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媒體消息,著名歷史學家柯文(Paul A. Cohen)于當?shù)貢r間2025年9月15日,在美國波士頓逝世,享年九十一歲。
柯文,1934年出生,美國韋爾斯利學院亞洲研究及歷史榮休教授,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研究員。1955年進入哈佛大學,師從費正清與史華慈。研究興趣包括清史、中國思想史、中西關系史、歷史編纂學、批判性歷史與公眾記憶的沖突。
“很少有人在研究著作中,能夠同時提供好幾個典范與方式,供學者們思考、討論和模仿,但柯文教授在他對中國史的研究中做到了?!睂W者葛兆光一語道破了柯文的中國史研究的獨特地位和價值。
資深媒體人、作家李菁曾在幾年前與柯文先生有過一次訪談,訪談的內(nèi)容收錄在《歷史的鐘擺》一書中。今天分享其中的部分內(nèi)容,以此紀念這位杰出的歷史學家。
柯文(1934.6.2-2025.9.15)
從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
文 | 李菁
節(jié)選自《歷史的鐘擺》
不易的選擇自由
雖然柯文后來以研究中國的歷史學家而聞名,但他的早期生活,無論是與“中國”還是“歷史”,都無半點關聯(lián)。
用現(xiàn)在的話來形容,柯文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富二代”。1934年,柯文出生于美國紐約長島附近一個傳統(tǒng)的猶太家庭里。他的祖父從事男裝生意,到了柯文父親這一代,生意已頗具規(guī)模,“是美國最成功的男裝行業(yè)之一”。
作為家里唯一的男丁,繼承家業(yè)似乎是理所當然的選擇,但少年柯文對此興趣寥寥。他16歲時的一天,父親對柯文說:既然你對工程感興趣,那你可能對服裝的生產(chǎn)方面感興趣。父親要柯文和他一起搭飛機從紐約到工廠所在的費城去看一下。
“我們花了一整天時間檢查男士正裝、休閑西裝、西褲的生產(chǎn)機器,跟工人、經(jīng)理聊天;然后我們到機場、坐飛機回去。晚飯的時候,我告訴父母,我認為我不適合做一個商人,我對賺大錢沒什么興趣。我想做別的事情?!?/p>
雖然柯文也能感覺到,父親對他沒有繼承家族衣缽稍感失望,但還是很平靜地接受了他的選擇。直到上了大學之后,柯文才從父親給他的信里知道他所得到的“選擇自由”,是以父親當年的“選擇不自由”為代價的。
柯文的父親曾在一戰(zhàn)中服役。從海軍退役后,他第一時間去祖父在紐約的辦公室報到?!拔业母赣H還穿著海軍制服,坐在樣板間里,只是想過來看看?!闭谌找辜影嗟淖娓缸吡诉M來,瞥了一眼兒子,然后向旁人譏諷說:“你看他坐在那里,像個國王一樣?!鞭D(zhuǎn)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訴自己的兒子:你星期一早上來報到!
父親年輕時的夢想是上醫(yī)學院,而祖父的想法比較傳統(tǒng):男孩子高中畢業(yè)就得工作。他對兒子的要求不容置疑:和其他孩子一樣,從事家族的服裝生意??挛牡母赣H只好白天工作,晚上去夜校。辛苦一天回到家還不敢提上學的事,因為祖父不愿意聽。
柯文的父親最后還是進了服裝行業(yè),家族的事業(yè)也非常成功。幸運的是,當柯文的父親面對違逆自己心意的兒子時,他選擇了包容、理解和支持。他后來寫信給柯文說:“一定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能做到這點的人太少了……不要做別人眼中正確的事?!彼氐卦凇澳恪焙汀皠e人”這兩個詞上標了重點符號。
如今,當年的懵懂少年已是近九旬的老人,想起父親的囑咐,他仍然有點動情:“我至今保留著他寫給我的信,他告訴我他的故事,他在我這個年齡時,沒有選擇做自己想做的事的自由。他鼓勵我做自己的選擇。真的非常令人感動?!庇幸馑嫉氖牵挛倪€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但沒有一個孩子繼承家族生意,“不但如此,整個家族的同代人里也沒有一個男性從事生意”。
