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迎春也是花兒

作者：謝剛

二木頭

金陵十二釵中，只有迎春一人以花命名，賈府的下人私下里叫她“二木頭”，與花兒的形象不符，因而給人留下一個刻板印象。很多人都忽視了她清新溫潤的一面。

黛玉初進賈府，最先見到的同輩未婚親戚，就是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跟隨黛玉的視線可以看到，

“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

給到迎春的筆墨有限，勾勒出的大致輪廓是：皮膚極好，性情也極好。

1

不惱

家常

迎、探、惜向來是作為一個組合一道出現(xiàn)的，服飾妝扮一樣，仆婦丫鬟的配置一樣，連元春從宮里派出來的賞賜都是一樣的。

迎春在三春中年齡最長，論出身，她是賈母的大兒子、襲一等將軍赦老爺唯一的女兒，通常情況下，賈府未出閣的小姐里頭，包括薛、林在內(nèi)，迎春都應(yīng)該排第一位。

迎春是個孝順孩子，繼母邢夫人害火眼，迎春二話不說，跑過去朝夕侍藥。

迎春待姊妹們也好，有一回，賈府的姑娘們都在園里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說道：

“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

還有一回，湘云來賈府串門，一見面迎春就調(diào)侃湘云：“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里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是那里來的那些謊話！”

雖然都是家常玩笑話，但是可以看出，迎春毫不掩飾自己對兩位表妹的寵溺。

劉姥姥進大觀園出盡洋相，逗得眾人大笑，探春將手里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迎春也不惱。

就連最不受人待見的賈環(huán)，寧肯不去找一母所出的親姐姐探春玩，也要時常到堂姐迎春那里坐一坐。

2

不給別人添麻煩

不爭不搶

賈府的小姐，都有自己的專長或喜好。從侍候她們的大丫鬟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來，抱琴、司棋、侍書、入畫，元春擅撫琴，迎春喜圍棋，探春好書法，惜春會畫畫。

書里沒有明說迎春的圍棋處于什么樣的水平，卻經(jīng)常見到她得空就拉一個妹妹坐下來斗棋。

這樣一個熱衷于智力游戲的女孩子，哪怕在詩文上水平一般，也是不會笨到哪里去的。

迎春生在豪門，長在豪門，人前看似金尊玉貴，足足的“金閨花柳質(zhì)”，背過身去沒準(zhǔn)在悄悄拭淚。

迎春和探春一樣，都是姨娘養(yǎng)的，所有人都喜歡把她倆放在一起比較。

邢夫人曾經(jīng)當(dāng)著她的面數(shù)落她：“你是大老爺跟前的人養(yǎng)的，這里探丫頭是二老爺跟前的人養(yǎng)的，出身一樣，你娘比趙姨娘強十分，你也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半！”

邢夫人抱怨這個繼女沒有探春那樣的才干給長房長臉，卻不提她從小就沒有親娘疼愛的事實。

迎春生病，嫂子王熙鳳管過她一回，那也是例行公事，遇到難題，照樣拿她這個小姑子當(dāng)擋箭牌。

邢岫煙跟隨父母來投靠邢夫人，邢夫人讓兒媳鳳姐來安頓好她的娘家侄女，于情于理都說的過去。

鳳姐一番操作，把岫煙送到綴錦樓和迎春住一起。

鳳姐的安排有她的小九九，“倘日后邢岫煙有些不遂意的事，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干?！?/p>

與誰有干呢？自然是迎春嘍，鳳姐稍作周旋，四兩撥千斤，婆媳矛盾的風(fēng)險成功轉(zhuǎn)化為母女矛盾的危機。

盡管如此，鳳姐這個做嫂子的，倒比迎春的親老子、親哥哥強上十倍。

賈赦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收在屋里，卻從未見他對唯一的小女兒有過半點疼惜。

哥哥賈璉在榮國府管著事，也沒見他對妹妹有過實質(zhì)性的幫助。

父親不疼，哥哥不愛，迎春在孤獨中長大，遇事拈鬮、不爭不搶、不給別人添麻煩，漸漸成為她在紛亂復(fù)雜的大家庭里安身立命的生存哲學(xué)。

3

開口向下的拋物線

麻煩

不想給別人添麻煩，麻煩未必不會找上門來。

迎春的人生軌跡，猶如一個開口向下的拋物線，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三件事，猶如三個關(guān)鍵坐標(biāo)，決定了她的生命軌跡必然落在“一載赴黃梁”上。

