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20日凌晨，南京雨花臺的寒風像刀子一樣。秘密看守所里，一名雙手被鐵鏈鎖住的少將站在昏暗燈泡下，他叫周鎬。5個小時后，保密局行刑隊將拖著他走向荒草地，沒收審、沒判決，只留下幾聲悶響和一具被草席裹走的遺體。消息被列為絕密，連周鎬的同僚都只聽到一句冰冷的傳達：潛伏失敗，就地處置。

十六年后，1965年盛夏，另一座城市——上海。周鎬第二任妻子吳雪亞在曹荻秋辦公室里攤開一本斑駁的日記本，封面用鉛筆寫著“京滬徐杭工作要點”。曹荻秋翻了幾頁，抬頭只說了六個字：“情況我心里有數(shù)?！庇幸馑嫉氖?，這位市長當年正是周鎬的直接聯(lián)絡人之一，對日記里提到的暗號再熟悉不過。就這樣，一紙報告被送往北京，周鎬被追認為革命烈士。至此，“軍統(tǒng)叛徒”與“烈士”兩個截然相反的標簽，終于統(tǒng)一在國家公文上。

把時針撥回到1910年。湖北羅田深山，農(nóng)家小院，一聲啼哭宣告周治平（周鎬原名）降生。父親給他取名“治平”，寄望天下太平。19歲那年，他憑借優(yōu)異成績考入黃埔武漢分校，卻在政治測驗時大膽批評蔣介石“私心重”，被記過除名。很多人以為這位血氣方剛的青年從此前途盡毀，誰知軍校人脈卻給他打開另一扇門——淞滬戰(zhàn)場。

1932年的上海戰(zhàn)云密布，第十九路軍軍號此起彼伏。周鎬跟隨蔡廷鍇浴血滬東，耳邊是日軍重機槍掃射，腳下是燃燒的倉庫大樓。蔡廷鍇后來發(fā)動閔行起義反蔣失敗，部隊潰散，周鎬借道租界準備返鄉(xiāng)，卻被軍統(tǒng)特務以“參與叛亂”逮捕。這是他第一次被捕。審訊室里燈光刺眼，審訊官意外是他在黃埔時結識的同鄉(xiāng)舊識。短暫交談后，對方遞來一支香煙，說了一句：“想活命，就跟我走?！睆倪@一刻，周鎬正式走進軍統(tǒng)。

戴笠對新人不拘一格，用人唯快。周鎬任職不過半年，舊事再被翻出，第二次被捕；戴笠卻出面保釋，并交給他一個更為關鍵的潛伏任務——進入汪偽軍政體系。憑借周佛海引薦，周鎬戴著“汪偽軍事委員會第六科少將科長”面具，在南京收集日軍及偽政權情報。值得一提的是，他同時暗中向新四軍輸送鹽和藥品，用軍列空車皮夾帶。也正因這些行動，他接觸到一位關鍵人物：徐楚光。

新四軍情報線上的徐楚光與周鎬一見如故。1946年，兩人互換誓言，周鎬被吸納為中共特別黨員，代號“韶山”。黨組織給他的新任務是“京滬徐杭特派員”，主攻蔣軍內部策反。誰能想到，在軍統(tǒng)的豪華名單里，竟多了一名少將級紅色臥底。此時的周鎬已娶吳雪亞為妻，夫妻檔配合默契：她經(jīng)營一家“正陽綢緞行”，暗藏電臺和情報資料，外界眼中則是新婚小老板娘，波瀾不驚。

1948年冬天，淮海戰(zhàn)役拉開帷幕。周鎬受命策反劉汝明部，在徐州秘密談判，眼看就要成功，卻被孫良誠出賣。保密局深夜逮捕，文件上寫的是“高度機密乙字案”。押解途中，周鎬對看守輕描淡寫：“路途這么遠，別把煙掉出來?！边@是他留給外界的最后一句話。南京解放前夕，蔣介石親筆批示“立即處決”，執(zhí)行者不敢有半點拖延。雨花臺荒草再次掩埋了一個代號，也掩埋了抗日與反蔣兩段光影交錯的經(jīng)歷。

遺憾的是，周鎬的原配李華初直到去世都不知道丈夫真正的身份。她帶著三個女兒在羅田山村度日，村里流言紛紛：“周鎬逃去臺灣了?！崩钊A初搖頭：“他不會去那兒，他若活著，早就回來了。”堅守多年，終究沒等到確切消息。1965年春，她積勞成疾，彌留之際仍囑咐女兒：“你們的爸爸，是好人?！比齻€月后，國家民政部正式批復表彰周鎬為烈士，李華初卻再無機會聽到這則消息。

有人疑惑，為何遲到十六年的認定還能被接納？原因并不復雜。其一，周鎬遺留的工作日記、潛伏暗號、策反名單相互印證，材料詳實；其二，多名地下黨人幸存，均能對口供；其三，曹荻秋在上海地下斗爭時期與其長期聯(lián)系，身份足夠權威。試想一下，若日記落入他人之手，周鎬或許被釘死在“軍統(tǒng)叛徒、汪偽走狗”恥辱柱上，歷史真相便會被徹底湮沒。

周鎬最終被寫進烈士名錄，家屬得到撫恤，社會輿論也開始重新討論“潛伏者”群體對新中國成立的隱蔽貢獻。不得不說，他的經(jīng)歷頗具戲劇感：黃埔學生、軍統(tǒng)干將、汪偽高官、共產(chǎn)黨地下黨員，身份三次轉換，卻始終把抗日和倒蔣當作底色。正因如此，南京雨花臺烈士名冊中出現(xiàn)一位“軍統(tǒng)少將”的名字，才顯得格外醒目。

歷史有時像一條迂回的河流，真相不會永遠沉底。周鎬在地窖里寫下的密級筆記、吳雪亞冒險遞交的證明、曹荻秋篤定的六個字，共同拼起失落多年的拼圖。今天站在雨花臺烈士墻前，人們能看到他的名字與無數(shù)英烈并列。與其說這是遲到的榮譽，不如說是歷史對隱蔽戰(zhàn)線的一次補課：那些無名者，曾用生命為新中國鋪設隱形的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