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朝嘉靖年間,辰州府有一戶姓徐的人家,家主徐方漢勤勞能干,不僅將家中幾畝田地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常常挑著貨郎擔走村串戶,販賣些日用雜貨,貼補家用。
徐家有兩個兒子,個個有出息。特別是長子徐文清,十五歲便考中秀才,入府學讀書,文章已在當?shù)匦∮忻暎l(xiāng)人皆稱其為“神童”。
次子徐文達,文章雖不及兄長出眾,卻心思靈巧,精通算學,且處事明達,小小年紀已顯干練之才。
兩個兒子各有專長,徐方漢心中欣慰,為了好好培養(yǎng)他們,每日起早貪黑地操持生計,竭盡全力供他們讀書,盼著有朝一日能光耀門楣。
一日出外賣貨,走得遠了些。恰逢天降暴雨,他連忙裹緊蓑衣,瞇著眼在風雨中艱難前行。
道路泥濘難行,摸索了半日,忽見前方林間隱約露出半截青灰的院墻。心中一喜,走近細看,卻是一座荒廢已久的村落。
村中屋舍大多傾頹,屋頂塌陷,梁木裸露。院墻多處坍塌,裂口處野草叢生,墻根被雨水沖刷出深深的溝壑。
四下寂靜無聲,連雞鳴犬吠都聽不著,唯有雨滴從斷瓦殘檐上滴落的“嗒嗒”聲,更襯得此地陰冷荒涼。
徐方漢心頭微凜,正欲退走,忽見村東頭一間歪斜的破屋,檐下掛著半塊斑駁朽爛的“客?!蹦九?,在風雨中晃動,仿佛還殘存一絲人間煙火的氣息。
風雨正急,容不得徐方漢多想,有處能躲避的地方已是萬幸。他急忙上前叩門,大聲問道:“屋里可有人?”
半天過去,門軸 “吱呀” 作響,一個老婦拄著拐杖探出頭來,聲音沙啞,“客官是要歇腳?”
徐方漢連忙拱手,濕透的衣衫滴著水:“老媽媽,雨勢太大,實在無處可避,求您行個方便,容我進去躲一躲,感激不盡!”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塊碎銀。
老婦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接過銀錢,用手指捻了捻,這才緩緩側身,讓出一條窄道:“進來吧,別讓雨潲進來?!?/p>
徐方漢躬身進門,只見屋內昏暗逼仄,四壁漏風。一盞豆大的油燈擱在破桌上,火苗微弱地跳動,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映在土墻上,如同鬼魅。
他將貨筐放下,脫下濕透的蓑衣,忽覺腹中饑腸轆轆,便從包袱里拿出干糧。
向老婦問道:“老媽媽,可否給一碗熱水?我好就著這干糧咽下,暖一暖身子?!?/p>
老婦聞言,沉默片刻,似在權衡什么。良久,才緩緩點頭:“有……有熱水,但得加錢?!?/p>
徐方漢一怔,隨即苦笑,這荒村野店,能有一碗熱水已是僥幸,哪還敢計較價錢?
便又摸出幾枚銅錢,輕輕放在油燈旁:“勞煩老媽媽,多謝了。”
老婦伸出干柴般的手,將銅錢攏入袖中,這才拄著拐杖,蹣跚地走向屋角一口黑黢黢的灶臺。她揭開銹跡斑斑的鐵鍋蓋,用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盛了半碗水,顫巍巍地遞了過來。
徐方漢連忙雙手接過,碗壁溫熱,水色極為渾濁。他硬著頭皮道了聲謝,就著碗沿小心地啜了一口。
水不燙,入口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土腥味。他強忍不適,把碗放在桌上。
隨口問了一句:“老媽媽,這村子里的人家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如今只剩您一戶還住在此處?”