父親后來賣掉了家族企業(yè),他用另一種方式彌補當年讀醫(yī)學院未果的終生遺憾——資助紐約的一些醫(yī)院和醫(yī)療中心,成為一家醫(yī)院的創(chuàng)辦人,終生與醫(yī)生朋友保持著聯(lián)系。除此之外,柯文的父親還是一位頗有成就的業(yè)余畫家,多次舉辦個人畫展,用繪畫收入成就了以個人名字命名的基金會,以資助青年藝術(shù)家和藝術(shù)生——我們的采訪就是在一幅大型油畫下進行的,油畫以藍色和黃色為主,用色非常大膽,這就是他父親的作品。
當年老柯文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為自己做主的機會”,所以他送給兒子最大的“禮物”就是自己年輕時沒有的自由,“讓我塑造自己的人生,是父親最心滿意足的事”。幸運的是,老柯文看到了他培育的“自由”之種開花結(jié)果??挛牡牡谝槐緯霭婧?,老柯文購買了五十本寄給朋友,驕傲之情不言自明?!昂髞懋斘以谑聵I(yè)上更進一步時,有一次他去參加一所大學的項目,正好我的導師費正清也被邀請去演講,我介紹他們認識。盡管他們來自不同的領域,但他們互相尊重,相談甚歡?!?/p>
令柯文驕傲的是,他與子女的關系延續(xù)了父親給他的自由的模式。他在采訪中不止一次語帶驕傲地提及自己的孩子,“他們每個人都無拘無束,不受父母制約”。家里書房擺放的一些木刻藝術(shù)品就是兒子的創(chuàng)作;他的一個女兒是職業(yè)攝影師,柯文關于勾踐一書的封面,就是女兒專程到浙江紹興越王臺拍攝的,這也是父女之間一次特殊的合作。
找尋真愛
回到當年,有了“選擇自由”固然可貴,可是究竟什么是自己的真愛呢?年輕的柯文一時也難以辨明。
1952年秋天,18歲的柯文進入康奈爾大學工程系就讀。第一學期的成績也非常不錯。寒假回家,他與在哈佛大學讀書的高中同學相聚,當看到對方正在學習的哲學、文學和歷史課程時,這個標準的“理科男”一下子體會到一個新世界的誘惑:“我想,天哪,我錯過了太多!我的學業(yè)只有物理學和化學、數(shù)學,這也太狹窄了!”假期結(jié)束后,柯文回校申請從工程系轉(zhuǎn)到文學科學院,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就被這些學科“迷住了”。大學三年級時,他又成功申請轉(zhuǎn)到芝加哥大學就讀。
“在芝加哥大學學習的兩年,是我生命中最令人興奮的兩年。我生平第一次喜歡上了讀書,讀小說,讀這個讀那個,讀所有的東西……”柯文形容此時的他成了一個“真正狂熱的讀書人”,選修歷史課程,學習文學、藝術(shù)和音樂……雖然此時的柯文對將來要從事何種職業(yè)并沒有清晰的想法,但他能確認的是,那一定是能給予他“智識上的快樂”的事。
當時男性還要服兩年兵役,如果不想被征召入伍,唯一辦法是留在學校繼續(xù)學習??挛南氲阶约合矚g藝術(shù),數(shù)學也很好,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去學建筑。一天,他約了芝加哥一位年輕的建筑師共進午餐,探討這個可能性。建筑師說:“如果你想在最初的十年就是設計樓梯間,那你就來學建筑吧!”他又想到姐姐是紐約的一名心理治療師,而他也對這一行多少有些興趣,但他知道要進入這一領域,必須經(jīng)過四年的醫(yī)學院學習。
“坦率地說,當時我就想放棄,去部隊服兩年兵役算了?!钡弥擞嵉膬晌缓糜蚜⒓窗l(fā)來電報:“不要去參軍,春假來哈佛一趟!”柯文如約而至。其中一位好友推薦了他正在修的東亞文明入門課,兩位主要老師是大名鼎鼎的費正清和后來出任駐日大使的賴肖爾。“我看了教學大綱的內(nèi)容后,非常興奮?!痹诤翢o準備的情況下,柯文找到賴肖爾,解釋了自己的情況,然后問:如果申請,我有機會被錄取嗎?賴肖爾回答他:“申請吧!”柯文的人生從此改變。
