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姥爺不認識我了。
年初請假隨父母回老家探望他時,我見到了這位家族傳奇中的老人。他十二三歲參軍,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往來,軍裝上的勛章見證著他的英勇過往。而今,他卻靜靜坐在沙發(fā)上,用陌生的眼神打量著我。
我童年曾與舅姥爺同住一段時日。記憶中的他,是個精力充沛的小老頭,總在天光未亮?xí)r起身,拎上錢袋子出門溜達。遇到乞討者或是未吃早飯的清潔工,他總會慷慨地邀人共進早餐,待到上午十點多,才哼著小曲歸來。
有時我嘴饞,便早早睡下,次日硬撐起來跟他去吃早餐。舅姥爺選早點很隨性,遛彎累了就走進一家店。豆腐腦、胡辣湯、灌湯包、油條、小酥餅,琳瑯滿目。唯有一點他極為堅持:任我隨意點,但必須吃完。小孩子的胃容量有限卻又貪心,一次我點多了吃不完,撒嬌耍賴不肯動筷。舅姥爺就那般嚴肅地坐著,凝視著我,不吃完不離開。最后我嚇得掉淚,他卻默默將剩余食物吃完,領(lǐng)我回家。
“覺得委屈了?不服氣?”舅姥爺背著手走在前面,不等我回答又自顧自地說:“那時候多難呀,飯都吃不飽。糧食來之不易,不能浪費?!弊阅且院?,不管是外出用餐還是在家吃飯,我都盡量將飯菜吃完,積極響應(yīng)光盤行動。這個習(xí)慣,源于他當年的言傳身教。
舅姥爺家中有許多藏書,平日只有他常待在書房。自我來了,他便帶著我一同看書習(xí)字。他的毛筆字極好,那聽話的毛筆到了我手中卻成了搗蛋鬼,宣紙上總是一團團墨漬,手上臉上也沾滿墨汁。舅姥爺從不生氣,替我擦洗干凈后,搬來小凳放在他身邊,再從書架上找出書給我看。第一本讀的什么已不記得,但愛閱讀、作息規(guī)律的習(xí)慣,卻在那個時候悄然養(yǎng)成。
后來我回父母身邊上學(xué),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每次見面,舅姥爺總是拉著我的手到書房,絮絮叨叨說許多話。他抱怨別人借書不還,說自己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卻珍重地拿出藏書讓我挑選。臨別時,他總要認真叮囑父母:“要好好培養(yǎng)她,她愛看書,別壓著不讓看,她很優(yōu)秀。”如此直白而真誠的夸贊,唯有舅姥爺給過。
高中課業(yè)繁重,再去得少;大學(xué)畢業(yè)后忙于工作,竟數(shù)年未曾回去。直到去年底,母親說舅姥爺生了一場大病,記性差了許多,有些不認人了,讓我得空回去看看,“畢竟舅姥爺最疼你”。
踏上歸途,列車疾馳。記憶中每次推開那扇門,舅姥爺總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抬頭笑著喚我:“乖乖來啦?!倍@次,同樣的場景,同樣的人,他緩緩抬頭,蒼老的面容上寫滿迷茫。直到我坐到他身邊,他才輕聲問:“你是誰家小孩?。俊蔽覐娙萄劭糁写蜣D(zhuǎn)的淚水,指向母親:“她家的,還記得我么?”舅姥爺只是點點頭,將零食盒子推到我面前:“吃點糕點,別餓著?!?/p>
今年九三閱兵,地方電視臺為舅姥爺做了專訪。表姨她們陪他一同觀看閱兵儀式。視頻里,那個曾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如今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沙發(fā)上。唯有當電視畫面出現(xiàn)特定場景時,他的眼睛才會突然發(fā)亮,目光變得專注而清澈?;蛟S,在那一刻,他想起了那個屬于他的年代,想起了那些深植于心底的往事。
舅姥爺不認識我了,但他卻依舊愛著祖國。記憶會消散,面容會模糊,但有些情感早已超越個人,融入血脈,成為生命的一部分。那些他教給我的——對食物的珍惜、對書本的熱愛、對家國的深情——都在我身上延續(xù)著。即使他已叫不出我的名字,可那些細微的瞬間早已在我身上扎根生長。他所教會我的珍惜與熱愛,對一餐一飯,對一字一句,對腳下這片土地,都如同他曾經(jīng)緊握我的手寫下的筆畫,沉穩(wěn)而深刻地,烙印在我生命的底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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