話音落后,屋內一時寂靜。
良久,老婦在陰影中幽幽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被風雨吞沒,“別問了……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
頓了頓,又道:“這雨怕是要下到夜里。入夜后萬莫開門窗,更別去院墻邊張望。”
說完,她徑直到里屋歇息去了。
徐方漢聽得心頭發(fā)寒,可又無處可去,只有就著熱水慢慢吃起了干糧。
這場雨果然下到傍晚后才停,外面天色已暗,徐方漢只能等明日再走。
老婦人在屋里一直沒出來,徐方漢蜷身靠墻,閉眼小憩。
夜風穿梁,冷意漸濃。朦朧間,忽然聽到屋頂瓦片傳來細微響動,似有腳步輕移。
他心頭一緊,屏息靜聽,又歸于沉寂。
片刻后,窗外一道黑影掠過,木門咯吱作響,仿佛有人在門外徘徊。
他想出去查看,又想起老婦的叮囑,便忍下了。
過了一會兒,屋外歸于寧靜,徐方漢繼續(xù)打盹。
約莫到了三更時分,他被一陣細碎的聲響驚醒。
聲音貼著墻根傳來,像是有人用指甲輕輕刮著磚墻,那沙沙作響聲時而快時而慢,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聲音越來越近,好似繞到了他住的這間房外。
徐方漢心里的疑云越積越重,終于按捺不住,悄悄走到窗邊,將窗輕輕打開一條縫,向外看去。
只見一道白影正趴在院墻上,十指摳著磚縫,一點一點往上爬。那白影身形纖細,像是個女子,長發(fā)垂在背后,隨著攀爬的動作輕輕晃動。
為何事要爬墻?徐方漢心中納悶,但也知這不是自己該管的事。正欲關窗,那白影突然回過頭來。
月光下,他看清了女子的臉。臉色慘白如紙,雙眼空洞無瞳,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
徐方漢嚇得倒吸一口涼氣,下意識向后退去。腳下絆在一方矮凳上,身子頓時失去平衡,踉蹌著向后跌倒。
聽到動靜,老婦拄著拐杖從里屋出來。
看到癱坐在地上的徐方漢,長嘆一聲:“罷了,既然你看見了,我便把這事兒說與你聽吧?!?/p>
這老婦姓區(qū),是本村人,生有一女,取名元娘。一家人原本過得安穩(wěn),誰知丈夫早年染病去世。從此她便與女兒相依為命,守著這間老屋度日。
七年前,一位名叫郭天華的窮書生途經此地,因所剩盤纏不多,便租住在區(qū)老婦家中。
那時元娘正值十五芳華,情竇初開,見他長得清瘦俊朗,心中不禁萌生傾慕。
郭天華每日晨昏誦讀,元娘都會在窗下悄然駐足,偷看他執(zhí)卷苦讀的模樣。
日子久了,郭天華也對元娘漸生愛慕之情。兩人情意暗通,私訂終身,竟瞞著區(qū)老婦,偷偷有了首尾。
后來,區(qū)老婦察覺女兒舉止異常,再三逼問女兒,才知真相。
她又驚又怒,當即要去報官,治郭天華“誘奸良家女子”之罪。
元娘聞言,嚇得面如土色,跪地痛哭,苦苦哀求母親暫緩。待夜深人靜,母親睡著,她溜出房,將此事告知郭天華。
第二日,郭天華主動來找區(qū)老婦,跪地叩首,言辭懇切。
“晚生漂泊半生,無父無母,亦無妻室,蒙元娘不棄,愿結百年之好。懇請老媽媽成全,許我二人婚配。晚生定當勤勉持家,孝養(yǎng)您終老!”
區(qū)老婦思量再三,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告官雖可泄一時之憤,可女兒的名聲便徹底毀了,日后再想嫁人就難了。
如今木已成舟,生米已成熟飯,與其鬧得滿城風雨、家丑外揚,倒不如順勢成全。思及此處,她長嘆一聲,只有點頭應下。
婚后,郭天華表現(xiàn)尚可,會主動幫家里挑水劈柴,做些重力氣活,毫無讀書人清高的架子。
對待元娘也溫柔體貼,噓寒問暖,從不疾言厲色。區(qū)老婦看在眼里,起初的怨懟與提防漸漸消解,心中那塊大石,也終于慢慢放了下來。
大半年后,郭天華欲赴京趕考,苦于無錢置辦盤纏。元娘便含淚勸說母親,終使區(qū)老婦忍痛取出家中多年積攢的體己銀兩,盡數(shù)交予郭天華。
郭天華雙手接過銀錢,哽咽難言,當即跪地叩首,立誓道:“岳母大人厚恩,天華沒齒難忘!此去京城,定當奮發(fā)力爭,早日金榜題名,不負元娘深恩,不負您老托付!待我功成之日,必風風光光接你們進京享福!”