意外的歷史
“我與歷史不是一見鐘情,而是日久生情。”在回憶錄里,柯文這樣形容。1955年秋季,柯文進入哈佛大學東亞系讀研究生?!捌鋵嵞菚r候我對‘歷史’知道的并不多。與其說是歷史吸引我,不如說是亞洲尤其是中國吸引我?!彼孤实卣f。當時他唯一能了解中國的渠道是賽珍珠的小說《大地》。
從進入哈佛大學,一直到1961年取得博士學位,柯文的主要導師是費正清與史華慈。但是剛剛成為費正清門下弟子的柯文,進展并不那么順利。半個多世紀之后,他仍然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參加費正清的研究生討論課的窘境。
“我之前從來沒有上過研究生的討論課,也不知道該如何表現(xiàn),等輪到我給全班講論文進展時,我講啊講啊,一直在講。費先生當然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研討會,看我一直不停地說下去,有點不耐煩,就站起來去拉教室里的百葉窗簾,故意把聲音弄得特別響,意思是提醒我時間到了,趕緊結(jié)束吧!”“開頭這么差,以后只能越來越好?!辈痪茫挛牡挠懻撜n論文入選《中國研究論文集》,柯文感覺到費正清對他慢慢有了信任,二人的關系也逐漸改善。
在柯文眼里,這兩位美國的中國史研究大佬性格迥異?!百M先生對中國心醉神迷,有時給人感覺他只想聊關于中國的話題。史華慈則不同,他什么都談,而不僅限于中國,只要覺得有意思就行?!毕鄬τ谫M正清直入主題的風格,史華慈顯得更迂回一些??挛牡暮糜?、學者李歐梵曾憶及:史華慈分析問題必會“從一方面看”,再“從另一方面看”,“如此雙方面互相辯證下去,越挖越深,卻從來沒有結(jié)論”??挛囊采鷦拥孛枋隽速M正清與史華慈這對相差9歲的師徒間的一些有趣的細節(jié)。“我記得有時費正清對史華慈有點不耐煩。他說:‘好吧,這個面,那個面……你總是看事情的不同側(cè)面?!废壬鷷ê荛L時間才得出一個結(jié)論,費正清有時候會用一種間接的方式調(diào)侃甚至批評他?!?/p>
如果說在學術(shù)生涯早期,柯文受費正清影響更大,那么當他后來開始從事對中國知識分子的研究時,史華慈這種思維方式對他的影響比費正清要大得多。“他教我如何看待知識分子問題,他對這一領域非常感興趣——這是他當年研究嚴復的原因。但費正清先生對知識分子的歷史從來不感興趣,無論是某個具體知識分子還是他們這個整體以及他們在中國革命中扮演的智力角色。”
柯文本人做了老師之后,仍然與費正清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每次發(fā)表文章,他都會寄給費先生?!霸谖恼掳l(fā)表之前,他會仔細閱讀,然后提出意見,無論是批評還是建議,他會在一周內(nèi)給我回信,非常迅速?!笔啡A慈的性格及行事風格則完全不一樣,他很少參與課外活動。如果把文章寄給史華慈,可能六個月后才收到他的回信。“不是因為他不關心,只是他性格不一樣。他有很多話要說,但他寧愿把意見保留?!辈贿^,在柯文讀書時,史華慈辦公室的門總是開著的,有任何問題想找史華慈請教,“只要敲門就可以進去,你可以花一個小時和他聊天”。與之相反,費正清的門外總是排著長龍,總有很多人要見他?!敖K于排到你進去了,你只有五分鐘:提出問題,他幫助分析解決,然后‘再見!下一位!’”時至今日,柯文深感幸運:“他們都對我產(chǎn)生了影響。而他們的影響是非常不同的。”
柯文畢業(yè)后一直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作為導師的柯文,風格與誰更相似呢?“我覺得我更像費先生——如果我的學生發(fā)表了文章或論文寄給我,我也會馬上做出反應,在這一點上,我受費正清先生的影響很大,包括如何與學生相處。”
“那學生去見您有什么規(guī)矩,也是‘只有五分鐘’嗎?”
聽到這個問題時,柯文爽朗地大笑:“不,不!我的大門是永遠向?qū)W生敞開的!”
