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3月16日清晨五點，護士小聲說：‘首長，他血壓又降了?！卑迭S的走廊只剩鞋底摩擦聲，南京總醫(yī)院外科病區(qū)里，63歲的王近山已經(jīng)消瘦得只剩硬朗的骨架。呼吸機的氣流忽高忽低，床頭柜上仍擺著那本卷了邊的《孫子兵法》，他昏迷前還讓警衛(wèi)員念到“將驕而不從”這句，嘴角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病榻上的王近山與沙場上的“王瘋子”判若兩人。二十多歲那年，他在晉南戰(zhàn)場硬是帶著一百來號人堵住日軍一個大隊的缺口，打完只剩半盒子彈，卻把對方嚇得連夜后撤。這種“撲上去、咬住、死不松口”的打法，讓劉伯承嘖嘖稱奇，也讓鄧小平當場拍板：“調(diào)到我身邊，打硬仗我就要這種人。”

湖北黃安貧苦農(nóng)家出身，15歲當紅軍，偏偏生了一副白凈文氣的面孔，剛報到時班長還以為弄錯對象。不料第一次夜襲，王近山抱著大刀就往碉堡里鉆，出來時額頭血流如注，他自己隨手抹一下，笑得像撿到寶似的——那條疤一直到老都在。戰(zhàn)友們說他“人長得斯文，心卻像炸藥包”，于是“王瘋子”成了名號。

抗戰(zhàn)、解放，兩萬里征程，他是少數(shù)幾次和鄧小平面對面爭過戰(zhàn)術(shù)布置的人。1946年中原突圍前夜，縱隊長們猶豫著是否硬拼，會議室悶得像蒸籠，他突然站起來：“要打！打剩一個團我當團長，剩一個連我當連長！”鄧小平放下茶杯：“好，就讓他第六縱去咬開這個口子?！苯Y(jié)果大洋湖一戰(zhàn)把敵二十旅啃得干干凈凈，部隊上下服氣得很。

打得猛，就可能摔得狠。1947年初春，他急赴豫北前線催司機提速，冰雪未化，吉普一個甩尾翻進溝里，大腿粉碎性骨折。手術(shù)臺上他一度以為自己再也上不了陣，迷迷糊糊問軍醫(yī)：“還能跑得過小鬼子么？”軍醫(yī)憋了半天，“怕是跛了”。傷愈后，他拖著一條短兩厘米的右腿照樣回部隊，連軍醫(yī)都搖頭：這人簡直是跟命有仇。

然而1955年授銜前，他因私人感情問題挨了處分，被降過一次級。表面風平浪靜，內(nèi)心卻梗著根刺。幾位老戰(zhàn)友替他打抱不平，他只擺擺手：“該怎么評就怎么評，咱打仗不是沖這玩意兒?！笨傻搅烁改溉ナ罆r，他仍悄悄把獎章壓在棺蓋下，算是向兩位老人解釋自己的“清白”。

1974年，舊傷疊加胃部病變，他在南京住進醫(yī)院。第一刀切出來，病理報告寫著“賁門癌”，極易穿孔。接下來的日子是反復開刀、胃腸外瘺、高燒、感染，肉眼可見地一點一點被掏空。臨近春節(jié)，鄧小平剛剛復出，特意要去南京。軍區(qū)按慣例準備匯報材料，鄧不等坐下就揮手：“少來那些條條框框，把王近山的病歷拿來！”偏偏那天搶救沒有停機，鄧只能折回北京，卻叮囑秘書：每天要有一份詳細病情送到辦公室。

1978年3月，病危通知發(fā)到家屬手里。王近山昏迷前叫來妻子，斷續(xù)說了句：“別給組織添麻煩?！辈坏剿氖诵r，心電監(jiān)護儀的線在凌晨四點五十分變成直線。南京城的春雨落在屋檐上，打出令人心焦的啪啪聲。同一天，軍委辦公廳把電報送到北京西郊。鄧小平起身站在窗前，沉默了很久，只吐出五個字：“走得太早啊?！?/p>

奔喪電報后一句特別醒目——“請家屬就后事提出意見”。王近山的妻子想了想，只提了一個要求：“能否在遺體上覆蓋黨旗？”理由其實樸素：年輕時那場處分讓老王總覺得欠黨一份清白，如果最后能用黨旗蓋身，也算圓滿。報告送到中南海，鄧小平看完沉吟幾秒，緩緩搖頭，沒有寫下同意，也沒有寫“不同意”，而是批示：“按大軍區(qū)領(lǐng)導待遇辦喪事，悼詞由我審定?！?/p>

為何搖頭？熟悉內(nèi)情的人都明白，建國初期的組織處理原則不能輕易動搖。王近山本人尚且接受過，死后若破例，會讓一些仍在軍內(nèi)的受處分干部難以服眾。鄧小平更清楚，給戰(zhàn)友的最高尊重是維護他生前認可的紀律，而不是用個人情感去填補歷史縫隙。于是他選擇在悼詞里加了兩句分量極重的話：“王近山同志戎馬一生，勇猛頑強；對黨忠誠，作風正派?！甭毼灰矎摹案避娂夘檰枴备臑椤澳暇┸妳^(qū)顧問”，這在當年的文件系統(tǒng)里已是頂格補償。

追悼會那天，大禮堂擠滿了從前部下。靈柩上覆蓋的是軍旗，四角別著黑紗。鄧小平在扶手椅里坐了許久，眼睛微紅卻沒說一句場面話。會后他同王近山的長子握手：“你父親立過的那些功，歷史都會記著?！遍L子點頭，卻仍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那缺席的黨旗，但什么也沒說。

王近山走后，《亮劍》里的李云龍讓無數(shù)觀眾第一次記住他，可真正熟悉老部隊的人更記得那一條不平直的腿，以及“打剩一個連我當連長”的嘶吼聲。氣勢、硬勁、脾氣，樣樣都在。黨旗沒有鋪在他的遺體上，卻深深刻在活過那段歲月的所有戰(zhàn)士心里，這或許正是鄧小平搖頭時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