元娘含淚點頭,心中縱有千般不舍,卻只輕聲叮囑:“一路保重,我在家等你回來?!?/p>
哪知,郭天華竟一去不返,杳無音訊。
春去秋來,寒暑更迭,元娘天天在院墻邊盼著,始終不見歸人身影。
五年后,才輾轉探得一些消息,那郭天華進京趕考,竟高中狀元,娶了吏部尚書的女兒為妻。
至于他當年為何會到此村來,也打聽清楚了。
郭天華父母早亡,孤身一人,只知埋頭苦讀圣賢書,不屑經營家業(yè)。
年復一年,田地荒蕪,家產漸盡,生計無著。最后無奈之下,只得變賣祖?zhèn)魈锂a,攜余資尋僻靜處繼續(xù)攻讀,這才租住到此地。
元娘聞此噩耗,如遭雷擊。誰會料到,自己的一段真心,竟成了他人青云路上的墊腳石。
萬念俱灰之下,終于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悄悄走入院中,解下腰帶,懸于老槐樹橫枝,含恨自盡。
奇怪的是,自那以后,每到雨夜,就有人看見元娘的身影在院墻上攀爬,像是還在盼著心上人歸來。
而且,看到此景象的人還不少。區(qū)老婦悲痛欲絕,認定是女兒含冤不散,魂魄歸來。
她請來道士設壇作法,連做三日水陸道場,焚香禱告,超度亡靈,可那陰寒之氣依舊不散。
村里人漸漸人心惶惶,都說此地不祥,怨氣太重,恐招災禍。于是,一家接一家悄悄搬離,不出兩年,整座村落竟成空村。
徐方漢聽完這段往事,心中驚愕難平,又覺悲從中來,望著眼前這位孤苦無依的老婦,竟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唯有默默垂首,長嘆一聲。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身,將院中積滿落葉的水缸徹底清洗干凈,又一趟趟挑來清水,將水缸注得滿滿當當。
臨行前,他悄然解下身上所有的銀錢,輕輕放在桌上,這才向區(qū)老婦告辭。
只是,離去前,他對著院墻深深一揖:“元娘姑娘,郭天華負你,可世間尚有真情在。你這般行為,反倒傷了自己的母親,不如早日投胎,尋個好人家。”
為何昨日一碗熱水,區(qū)老婦也要收錢。不是她貪利,是因為她年邁體弱,早已挑不動水。
院中水缸里的存水,恐怕是積下的雨水,混著落葉塵土,渾濁不堪??删褪沁@樣的水,燒一壺也需耗費柴火與氣力。
對她而言,每一滴水、每一把柴薪,都是艱難維持的生計,不得不以錢計量。
此前,徐方漢一向勤謹,從不曾在外留宿不歸。這一夜未返,家中早已人心惶惶。
待他歸來,妻子和兩個兒子立刻圍了上來。
徐文清滿臉焦急地問道:“爹,你昨夜究竟去了何處?為何一夜未歸?可把我們急壞了!”
徐方漢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將昨夜在荒村投宿的遭遇,以及那座破屋中隱藏的往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一家人聽得目瞪口呆,唏噓不已。
妻子鄧氏是良善之人,她眼眶通紅地說道:“可憐老婦孤苦一人……咱給人家再送些米糧和衣物去,莫讓她挨餓受凍?!?/p>
徐方漢點頭應允,再次前往時,便自掏腰包,請了幾個工匠,將區(qū)老婦那間歪斜漏雨的破屋仔細修繕了一番。
此后每半月會再去一趟,為她挑滿水缸,還時常捎些米糧、油鹽等物,如同照看自家親人一般,從不間斷。
兩年后,區(qū)老婦病逝,是徐方漢為她料理的后事,將她安葬在女兒元娘的墓旁。
本以為這家人的故事,到此就結束了。哪知三年后,兒子徐文清赴京趕考中得狀元,衣錦還鄉(xiāng)時,帶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郭天華當年高中狀元后,吏部尚書看中其才學,欲招為婿。郭天華念及發(fā)妻元娘情深義重,堅辭不允。尚書懷恨在心,暗中勾結權宦,羅織罪名,將他構陷下獄。
他在獄中受盡折磨,始終未松口,卻也知再無出頭之日。他托獄卒設法將一封書信送往辰州故里,盼能告知元娘真相,以慰其心。
可那獄卒收了銀錢,卻畏于權勢,終未敢冒險傳遞。郭天華含恨而逝,至死未能了卻這樁心事。
這件事,還是在那吏部尚書被彈劾倒臺,抄家問罪之后,才在京城里流傳開。
徐文清從同窗口中聽聞此事,為不肯攀附權貴、含冤死于獄中的狀元郭天華扼腕的同時,他想起了父親曾提及在荒村救助的區(qū)姓老婦。
老婦女兒所嫁之人,也叫郭天華。越想越心驚,徐文清細細追問此郭天華的籍貫行止,最后得出,那含冤而逝的狀元,正是當年在荒村與元娘結發(fā)、后音信斷絕的郭天華!
