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10月，國慶假期尚未結(jié)束，我自浦東機場登上飛往美國的國際航班，開啟了在美一個月的短期訪學。

在利瑪竇研究所

“發(fā)現(xiàn)”上海天主教

此次訪學的目的，主要是到波士頓學院利瑪竇中西文化歷史研究所查閱與近代上海天主教歷史相關的文獻資料。

利瑪竇研究所最初于1984年在舊金山大學成立，經(jīng)過40余年的發(fā)展，目前是全球知名的中西文化交流方面的研究重鎮(zhèn)，收藏有大量檔案、照片、手稿、縮微膠卷、繪畫在內(nèi)的各類歷史文獻。

在該所閱覽室待了不久，我深切感受到它既是一個研究機構(gòu)，也是一個圖書館、檔案館，同時也是一個小型博物館。之所以如此描述，主要是該所將一些重要收藏文物直接展示在閱覽室大廳，比如出產(chǎn)自上海徐家匯土山灣畫館的徐光啟、利瑪竇（Matteo Ricci）、湯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南懷仁（Ferdinand Verbiest）等四人的水彩畫像。

波士頓學院利瑪竇研究所收藏的利瑪竇畫像，作者攝

這些畫像起初是土山灣的中國畫師們?yōu)?915年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萬國博覽會（也即舊金山世界博覽會）”創(chuàng)作的。這四幅水彩畫因其具有中外文明交流互鑒的象征意義，被中國館組織者選中，渡過太平洋，在舊金山世博會展出。

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從上海到舊金山，再到波士頓，這四幅水彩畫現(xiàn)在收藏于利瑪竇研究所，成為該所鎮(zhèn)館之寶，也將該所致力于中西文化歷史研究的主旨醒目地彰顯給全球參觀者和來訪學者。

除了這四幅水彩畫，該所收藏的其他文物也被布置在閱覽室和會議室的不同位置，用實物呈現(xiàn)了各國文明交流互鑒的豐富歷程。

該館藏品中與上海有關的文物還有很多，它們既是我的研究對象，也讓我的研究內(nèi)容具象化了。

比較特別且與我此行研究目標直接相關的，是一把近代時期上海天主教法籍傳教士惠濟良（Auguste Haouissée）使用的主教權(quán)杖。這把權(quán)杖的特殊之處在于它的主體是由中國竹子制成的，具有中西文化融合和天主教中國化的象征性意義。

在哈佛燕京圖書館

“發(fā)現(xiàn)”徐家匯

為了擴大課題搜集資料的來源和提升效率，吳小新博士通過電子郵件幫我聯(lián)系了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部負責人馬小鶴老師。

和馬小鶴老師在約定時間見面后，他向我介紹哈燕社圖書館的基本收藏情況，告知我圖書館收藏的中國天主教相關文獻不多，但也說不定有意外收獲。

哈佛燕京圖書館的藏書十分豐富，查詢和調(diào)閱也十分方便。在書庫里，我直接翻閱了明清來華傳教士和中國士人合作編譯的《天主實義》《超性學要》《性理真詮》《圣教理證》等蘊含中西文化融合內(nèi)容的文獻。這些文獻其實大多已經(jīng)電子化，但在哈佛燕京圖書館里翻到特定的版本，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畢竟這類書籍大多收藏在與中國天主教相關的機構(gòu)圖書館，如何遠渡重洋被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這是一個有關知識傳播史的有趣話題。

此外，該圖書館收藏的《中國天主教聯(lián)合圖書目錄》《儒道思想與天主教》等書籍，則為我拓展課題搜集資料的范圍提供了參考。

在前期課題設計中，搜集天主教中文經(jīng)典翻譯的相關文獻是一項重點工作。我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書庫，意外地翻到了馬相伯翻譯的《福音經(jīng)》（商務印書館，1949年）。該書1937年即編譯完稿，直到1949年才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而馬相伯因戰(zhàn)事避居越南，已于1939年在諒山去世。此書可以看作馬相伯用中國語言文字翻譯基督教經(jīng)典的有益嘗試，是天主教經(jīng)典翻譯中國化的重要成果。

在波士頓訪學期間，正好有一篇關于徐家匯與中西文化融合的歷史小文章要完成，恰巧在哈佛燕京學社看到在徐家匯出版的《益聞錄》《匯報》等刊載西學知識的歷史文獻。

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的《益聞錄》《格致益聞匯報》，作者攝

徐家匯地區(qū)是上海近代中西文化融合的重要策源地，彰顯了徐光啟匯通中西的思想和愛國愛民的精神追求，體現(xiàn)了江南文化、海派文化的包容性和生命力。近代徐家匯的發(fā)展是一部全球文明交流互鑒的生動實踐，伴隨著宗教文化交流的雙向互動，現(xiàn)代教育、醫(yī)療、慈善、天文和氣象觀測、印刷出版、博物院等事業(yè)相繼集中于徐家匯，成為多元文化和諧共生的典范區(qū)域，一度被稱作上海的“拉丁區(qū)”。

晚清時期的徐家匯還是近代上海乃至中國重要的“西學”傳播窗口，李問漁、朱志堯等透過《益聞錄》《格致新報》《格致益聞匯報》等報刊傳播新學知識，參與到“西學東漸”的進程中去。黃伯祿、徐勱等人又通過與在華西人的合作，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知識體系編譯成拉丁文、法文等，參與到近代“東學西傳”的知識交互。他們獲得“儒蓮獎”，留名海外“中國學”研究的學術(shù)史，促進了近代中外文明交流互鑒。