“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
柯文進入東亞系學習后,最初的研究課題是“傳教士在中國的傳教工作”,而傳教士正是費正清感興趣的領域,所以研究生后期他主要跟隨費正清做研究。
1960年,柯文得到一筆獎學金,可以去中國臺北學習中文,為期一年半。于是,他和夫人帶上只有1歲的女兒一起前往。第二年,他們在臺北生下兒子。臺北的生活給柯文留下許多鮮活的記憶,比如當時很多人家都筑著高墻,墻頭上有碎玻璃,據(jù)說是為了防止做狗肉生意的人翻進院子來偷狗。中文也成了他剛會說話的女兒的第一語言。有時她會爬上墻頭,跟隔壁的男孩說:“大哥哥,要過來玩嗎?”柯文模仿女兒兒時的口音,樂不可支。
柯文那時候還學了全本的《論語》和《孟子》,作業(yè)是把文言文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文,然后和老師討論書的內(nèi)涵?!斑@些訓練對我來說是很好的經(jīng)驗,不僅讓我熟讀古漢語,而且強化了我的口語水平?!庇幸淮?,柯文甚至還貼上胡子、戴上假發(fā),參演了一部中文獨幕劇,演出時全場爆滿,甚至還上了當?shù)氐膱蠹?。回憶起這些,他有點遺憾自己的中文已遠不及當初。
與此同時,忙于博士論文的柯文與導師費正清保持著頻繁的聯(lián)系——即便費正清在世界各地的中國研究中心講學,雖然身處海外,他依然會盡職盡責地閱讀柯文博士論文的每一章,并給予評價?!肮膭钪袔е鴫毫Α笔琴M正清的風格。柯文在費正清指導下完成了博士論文,后來順利成書《中國與基督教》(China and Christianity)。
回顧那個時期,籠罩在美國學界的是費正清提出的“沖擊-回應”學說。作為費正清的嫡傳弟子,柯文在他的第一篇專著里所用的方法論是否仍然沿襲了這一理論呢?
“以往的美國學者在研究傳教士時,重點是‘傳教史’(missions history),他們感興趣的是傳教士本身的傳教歷史;而我的研究重點是‘中國史’,當我談到‘教案’時,我感興趣的是中國的視角,我更關心如何理解、評價基督教傳教在中國歷史上發(fā)揮的作用等。在這個意義上,也許有人會說我仍然在某種(西方)沖擊-(中國)回應的框架中運作,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中國的歷史。我離開了這個框架,進入了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框架。”柯文說。從他的學術(shù)思想的演變來看,這實際上邁出了反思“西方中心觀”的第一步。
畢業(yè)后,柯文先后在密歇根大學和馬薩諸塞州的阿默斯特學院(Amherst College)任教。1965年的一天,衛(wèi)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聯(lián)系柯文,告知他們正在尋找一個中國歷史學家,問柯文是否愿意去該校任教??挛慕邮芰搜s,一直工作到退休。他還記得,初到衛(wèi)斯理學院時,在教員會上,他提議學校開設中文課。一位老師站起來說:“為什么學中文?為什么不是斯瓦希里語 ?”好在大多數(shù)老師都支持柯文的提議。在他的提議下,除了他本人開設的“中國文明課”,衛(wèi)斯理學院還首次開設了中文課。
衛(wèi)斯理學院以宋美齡求學之地而聞名。采訪中,柯文還回憶了一段軼事。
“有一年,宋美齡重訪母校,我受邀參加她的歡迎晚宴。當她得知我正在講授關于中國文明的大型課程時,她說有興趣了解我的講課內(nèi)容。我說:我沒有寫好的書,只有講課大綱之類的東西。有意思的是,她并不愿意用中文而是堅持用帶有南方口音的英語和我交談。”
柯文深深記得費正清60歲生日時對學生們立下的規(guī)矩:“不用回饋我,傳遞給別人。”所以柯文日后從事教學工作時,也努力效仿導師。他與母校哈佛大學也一直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費正清退休后,傅高義接任費正清,出任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在傅高義的邀請下,柯文負責創(chuàng)辦“新英格蘭中國研討會”(New England China Seminar)項目,每月邀請與中國或中國歷史研究相關的人員來舉行講座。
“我們每次邀請來作講座的人都來自不同的研究領域——不僅有歷史學領域,也有社會學、政治學等領域。每個人都受益良多,而我認為這恰恰是現(xiàn)在的(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缺少的。比如,我后期在中心的辦公室,似乎也不太清楚隔壁辦公室的人在研究什么。這并不是說現(xiàn)在的文化不一樣,我想部分原因是缺少一個堅定地致力于創(chuàng)造和建設一個活潑、有趣的文化機構(gòu)的領導者——像當年的費正清那樣。史華慈雖然不愿意組織,但總是非常積極地參與這些討論。而傅高義和其他一些人也愿意投入精力組織和參與。中心作為一個多學科的中國研究中心的意義要大得多。”