徐方漢聽后,心中震撼難平,久久無言。
良久,他好似醒悟一般,說道:“那元娘夜里爬墻,莫不是想借這陰魂不散之相,向世人訴說此事?”
徐文清聽父親這么說,細細思量,也覺得是如此。
鄧氏心思細膩,望著丈夫和兒子,輕聲提議道:“既是夫妻情深至此,如今真相大白,能否設法將郭天華的骸骨從京師遷回故里,與元娘合葬一處?也算成全他們生未能同衾、死亦同穴的愿心?!?/p>
此言一出,滿室寂然。
少頃,徐方漢重重點頭,眼眶潤濕,“該當如此!若不歸葬故土,合葬愛妻之側,怎慰他在天之靈?”
此事,交由徐文清辦理。
他當即修書一封,托京中同窗前往當年郭天華下獄之地查訪,尋其埋骨之所。
一個月后,消息傳來,郭天華死后被草草掩埋于京郊亂葬崗,幸有當年一老獄卒心懷不忍,暗中立下標記。
徐文清便與父親一起,攜銀前往。鄭重收斂其遺骨,迎歸辰州。
那一日,細雨紛紛,徐家父子率鄉(xiāng)人將郭天華與元娘合葬,立碑刻銘,書曰:“狀元郭君天華與妻元娘之墓”。
碑文不提權貴,不言榮辱,唯記“忠貞不二,生死相隨”八字。
那夜,風雨漸緊,檐下水聲如訴。徐方漢忽覺困意襲來,早早上床歇息。
睡夢中,風雨聲悄然退去,耳畔唯聞山間松濤低吟,如歌如嘆。
忽見區(qū)老婦攜一對年輕男女緩步而來,三人走近,不發(fā)一言,齊齊向他深施一禮。
徐方漢心頭一熱,剛要開口,卻聽一聲驚雷炸響,驟然驚醒。
窗外雨勢未歇,油燈搖曳,他起身怔坐良久,只覺心中一片澄明。
這苦命的一家人,終于得以在黃土之下團聚!
后來,荒村再無人見夜半鬼影攀墻,人心漸安。外出多年的舊戶聞訊,紛紛歸來。漸漸地,村子里有了生氣。
來年春深,元娘的墳前兩株枯樹忽發(fā)新芽,一月之間竟開滿素白小花,香氣清冷,經月不散,鄉(xiāng)人皆稱“貞魂花”。
兩年后,徐方漢次子徐文達赴京趕考。雖未像兄長那般獨占鰲頭、高中狀元,卻也一舉登第,殿試位列二甲第八名,賜“進士出身”。
鄉(xiāng)人聞之,無不稱羨。紛紛感嘆:“徐方漢不過一走村串戶的貨郎,竟教養(yǎng)出一雙進士,長子狀元及第,次子亦登金榜,真乃百年未有之盛事,實是寒門起家的楷模!”
徐家兩兄弟始終銘記父親“行善積德”四字教誨,為官清正廉明,體恤民情。
在任期間,不阿權貴,不謀私利??v然身處廟堂高位,亦未有一日忘卻寒門出身,始終以百姓疾苦為念,終身恪守本心,不負家訓,不負蒼生。
很多年后,沒人再記得村里那個趴在院墻上的白影。人們只記得,荒村復蘇,良田重耕,有一對夫妻的魂魄在此安息,有一家善人的故事在此流傳。
還有,那名為“貞魂”的花,年復一年,在春日里綻放,見證著這片土地上的溫暖與綿長。
(故事由笑笑的麥子原創(chuàng),未經允許,請勿轉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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