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 劉靜瑋 威尼斯報道
在第82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上,辛芷蕾憑借《日掛中天》一舉摘得影后桂冠,瞬時成為國際影壇矚目的焦點。她在片中對“美云”一角的詮釋堪稱精妙,無論是角色深藏的復雜心理層次,還是暗藏的細膩情感褶皺,都被她盡數(shù)鋪展,演繹得淋漓盡致。
美云身為廣州服裝批發(fā)市場的女老板,日常被生活的重壓與情感的糾葛裹挾,卻在辛芷蕾的塑造下跳出了扁平的符號感,變得鮮活立體、有血有肉。而影片也借由這個角色的視角,帶領觀眾深入廣州獨有的空間肌理之中:從五羊邨爬滿歲月痕跡的老居民樓,到星海公園裹挾著濕熱氣息的蔥蘢綠意,再到十三行蒸騰著商業(yè)活力的喧囂市井,每一處場景都不是簡單的背景板,而是沉淀著嶺南厚重文化記憶,流淌著市井里鮮活的生活氣息,讓嶺南城市的特質(zhì)躍然銀幕。
(《日掛中天》取景地包括廣州、東莞、韶關等,圖為廣州取景地之一的東山口。 梁遠浩 攝)
整部影片的敘事核心,圍繞美云過往生活與情感里的隱秘沖突緩緩展開:她曾因一場意外肇事逃逸,最終是葆樹(張頌文飾)替她扛起罪責、入獄服刑。但這份沉甸甸的恩情,從此也成了她心頭難以卸下的枷鎖。在葆樹服刑的日子里,她與其峰(馮紹峰飾)漸生情愫,還懷上了孩子;待葆樹刑滿釋放,她便一心想彌補過往的虧欠,試圖重新搭建起與葆樹之間早已疏離的關系。影片正是以美云、葆樹、其峰三人纏繞的情感糾葛為脈絡,將她在道德困境與情感漩渦中的掙扎,以及對理解與慰藉的渴求,細膩地鋪展在觀眾面前。
片名《日掛中天》,源自粵劇經(jīng)典《紫釵記》中的詩句 “日掛中天格外紅,月缺終須有彌縫”。這不僅是一句雅致的典故,更像一把鑰匙,揭開了本片的主題:“日掛中天”,恰似情感與生命曾抵達的熾熱巔峰;“月缺”二字,則道盡了人生避不開的缺憾與裂痕。影片借這一標題,巧妙將古典粵劇的婉轉詩意與生活的粗糲影像融合,既為人物的情感軌跡埋下隱喻,更讓影片的嶺南文化元素愈發(fā)深厚。就像葆樹與美云的關系,也曾有過如“日掛中天”般熾熱坦蕩的時刻,卻終究逃不過裂痕的滋生;而影片結局里那幕“舉刀”與“擁抱”,正是對“月缺終須有彌縫”的溫柔回應,讓觀眾清晰看見,兩人都在為尋求彼此的理解與慰藉拼盡全力。
影片開場節(jié)奏緩慢,約四十分鐘后才迎來第一個沖突,這也是一些觀眾認為“無聊”的原因。然而,這正是蔡尚君導演一貫的風格:冷靜克制、帶有紀錄片質(zhì)感的鏡頭語言,讓觀眾仿佛窺見隔壁人家的真實生活。
影片中在廣州番禺星海公園的那場長談,不禁讓人聯(lián)想起《愛在》三部曲。有人詬病影片過于依賴對白,但這些對白并非空洞的“閑聊”,而是真實的、有分量的對話。生活中的許多決定,往往就是在一次次平凡的對話后悄然成型。葆樹與美云坐在亭中,背后是嶺南夏季特有的蒼翠與濕熱,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厚重感。這種環(huán)境不僅烘托了角色之間的情感張力,也將亞熱帶氣候的濕漉漉感融入影像,讓人物的心理活動和城市氣息相互呼應。
