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您別這樣——我真擔不起！”2006年10月12日深夜，北京醫(yī)院的病房里，劉亭亭輕聲勸阻。她的母親王光美用盡全身力氣抬起雙手合拳，當作揖般遞向女兒，眼神里卻沒有半點告別的意味，更多是一種托付。彼時距離王光美彌留之際的最后一天，只剩幾個小時。

拱手，是禮，更是一份囑咐。王光美晚年常說，自己不是在“做慈善”，而是在還一份“母親債”。這份債，源自1994年她第一次走進貴州普定的深山。山風呼嘯，塵土撲面，她翻著工作筆記感嘆：“我七十多歲了，再不干點事，就來不及了。”隨后，她答應為“幸福工程——救助貧困母親行動”出任義務主任，沒要編制、沒要津貼，只提一句：“虛職我不干，真活讓我上。”

接下來的十年，王光美一頭扎進貧困縣。調(diào)查時她堅持自費食宿，不讓地方安排宴請。貴州、陜北、甘肅、皖西……她走過的嶺坡雜草沒膝，地名在她的行程表上只是一個編號：1號、2號、3號。她常跟工作人員打趣：“別給我寫‘王副國級’什么的，我就是來打零工的老王?！边@種話看似輕松，落到她那副患有慢性肺病的身體上，卻沒幾個年輕人扛得住。

一開始，“幸福工程”賬上只有一百萬元出頭。王光美的思路異于當時普遍的“送錢救急”。她堅持做循環(huán)貸款：每戶貧困母親先拿到小額資金，買雞、育羊或種果樹，賺錢后按期還本，下一戶再用這筆錢。有人質(zhì)疑利息過低無法覆蓋風險，她一句“母親最懂責任”堵了回去。事實證明，第一批借款到期還款率高達98%，比不少商業(yè)貸款還漂亮。

資金總不夠用，她索性把自己家的私藏搬去拍賣。那六件祖?zhèn)鞔善髟臼峭庾婺付瓭嵢缌粝碌模恢蝗旮G天青釉瓶、一只宋官窯洗，行家看了都吞口水。劉亭亭本想勸母親留一件作念想，可王光美擺手：“文物留在柜子里能發(fā)光？不如讓貧困戶點上燈?！弊罱K，瓷器拍得56.6萬元，全部劃入項目專戶；劉亭亭花8.8萬元悄悄買回一件，仍被母親發(fā)現(xiàn)。“女兒的錢也是錢，替貧困母親干活不分你我?！闭f完，她又將那件瓷器送去公益拍賣。外界聽來夸張，但對家人而言再熟悉不過——王光美從不留情面地“挪用”家里任何可換錢的物件：過冬的厚被子、兒孫孝敬的壓歲錢、甚至骨灰盒的購置費，都能進了“幸福工程”的賬。

籌款的故事越傳越廣。一位四川老人寄來八塊錢，說“只能盡這點心”；天津女子監(jiān)獄13名服刑人員聯(lián)合寫信，附上1300元工分收入；印尼華僑陳老先生打來電話，只留下一句“請王主任放心”，隨后匯入30萬人民幣。王光美收到每一筆款，都會記錄捐款人姓名，不論金額大小。有意思的是，她還責成秘書在賬目公示旁附注一行小字：“八元含金量并不比八十萬低。”

2002年，她摔斷大腿，只能輪椅出行。有人勸她把會議改成視頻，她搖頭：“貧困戶不會視頻，要見人?！陛喴伪煌频饺嗣翊髸门_階前，她硬是拄著拐爬完最后幾級。紀念活動散場，她坐在后臺沙發(fā)上喘得厲害，邊吸氧邊問工作人員：“下半年甘肅禮縣的貸款回收率多少？”

醫(yī)生多次建議靜養(yǎng)，她嘴上答應，身體卻最誠實。2005年，她象征性卸任主任，改任名譽顧問。但只要聽說哪地試點遇到難題，電話就會追過來：“老王給你們出主意?！被疾∪找婕又?，她在住院部依舊寫方案、批報表。護士長回憶，那年9月的一天，王光美突然讓人把病床升高，顫抖著寫下八個字：“布德行善，奉獻愛心”。墨跡未干，她合掌示意：“拿去拍賣?！?/p>

王光美知道時間所剩無多。與子女最后一次長談，她強調(diào)兩件事：第一，“幸福工程”不能斷；第二，賬目必須公開透明。劉亭亭記得母親說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話：“錢都花在母親身上，咱家丟不起這個人。”10月13日凌晨，她平靜地停止呼吸。守在一旁的劉亭亭先是愣住，隨后才明白——12日晚那次拱手，是母親正式把接力棒交給自己。

王光美去世五天后，人民大會堂舉行第二屆“中國消除貧困獎”。頒獎詞寫道：“一位母親點亮了十五萬戶母親的燈火?！眲⑼ねけ煌粕吓_代母親領(lǐng)獎，她端著證書，腦中閃回病房里的那一幕。回到座位，她在掌聲與閃光燈中低聲自語：“媽，我會守住您的賬?！?/p>

此后四年，劉亭亭組織了四次大型慈善晚宴，籌得一千三百余萬元。她把母親生前積蓄、撫恤金十五萬元悉數(shù)注入專戶。有人問她為何不留下點私人開銷，她笑說：“我家傳統(tǒng)——存款不長膘?！苯刂聊壳?，“幸福工程”累計覆蓋389個項目點，投入資金逾三億元，受益家庭超過十五萬戶。雖然扶貧模式早已革新，但王光美當年那套“小額循環(huán)、母親自管”仍被多地沿用，成為精準幫扶的活樣本。

試想一下，一位身處逆境多年的女性，在古稀之年仍能掀起全國范圍的公益浪潮，這并非只靠個人魅力，更是她對“母親”二字的樸素理解——孩子不能餓，房子不能漏，尊嚴不能丟。她離世前那一個拱手，既是謝意，也是命令。劉亭亭早已聽懂，所以她回答：“我承受不起，但我接得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