在哈佛燕京圖書館雖然僅是零星收獲，卻也豐富我的一些研究議題，在波士頓和哈佛大學校園里對徐家匯在中外文化融合的物證有了切實的認識。

在哈佛大學檔案館

“發(fā)現(xiàn)”費正清

在波士頓學院訪學期間，筆者亦前往哈佛大學檔案館查閱與中國基督宗教史研究相關的資料，特別留意美國著名漢學家費正清（John K. Fairbank）的相關檔案資料。

在翻閱費正清一般通信資料卷宗時，發(fā)現(xiàn)我國著名經(jīng)濟史學家張仲禮先生回復費正清的一封信件。信紙?zhí)ь^為“上海社會科學院”，日期標記為1986年9月22日。這封信件引起了筆者很大的興趣和關注。

哈佛大學檔案館藏張仲禮先生致費正清書信（部分），作者攝

張仲禮先生的回信內(nèi)容主要包括，首先，感謝費正清教授贈予他費氏編著的《美國對華貿(mào)易的歷史回顧》（America’s China Trade in Historical Perspective）一書；其次，表示費氏的研究成果得到中國學界的熱切關注，并對他作為美國中國學界的先鋒學者表示敬意；此外，認為費氏的研究極大地推動了中美兩國之間的互相理解。

最后，張仲禮先生在信中向費正清教授介紹了他自己關于外國在華企業(yè)史研究的最新成果《沙遜集團在舊中國》（人民出版社，1985年），以及將會從事的新的研究題目，并坦言，由于繁重的行政職務，對于完成相關科研成果并無時間上的確切把握，同時表達了對費正清來訪中國的希望。

這封帶有“上海社會科學院”抬頭的信箋，生動而真實地呈現(xiàn)了中美兩位學術(shù)巨擘的私人交往，文字間流露出的坦誠、平等和友好，也反映了改革開放初期中美學術(shù)交往中的主流方式，對理解以學術(shù)促進中外文明交流以及深化中國學研究的學術(shù)視野等也都有所啟發(fā)。

除了張仲禮先生與費正清教授之間的上述信件，費正清檔案中還有許多關于中國學研究的原始資料，呈現(xiàn)了他對美國當代中國學研究甚至政界對華交往的規(guī)誡和忠告。

例如，1984年他在回復美國藝術(shù)和科學院（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的咨詢信件中，首先認為，該機構(gòu)可以在中美關系中發(fā)揮人文社科科研機構(gòu)的機制性作用；并且指出，在中國強調(diào)科學與技術(shù)的時代語境中還需要加強對人文和社會科學的關注，而這是美國科研機構(gòu)可以貢獻于中國社會和文化發(fā)展的聚焦點；最后強調(diào)，要在人文社科交往中尊重中國的國情和具體規(guī)則。他在1984年5月21日致美國藝術(shù)和科學院Corinne Schelling的信中提出忠告：“帝國主義無疑是簡單且廉價的，但是這種雙語的平等主義將最終有益于我們，以及中美關系?！?/p>

這種平等主義的態(tài)度，可以換言之為“避免文化帝國主義”的主張，體現(xiàn)了費正清在中國學研究和與中國學界交往時的大致態(tài)度。這一態(tài)度也反映在前述他與張仲禮先生的往來信件中。鑒于美國政界在一些涉華問題上也常常咨詢費正清，他的此種態(tài)度和主張無疑也對特殊時期中美關系的走向有深遠影響。

在中國基督教史這一學科興起的過程中，費正清的作用也十分突出和重要。在哈佛大學檔案館中的原始資料中，完整收藏了他參與指導中國基督教史研究計劃的檔案以及與相關學界前人的交往信件，對于深入理解該學科領域的學術(shù)史以及反思和總結(jié)相關研究方法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參考價值。

例如，他在評審“基督教在中國的歷史”研究項目的1989至1990年度博士后獎學金計劃時，在與裴士丹（Daniel H. Bays）教授等人的往來信件中，詳細評述了每位申請者的研究計劃的可行性和研究價值。這些學術(shù)檔案對于理解中國基督教史研究由傳教學的一部分轉(zhuǎn)為專業(yè)漢學研究、中國學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由張仲禮與費正清的學術(shù)交往，再至費正清在中美人文學術(shù)交流中起到的特殊作用，以至其在北美中國基督教研究領域的指導性建議，“避免文化帝國主義”或許可以作為其整體學術(shù)主張和交往態(tài)度的概括性總結(jié)。

回到張仲禮與費正清學術(shù)交往中的這封書信檔案，也似乎呼應了徐光啟與利瑪竇的在明末時進行的平等而友好的跨文化對話。而對我這個受上海社科院資助出訪波士頓的青年科研人員而言，能夠在哈佛大學檔案館意外發(fā)現(xiàn)這封有著上海社科院老院長簽名的親筆信，實在有著特殊的意義，讓我切身體會到人文學術(shù)交流在促進中外文明互鑒和跨文化理解方面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

原標題：《在波士頓，發(fā)現(xiàn)上海的中西交流往事》

欄目主編：伍斌 曹靜 文字編輯：曹靜 夏斌

作者為上海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來源：作者：李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