第一件是在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元春發(fā)起猜燈謎的游戲，跟賈府里的少爺小姐們互動，結(jié)果只有迎春和賈環(huán)沒有猜中謎底。沒猜中就沒猜中吧，偏偏元春打發(fā)太監(jiān)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口頭通報，參加活動的紀(jì)念品也按通報執(zhí)行被取消了。賈環(huán)尚且覺得沒趣，迎春卻“自以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糊涂的二姑娘可能沒有意識到，此刻的元春，早已不是昔日閨閣里的大姐姐，她以皇妃的身份行事，賈府上下有多少雙眼睛正在盯著看呢。

第二件是在第七十一回，賈母八十大壽，南安太妃來做客，要見賈府里的小姐們。賈母似乎已經(jīng)覺察到了南安太妃的某些用意，先是找借口謙讓，為自己爭取一點時間思考應(yīng)對，然后才明示鳳姐，把湘云、寶釵、寶琴、黛玉、探春五個人叫了過來。這五個姑娘個個冰雪聰明，南安太妃見了都不知道夸哪個好。迎春原本排名靠前，卻沒被選中，她自己一定看的開，邢夫人不快活了，少不得日后要當(dāng)著她的面埋怨一番。邢夫人有些左性子，可是這一回她卻把事情看的透透的。南安太妃來訪，屬于上層貴婦圈的社交范疇，被賈母挑中參加重要的公關(guān)活動，就那幾個姑娘而言，與其說是一份榮耀，倒不如說是賈母對她們?nèi)蘸竽芊耥樌と胭F婦階層的一種精準(zhǔn)判斷。在賈母的視線半徑內(nèi)，迎春逗留的時間怕是從未長久過。

與前面兩件事不同，在第三件事上，迎春本人是有主動權(quán)的，可是她把事情辦得非常糟糕。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問累金鳳”，明知道自己的首飾被乳母偷了去賭錢，不但不去追查問責(zé)，還裝睜眼瞎以求息事寧人。乳母的兒媳婦厚著臉皮來求情，說出一大堆的謊話狠話捏造假賬、倒打一耙、暗帶要脅，小丫頭繡橘看不過去，跟那個婆子大吵一架，委屈得像什么似的。迎春不敢裁治，也不表態(tài)，“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yīng)篇》去看”，徹底躺平。這對婆媳究竟有什么底氣敢這樣在她面前耍無賴？無非是看她懦弱可欺，行事缺乏原則立場罷了。估計“二木頭”這個綽號也是最先出自這兩個女人的口。

4

本就是一朵花兒

蒼白無力

知女莫如父，迎春性格上的缺陷，赦老爺了如指掌。以上三件事情在賈府都是有些動靜的，他不可能不知道。在迎春的婚姻大事上，賈赦斷定賈母和元春這兩位最能影響賈家命運的重要人物對迎春不屑助力，由他做主天經(jīng)地義。步入婚齡的迎春便成了她父親手中的一枚棋子，在賈家已然潦倒到靠典當(dāng)家產(chǎn)來維持運行的情勢之下，必然跌落至中山狼孫紹祖的棋盤之上。

從孫紹祖的強勢個性來看，他需要的，是一個八面玲瓏、有錢有勢有氣場的女人，單純懦弱的迎春作為嫡妻顯然是不稱職、不及格的。

孫紹祖現(xiàn)襲指揮之職，官銜上也還說的過去，孫家的家世雖說不能跟賈家相提并論，但祖上也是軍官出身，而賈家的運勢正在走下坡路，很難對他構(gòu)成致命威脅。更何況賈赦早就收著孫家五千兩銀子，拿人的手短，賈赦必定不敢貿(mào)然跟女婿翻臉。

婚后老實巴交的迎春被丈夫欺負(fù)，甚至被夫家別的人欺負(fù)，實屬在所難免。在孫紹祖看來，“好不好打一頓，攆在下房里睡去”，簡直就是順利成章的事情。“我不信我的命就這么苦！”當(dāng)她從心底里發(fā)出吶喊而得不到有效回應(yīng)時，縱是滿腔悲憤也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一個毫無心機、純潔善良的鮮活生命，因為缺德父親的助攻，早早斷送在無德丈夫的淫威之下。

縱觀迎春的一生，整個色調(diào)是灰暗的，可是當(dāng)她獨自坐在花蔭下，拿著繡花針垂首穿莉花的時候，整個畫面一下子亮堂了起來?；蛟S連她自己在內(nèi)都差點忘記，迎春本就是一朵花兒。

作者簡介：謝剛，男，安徽無為人，蕪湖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隨筆、小小說散見于《人民公安報》《中國禁毒報》《派出所工作》《新安晚報》《山西青年》《大江晚報》等報刊?，F(xiàn)供職于安徽省無為市委政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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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謝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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