懷念當時的學術(shù)交流氛圍,柯文不禁陷入感慨。到了今天,事情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他說,中國研究領域變得更加專業(yè)化,也更加分散了:社會學必須有一個中國專家,經(jīng)濟學和經(jīng)濟系必須有一個中國經(jīng)濟學教授,文學系得有中國文學教授……“人們似乎不太關心其他學科的人在做什么。”柯文非常坦率地表達了他的疑慮。
“中國中心觀”
從柯文學術(shù)思想的演變來看,盡管《中國與基督教》仍然不可避免地帶有“沖擊-回應”模式的印記,但此時的他已邁出了反思“西方中心觀”的第一步。這種反思在他開始研究王韜時,又繼續(xù)向前推進了一大步。
柯文很早就從費正清及其弟子鄧嗣禹的著作《沖擊與回應》(China’s Response to the West)里知道了王韜。在柯文看來,在這本經(jīng)典之作里,對王韜的解讀實際上仍然是在“中國對西方的回應”框架內(nèi)的。
“王韜本人比這更復雜。他在西方生活和工作過一段時間,歐洲旅行的經(jīng)歷讓他大開眼界。比如說他看到了西方已經(jīng)有火車,而中國只有馬車,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贊成技術(shù)變革;他覺得中國應該引進所有這些技術(shù),應該有火車,應該有蒸汽輪船,應該有代替人力的機器……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王韜是‘中國人在技術(shù)領域回應西方影響’的例子?!?/p>
但是以傳統(tǒng)的“沖擊-回應”二分法,無法完整解讀王韜。柯文說,當時人們幾乎全部傾向于認為“道”屬于中國,“器”屬于西方。但王韜超越了這一層面,他強調(diào)東方與西方“心同理同”,也堅信“道”是人類文明共有的特質(zhì),因此既是西方的,也是中國的,這由此開辟了另一個討論空間?!斑@種觀點把西方帶進了中國的話語世界,由此給中國提供更大動力:借鑒西方時可以不單獨借‘器’?!笨挛恼f,他之所以選定王韜為第二本學術(shù)專著的主角,就在于王韜一生挑戰(zhàn)的核心議題即是“西方?jīng)_擊-中國回應”學說,這也是學術(shù)上最吸引他的地方。
這本《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性之間》(Between Tradition and Modernity)于1974年出版。后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工作的雷頤譯介到中國來,雷頤回憶說,當時他第一次碰到“modernity”(現(xiàn)代性)這個詞時頗感陌生,查字典,上面只簡單地解釋為“現(xiàn)代性”。
“可是什么是‘現(xiàn)代性’?我請教了身邊的一些人,也沒人能解釋清楚,當時大家都熟悉‘現(xiàn)代’‘現(xiàn)代化’。20世紀70年代美國學術(shù)界已在討論現(xiàn)代性問題,而90年代了我們對此還非常陌生?!崩最U回憶稱。這個小插曲或許可以一窺彼時中國學術(shù)界與西方學術(shù)界時間上的錯位。雷頤曾想將書名譯為“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之間”,可總感覺有些不妥。他后來直接寫信向柯文請教,終于理解“現(xiàn)代性”的學術(shù)內(nèi)涵。“沒想到,幾年后‘現(xiàn)代性’滿天飛,誰不提‘現(xiàn)代性’都不夠時髦?!崩最U打趣道。若干年后柯文坦承,雖然他在寫王韜的時候,對“以西方影響為衡量清末中國變革尺度”這一立論有所保留甚至質(zhì)疑,但當時的他“仍然無法脫離‘西方?jīng)_擊-中國回應’學說的窠臼”,他意識到此書深層學術(shù)框架里蘊藏著一定的沖突。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美國的社會思潮也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經(jīng)過越南戰(zhàn)爭和水門事件之后,美國史學界的一些學者對美國與西方文明的精神價值產(chǎn)生了動搖,對西方“近代”歷史發(fā)展的整個道路與方向產(chǎn)生了懷疑,從而對美國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中以西方為出發(fā)點的模式提出挑戰(zhàn)——費正清的“沖擊-回應”論首當其沖。
個人在學術(shù)上的糾結(jié),以及時代的變化,促使柯文在40歲那年下決心寫一本書,“直面、超越過去一段時間我反復糾結(jié)的學術(shù)問題”??挛膶γ绹闹袊芯拷绯霈F(xiàn)的“范式轉(zhuǎn)變”進行了總結(jié),這就是柯文在中國研究領域影響深遠的著作《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Discovering History in China)。