“我們之前在一起全是真心,什么都可以說?!薄澳憧聪蚯懊?,好像要去夠什么,那是我夠不著的東西。”對話中,葆樹感知到了美云的變化,卻無力改變結局。他平靜地說出心中所有思念、期待、委屈、困惑、不解和不甘——既對她說,也對自己說。這種微妙的心理描寫,正是影片慢節(jié)奏的魅力所在,也是導演擅長用沉靜畫面讓人物情緒自然浮現(xiàn)的體現(xiàn)。
在首映之夜,筆者在觀看了放映后曾與身邊幾位意大利觀眾交流了觀影感受。作為第一次接觸華語片的他們,開場階段對三人的關系感到困惑,需要時間去理清人物脈絡。直到劇情推進至一半,人物關系逐漸明朗,他們就開始慢慢走進這個故事里。一位意大利觀眾表示,等慢慢理清人物關系,她一下子就被主演的表演抓住了——就算不用字幕,也能順著表演的節(jié)奏,好好沉浸在故事里。
雖然故事節(jié)奏偏緩,但辛芷蕾與張頌文兩位演員的精湛演技,讓敘事愈發(fā)飽滿且富有層次。張頌文將葆樹的內(nèi)斂與豐盈詮釋得入木三分,透過大段臺詞,觀眾便能窺見他深埋心底的復雜心緒;辛芷蕾則以克制與爆發(fā)力并存的表演,更成為影片當之無愧的亮點。
在筆者心中,最觸動人心的莫過于美云如廁后腿部流血的段落:她盯著那灘血跡凝望許久,先是用開水沖凈,又以衣物細細擦拭。全程無一句臺詞,僅靠眼神流轉、細微動作與表情變化,便將那一瞬間的心痛與決絕傳遞得淋漓盡致。這份真實感,讓她的表演超越了單一角色,成為無數(shù)平凡女性的縮影——或許,這也正是她能征服威尼斯影展評委、斬獲影后的關鍵所在。而在整部影片中,她將人物的心理層次演繹得極具穿透力,讓每一位觀眾都能深深共情。
此外,筆者了解到,這部電影不僅在廣東備案立項,更全程在廣東取景拍攝,取景地包括廣州、東莞、韶關等地。影片中,可清晰地辨認出取景于多個廣州地標性區(qū)域,包括十三行、東山口、五羊邨等。嶺南城市的肌理在影片中成為了敘事的一部分,每一處場景都承載著人物的情感與命運,使影片不僅是私人敘事的呈現(xiàn),更是嶺南生活風貌的寫照,讓全世界的觀眾都能看到廣東城市和文化的獨特魅力。
(《日掛中天》取景地包括廣州、東莞、韶關等,圖為廣州取景地之一的五羊邨。 梁遠浩 攝)
《日掛中天》的動人,恰在于它的“慢”和“真”:它沒有用激烈的沖突或華麗的技法博取眼球,卻在蔡尚君導演近乎紀錄片的沉靜鏡頭里,讓現(xiàn)實主義的力量有了綿長的穿透力。而張頌文與辛芷蕾的表演,則為這份“真實”注入了血肉,沒有刻意地雕琢情緒,卻讓葆樹的隱忍、美云的掙扎跳出銀幕,成為每個觀眾都可能遇見的“身邊人”。這種“非表演感”的塑造,恰恰戳中了當代人對情感共鳴的深層渴望。
若說這部影片的價值,這里遠不只呈現(xiàn)了一個南方女性的故事。它還證明了,無需極致的戲劇沖突,那些扎根生活的平實敘事、那些藏在細節(jié)里的人文關懷,同樣能在國際影壇站穩(wěn)腳跟,成為華語電影向世界傳遞東方生活溫度的重要載體。當銀幕落下,留在觀眾心底的,不僅是美云的故事,更是對“平凡人生如何承載深情”的思考。這正是它超越一部普通劇情片、值得反復咀嚼的核心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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