連站在窗邊看看天,都會被父親撞見,一頓臭罵:“還想看外面?死了這條心!”
有一次,她拍著門喊 “放我出去”,張志沂直接讓老媽子把窗紙糊死,屋里變得更暗了。她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個活死人,正一點點在這棟老房子里消失。
隨著天氣轉(zhuǎn)涼,張愛玲的身體狀況急劇惡化。她開始上吐下瀉,拉出來的都是水,一天要跑十幾趟茅房。張志沂卻只當(dāng)她是裝病,讓老媽子送了兩次痢特靈后,便再沒過問。
藥根本不管用,張愛玲的高燒越來越嚴(yán)重,意識逐漸模糊,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她甚至想過死,覺得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干凈。
張子靜后來曾說,姊姊那半年瘦得脫了相,顴骨凸出來,眼窩陷進(jìn)去,像個小老太太。
何干看著愛玲氣息奄奄,心急如焚。她每天偷偷從廚房端來米湯,藏在袖筒里遞進(jìn)窗縫,怕被孫用蕃看見,連碗都用舊報紙包著。夜里趁人睡了,她溜進(jìn)空房給愛玲擦身,換下來的臟衣服不敢拿到后院洗,就在屋里用臉盆搓,晾在床底下。
孫用蕃
有次孫用蕃起夜撞見她鬼鬼祟祟,她只好編謊說 “來看看窗關(guān)緊沒”,這才被罵了句 “多事” 得以脫身。
眼瞅著愛玲情況危急,何干決定鋌而走險。那天,她算準(zhǔn)孫用蕃去牌局,堵在煙房門口。張志沂正躺著抽大煙,煙燈昏昏暗暗。
何干撲通一聲跪下,眼淚混著鼻涕哀求道:“老爺,求求您請個大夫吧,再拖下去,小姐真要沒了!”
張志沂瞇著眼吐煙圈,對她的哀求無動于衷。何干見狀,突然站起來,聲音發(fā)顫卻堅定地說:“您要是不管,將來出了事,我這把老骨頭擔(dān)不起,可這宅子里的人都看著呢!”
張志沂被她這話堵得沒話說,狠狠把煙槍砸在榻上,過了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知道了。”
然而,張志沂并沒有請大夫,而是決定自己動手。他拿出了年輕時留學(xué)英國帶回來的玻璃針管,那支管壁上有道細(xì)微裂痕的針管,裝著不知從哪個藥房討來的 “消炎針”。
他專挑孫用蕃去牌局的深夜,腳步放輕,鴉片煙的甜香裹著他的影子,來到愛玲昏睡的床邊。愛玲發(fā)著燒,意識模糊,只覺得胳膊上一涼,針頭扎進(jìn)去時疼得哼了一聲,又被睡意拖了回去。
張志沂捏著她細(xì)瘦的胳膊,手指用力,直到藥液推完才松開。他盯著女兒蒼白的臉看了半晌,眼神里沒有一絲溫度,倒像是在檢查一件剛上了鎖的舊物 —— 在他看來,這丫頭前陣子又鬧又要報警,現(xiàn)在這樣安安靜靜躺著,才合他的意。
何干后來偷偷跟愛玲說,老爺年輕時在英國學(xué)過西醫(yī),不會不知道亂打這種針的風(fēng)險。
可他不管,連著好幾天,只要孫用蕃不在家就來。針管里的藥到底是什么,沒人說得清,愛玲只覺得打完針人更困,有時候醒著也懶得動,像被抽走了力氣。
她后來在《私語》里寫:“那支針管像條蛇,纏在我胳膊上,拔不掉?!?/p>
何干看著愛玲氣色慢慢回轉(zhuǎn),心里又喜又怕。她給愛玲熬米湯時,總多放半勺糖,小聲說:“好起來就好,好起來就能走了?!?/p>
可張志沂打完針下樓時,會特意繞到廚房,斜著眼看何干:“她今天沒鬧吧?” 那語氣,像是在問一只剛被馴服的鳥。
1938 年初春,張愛玲的病漸漸好了些,她開始留意兩個看守?fù)Q班的時間。趁他們交接班的空檔,她弓著身子,從后院那個狗洞鉆了出去。
外面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回頭看了一眼那棟浸滿鴉片味的老房子,覺得像是扔掉了一塊發(fā)了霉的抹布。她沒敢停留,一路朝著母親黃逸梵住的方向跑去。
黃逸梵
她跑到母親黃逸梵租住的公寓時,頭發(fā)上還沾著狗洞的泥土。黃逸梵正對著鏡子涂口紅,看見她這副樣子,眉頭皺了皺:“怎么弄成這樣?”
張愛玲想撲過去哭,卻被母親往后退半步躲開 —— 她總嫌張愛玲身上有股舊宅的霉味。日子沒過幾天就變了味。母親手頭不寬裕,卻天天泡在麻將桌上。那些在老宅里經(jīng)歷的事,后來都成了張愛玲筆下的字?!端秸Z》里她寫父親的房間永遠(yuǎn)是下午,鴉片煙味裹著那支玻璃針管。“他拿著針,我覺得我的手臂像塊木頭” 。
父親的暴力、囚禁,繼母的苛刻,以及那支神秘的針管,都成了張愛玲一生難以擺脫的陰影。但也是這些經(jīng)歷,為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深刻的素材,讓她以獨特的視角,寫就了無數(shù)令人動容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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