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宋惠蓮就自殺了？

同樣是偷情

作者：吳成

《金瓶梅》里，宋惠蓮的結(jié)局不是很容易理解。

她的故事其實不復雜：

她原是西門慶家里的仆人來旺的妻子，年輕貌美，暗中與西門慶有私情。事情的轉(zhuǎn)折點出在來旺身上。西門慶與人勾結(jié)，設(shè)計陷害，讓來旺被判發(fā)配充軍。宋惠蓮眼見丈夫要受苦，心里仍放不下，放下身段去求西門慶，希望能高抬貴手。西門慶當面答應了，可回到家后在潘金蓮攛掇下，又翻了臉，最終還是沒有救下。

宋惠蓮的求情落空，丈夫被發(fā)配，她自己則走上了自縊的路。

問題在于，她既然已經(jīng)是偷情，那為什么還在乎這個丈夫？

這個選擇，當然不是所謂的“烈女殉夫”，而是一個心理邏輯被逼到盡頭的產(chǎn)物。

要理解她的自殺，我們要引入一個心理學上的“認知失調(diào)理論”。

這個理論的提出者是美國社會心理學家費斯廷格（Leon Festinger，1919—1989）。

他最初研究飛碟邪教。

上世紀50年代，美國有個小型教派聲稱外星人會在某天降臨毀滅世界，只有信徒能獲救。結(jié)果到了那天，卻什么也沒發(fā)生。

按常理，這些人應該感到被騙，于是幡然悔悟重新做人，但實際情況卻是——他們反而信得更深了，還四處宣傳自己是被外星人“特別選中的”。

費斯廷格親自潛入觀察，最后寫成《當預言失敗時》一書。

他發(fā)現(xiàn)，人的大腦里不能長期容忍互相矛盾的信念，一旦出現(xiàn)矛盾，人就會感到極大痛苦，于是急著找借口來緩解。

這就是“認知失調(diào)”。

回到宋惠蓮，她的內(nèi)心有兩條基本信念：一是“我是來旺的妻子”，這是她的身份和名分；二是“我與西門慶有私情”，這是她的欲望與刺激。

只要丈夫健在，這兩條還能并存。她可以說服自己：私情只是秘密，身份依然穩(wěn)固。

可當丈夫被西門慶加害，這兩條邏輯就徹底撞車了。

作為妻子，她應當保護丈夫；而她的快樂，正好成了丈夫不幸的前奏。

失調(diào)無從緩解，痛苦也無法轉(zhuǎn)移。

更殘酷的是，她經(jīng)歷了希望與落空的雙重打擊。

西門慶先答應她“饒人”，給了她一次修補內(nèi)心的機會，她能告訴自己：雖然犯錯，但至少盡了妻子的責任。

可這點希望很快被西門慶的反悔所擊碎。

先給希望再毀掉，比直接拒絕更容易讓人崩潰。

這就是莊子所謂的“哀莫大于心死”。

在明代社會（書里假托為宋代），婦女的價值幾乎完全系在丈夫身上。

丈夫在，她是妻子；丈夫死，她是寡婦；丈夫因情人被害，她就是共犯。

這樣的身份定位，會把外部的法庭搬進她的心里。

宋惠蓮既不能指責西門慶，也不能依附他，于是只能把刀子轉(zhuǎn)向自己。

這在心理學上叫“內(nèi)化攻擊”，當人沒法攻擊外部世界時，憤怒就會轉(zhuǎn)向內(nèi)心，變成自我懲罰。

想必很多讀者會問，為何她不像李瓶兒那樣轉(zhuǎn)身依附西門慶？

答案很簡單，李瓶兒的丈夫至少名義上是病死的，西門慶提供的是新的庇護，而宋慧蓮的丈夫卻是被西門慶親手害掉的。

加害者無法成為安慰者，她沒法說服自己把生命托付給這樣的男人。

那么，何不學習潘金蓮呢？她不是親手殺夫嗎？

潘金蓮的情況要復雜得多，值得專文分析，這里只說一點：她的心理特點是回避，長久的苦難和屈辱，使她能把內(nèi)疚甩出去，用攻擊和冷漠維持自己。

相比之下，宋惠蓮既沒有李瓶兒的依附力，也沒有潘金蓮的攻擊力，她的認知失調(diào)只能向內(nèi)爆炸。

所以，宋惠蓮的自殺，不是因為她比別人更有道德感，而是因為她的心理邏輯被逼到盡頭。

她想保住“妻子”的角色，卻眼睜睜看著它被扯斷；她的欲望與罪惡捆在一起，失調(diào)無法修補；她的希望被允諾和反悔反復折磨；她既不能依附，也不能攻擊，只能走上自毀的道路。

同樣是偷情，潘金蓮能繼續(xù)活，因為她會轉(zhuǎn)嫁責任；李瓶兒能活，因為她能找到新的依靠、

而宋惠蓮只能死，因為她的內(nèi)心邏輯被撕成了兩半，再也拼不回去。

她死在西門慶的算計里，死在潘金蓮的惡毒里。

但歸根結(jié)底，她是被自己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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