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6月26日清晨，湘潭縣韶山?jīng)_山腳的薄霧尚未散盡，一支并不起眼的車隊沿著崎嶇土路駛來。頭一天深夜，毛澤東才結束在長沙的調(diào)研，執(zhí)意連夜回村。周小舟原本勸他再歇一晚，毛澤東擺擺手，“夜里趕路涼快些?！币痪漭p描淡寫，卻透露出急切的鄉(xiāng)情。

三十二年沒回家的游子，對父母的長眠之地早在心里描過無數(shù)遍。幼時常在田埂間奔跑的那條小路，如今鋪了碎石，仍保留最初的走向。他下車后沒有讓人清場，也沒有警衛(wèi)撐傘，抬頭望見村口古樟樹，笑了一下，就順著田坎慢慢往里走。

田里勞作的村民最先愣住。“那不是……毛主席？”有人低聲嘟囔，接著鋤頭落地的聲響此起彼伏。確認來人身著灰色中山裝、步子沉穩(wěn)，眾人一齊圍攏。有人想沖過去握手，又猶豫退后半步。毛澤東卻先伸手問：“今年雙季稻畝產(chǎn)能到多少？”一句鄉(xiāng)音將緊張氛圍化解，七嘴八舌的回答在田壟上炸開。

寒暄不過片刻，他已邁向后山的墓園。墓是1920年秋末由族中兄長找人草草筑起，簡陋至極，甚至沒有碑文。雜草沒到膝蓋，他彎腰拔了兩把，還沒抬頭便發(fā)現(xiàn)墓前坍出一個拳頭大的洞口。羅瑞卿欲上前處理，毛澤東用手勢制止，自己抓起濕潤泥土，一點一點把洞口壓實，再用腳后跟輕輕蹭平。動作不急不緩，連同在場的十幾名工作人員都默默屏息。

按當?shù)仫L俗，新填的濕土易被雨沖，也易被獸刨。他塞好最后一捧土才站直，長吐一口氣，對身后小聲說：“晚輩無能，讓二老受苦?！边@一句極輕，卻讓離他最近的鄉(xiāng)親眼眶通紅。

墓地旁邊有株老楓樹，曾是父親毛順生親手所植，如今半截樹身被蟲蛀空，但仍勉力抽芽。毛澤東看了片刻，對周小舟低聲吩咐：“不要砍，讓它自己活?！闭Z氣平淡，卻能聽出不忍。

山間風大，青松發(fā)出簌簌聲。有人提議修一座新墓，他轉身立即否決：“國家還緊巴巴，花錢修祖墳說不過去。修公路、修水渠，更急?！焙髞砹_瑞卿回憶，這句話的分量比任何指示都重，大家無一人再提整修。

短暫停留后，毛澤東下山回到村口祠堂。那里早已擺好幾張八仙桌，坐著烈士家屬、生產(chǎn)隊干部以及他年過八旬的堂叔毛福祿。堂叔耳背，見侄兒回來，只拍著桌沿喊：“潤之啊，回來好！”毛澤東走上前，大聲應了句“回來了！”二人短短四字對話，濃縮了家族三十載別離。

席間只上了本地豆腐、臘肉與南瓜葉，毛澤東夾菜時偶爾停住筷子，向公社負責人成林松問：“公共食堂還有多少存糧？”成回答：“平山縣支援了兩車稻谷，能撐到八月?！泵珴蓶|皺眉，“賬要算細，別餓著娃娃?！边@種不加修飾的交談，讓在座鄉(xiāng)親聽得心里發(fā)熱。與其說主席吃飯，不如說他在開一場事實調(diào)查會。

吃罷已近黃昏，毛澤東走到屋外，看火燒云掛滿天際。有人悄悄問他何時再回韶山，他望著層巒說：“有機會還得來磕個頭?！甭曇舫练€(wěn)，沒有多余情緒，卻在場所有人都聽懂這句樸素的許愿。

當天夜里，他把隨行秘書葉子龍叫來，囑托兩件事：一是把在韶山收集的十幾頁民情速記整理裝訂；二是將父母墓前的那株老楓樹列為林業(yè)保護點，避免后人隨意砍伐。葉子龍答“記下了”，隨后就聽見筆尖在稿紙上沙沙作響。

事情遠沒結束。6月27日上午，毛澤東抽出近五小時同韶山公社一千多名群眾分批面對面談話。他不講空話，不喊口號，只問吃穿冷暖。對公共食堂制，他一連拋出四個問題：“糧食怎樣分配？”“炊事員定額誰定？”“老人孩子是否特殊照顧？”“萬一歉收怎么辦？”在四面開窗的祠堂里，農(nóng)民們直白回答，有人說出“饅頭摻糠不好吃”這種實話，毛澤東只點頭，讓秘書全記。

外界后來看到的，是這些談話記錄匯入中央會議，為調(diào)整大躍進作參考。學界普遍認為，韶山之行讓他對基層困難有了最直觀的觸摸?！霸囅胍幌拢瑳]有這趟回鄉(xiāng)，某些問題也許會更晚暴露”，這是不少研究者的共同感慨。

27日下午三點，車隊駛離韶山。毛澤東沒有回頭，車窗卻始終開著，山風挾著泥土味吹進車廂。羅瑞卿注意到，他一直攥著一小包土——那是從父母墳頭摳下的，混著汗水，印在掌心一片深褐。

五年后，1966年6月，毛澤東再次秘密到滴水洞休養(yǎng)十一天，那包土仍在身邊。警衛(wèi)發(fā)現(xiàn)，老人偶爾會攤開手掌，用拇指輕輕撥弄那幾粒已變成粉末的泥，仿佛在與久逝的親人無聲交談。

人們常說領袖無私情，其實不盡然。至少在韶山小山坡上，曾留下毛澤東一膝著地，用最本真的方式守護父母安寧的身影。那一刻，沒有主席與群眾的距離，只有兒子與雙親的血緣。簡單的填土動作，被村里老人津津樂道至今，仿佛永無止息的鄉(xiāng)愁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