開篇第一章,柯文即直截了當?shù)嘏辛速M正清代表的“(西方)沖擊-(中國)回應”學說。因為深諳導師標志性理論的精髓,柯文批判起來直指要害,也毫不留情。他說此理論“預設19世紀的中、西互動是一條單行道,車全部由西方開往東方”,這種觀點不但過度簡化,而且忽視或邊緣化了中國的內(nèi)生變革;另外,此理論因強調(diào)“回應”,所以更強調(diào)學術(shù)、文化、心理等歷史原因,而忽略社會、政治、經(jīng)濟原因,其弊端在于“助長了對19世紀中國片面、扭曲、偏頗的理解方式”。
與“沖擊-回應”說如影隨形,同樣深刻影響了20世紀50至60年代的理論是“現(xiàn)代化理論”,這也是柯文批判的第二種模式??挛目偨Y(jié),以列文森為代表的“傳統(tǒng)-現(xiàn)代性模式”(tradition-modernity model)認為,儒家思想與現(xiàn)代性源頭上互不兼容。中國的舊秩序必須被打碎,才能建立現(xiàn)代秩序。持“現(xiàn)代化理論”的美國學者把中國的悠久歷史明確劃分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個階段。這個理論的潛臺詞是,中國社會在遇到“現(xiàn)代”之前是靜止的,一成不變的。正如法國哲學家孔多塞所寫:“那些巨大的帝國,存在從未中斷,蒙羞亞洲如此之久,人的頭腦……被迫處于無恥的停滯之中?!弊顬槿耸熘氖呛诟駹柕牧硪欢卧挘骸爸袊鴼v史從本質(zhì)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復而已。”——在這種敘事里,在世界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中國停滯,西方進步,似乎已成為毋庸置疑的“史實”。而這樣僵化、守舊的古老國度需要多元現(xiàn)代的西方帶來轉(zhuǎn)變的生機和現(xiàn)代化。黑格爾稱:“在這種視野下,革命很大程度不被視作回應長期、內(nèi)生問題的方式。”
第三種是“帝國主義模式”(imperialism model)。持這種思考模式的多是當時美國學界一些激進的中國研究學者,他們的初衷是反對前兩種取向,認為帝國主義是中國19世紀歷史進程的根源。柯文認為雖然這種取向的立論前提有別于前兩種取向,但也過分夸大了西方的歷史作用,堵塞了從中國社會內(nèi)部探索中國社會自身變化的途徑,在本質(zhì)上是“西方中心論”下的結(jié)論。
最后,柯文明確地提出美國中國學研究的新取向,不過它并不是單一、清晰的路徑,而是各種研究方法的集合,柯文將其稱為“中國中心觀”:它倡導內(nèi)部視角,強調(diào)中國自身的因素才是中國近代變化的主因。他認為將這一視角帶入研究最成功的學者,是哈佛大學的孔飛力??挛囊彩①澘罪w力里程碑式的著作《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
“孔飛力是我的同學,我們畢業(yè)以后一直保持著友誼。他非常聰明,我非常佩服他的學術(shù)水平?!痹诳挛目磥恚罪w力關注的是西方大舉入侵前中國社會變革的本質(zhì)?!氨热缯f他提到在18世紀,中國的人口增加了一倍,通貨膨脹率達到300%……這些事情都發(fā)生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它們根本不是西方影響的結(jié)果。他是一個非常好的學者,我認為他的見解非常重要,他鼓勵美國學者和西方學者以不同的方式來看待中國的過去。黑格爾說:我們面前最古老的國度沒有過去;孔多塞認為中國的歷史從來沒有改變過。孔飛力看待中國歷史,不是像黑格爾和孔多塞那樣,他充分注意到中國幾個世紀以來的變化方式。這不僅僅是一個老的中國——是的,它整體上仍然是一個帝國系統(tǒng),但是,在此制度之下,許多變化在不斷發(fā)生?!?/p>
柯文在《走過兩遍的路——我研究中國歷史的旅程》里用了不少筆墨,講述《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這本書艱難的誕生過程——與它后面形成的熱度形成不可思議的對比。當初,他把書稿陸續(xù)投給幾家出版社,但都遭遇冷淡。在諸家出版社轉(zhuǎn)了一年多之后,這部書稿最終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接手。出版時柯文也采納了一名編審的意見,把其中一章的名字——“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直接用作主書名,取代之前的《美國近世中國史歷史著作》。沒想到作品剛一推出便大獲成功,不但好評如潮,也幾乎成為海外研究中國歷史的學生必讀之物。
即便在成書三十多年后,柯文回顧這部著作,仍然覺得書名起得恰到好處?!斑@是對黑格爾的觀點‘中國沒有歷史’最機智的反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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