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抱松

秦鴻鈞烈士使用過的電臺復制品

上海市瑞金二路秦鴻鈞秘密電臺舊址

1986年，老一輩革命家習仲勛的夫人齊心給正在寫回憶錄的韓慧如連寫了兩封信，信的全文被記錄在《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我的回憶》一書中。信中說：“最好把秦鴻鈞烈士的一生經(jīng)歷在此書中有個交代，以便為繼續(xù)寫烈士壯烈的一生做個準備。您不寫也可讓孩子們寫，總之后代需要這樣的精神遺產(chǎn)，烈士的鮮血不能白流，我們應該永遠紀念他們，不能忘記過去的歷史。”

遺愛般般在，勿忘締造難。2025年的秋天，我們重溫了以秦鴻鈞烈士為原型的經(jīng)典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沿著烈士的故鄉(xiāng)山東沂南和主要工作地上海一路尋訪，在一個個故事中感受先輩“壯烈的一生”。

世和莊里的槐抱松

在村東頭龍王廟前，有一棵被當?shù)卮迕穹Q為“槐抱松”的百年古樹。那是1928年春天，兩位烈士共同在一棵枯朽的槐樹洞里種下的。

——整理自賀可勤《記我黨隱蔽戰(zhàn)線雙烈士秦鴻鈞、賀伯珍》

正值秋分，綿綿細雨，應著第八個“中國農(nóng)民豐收節(jié)”的節(jié)氣，山東省沂南縣辛集鎮(zhèn)世和莊村東頭路口的一棵樹的枝頭，掛著成熟的石榴。

路口往右拐有一條小路，因下雨而有些泥濘，走上十幾米便能看見一棵“奇怪的樹”——一棵枯朽的槐樹洞里，長出了一棵松樹。松樹郁郁蔥蔥，生機勃勃，被村民們稱為“槐抱松”。“這樹快100歲了，樹后面原來是座龍王廟，后來拆了，秦鴻鈞小時候就隨父母住在廟里?！笔篮颓f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周浩然回憶著，在樹下給我們講起了世和莊村的歷史。

世和莊村始建于北宋年間，位于沂水河畔一片廣袤的沙質(zhì)沖積平原上。據(jù)村史記載，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世和莊村有46人奔赴前線，先后有12位烈士為國捐軀。其中，秦鴻鈞（原名秦相猷）和賀伯珍（原名賀法琦）是世和莊村烈士中隱蔽戰(zhàn)線的“雙子星”。前者是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的人物原型之一，后者是電視劇《夜幕下的哈爾濱》的人物原型之一。

秦鴻鈞1911年出生，那一年辛亥革命正風起云涌，進步思想日漸傳播。他幼時家貧，在伯父的資助下才讀了幾年私塾，也因此接觸到一些進步書籍，從而種下了追求真理、救國救民的種子。

沿著村東頭路口往里走幾步再左拐，第一家便是秦鴻鈞烈士的故居。他的后人秦曉東為我們打開了故居的黃銅鎖，推開了塵封已久的大門。這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院，長方形的院落因為許久不住人，略顯荒涼，但幾棵樹依然長得很好。房子外墻上掛著一塊“秦鴻鈞烈士故居”的銅牌。

與我們一起尋訪至此的沂南縣檢察院檢察官朱獻貴說：“我們在開展‘弘揚沂蒙精神　傳承紅色基因’檢察公益訴訟護航紅色資源專項行動時，發(fā)現(xiàn)被列入山東省第二批革命文物保護名錄的秦鴻鈞烈士故居年久失修。今年3月，我院與有關部門就故居修繕進行了會商交流，并制發(fā)了檢察建議。目前，故居修繕方案已經(jīng)通過評審，后續(xù)待專項資金到位后將及時開展修繕工作?！?/p>

在周浩然家中，我們坐著馬扎，聊起了青少年時期的秦鴻鈞。

在村民們的口口相傳中，秦鴻鈞是一個俠肝義膽、來去如風的少年。他是個“武家子”，會“蝎子倒爬墻”，能“鴿子倒翻身”，曾一次打跑了三個鄰村過來鬧事的小混混。秦鴻鈞還有一輛視若珍寶的德國造“大飛輪”自行車，是他從日偽軍那里奪來的戰(zhàn)利品。因為秦鴻鈞車技很好，這輛自行車成為他革命活動的有力助手。

1927年，秦鴻鈞在比他大10歲的賀伯珍介紹下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28年春天，他們兩人組織領導的世和莊村農(nóng)協(xié)成立，并一起親手栽種了本文開頭提到的那棵“槐抱松”。

這棵“槐抱松”不僅見證了少年秦鴻鈞的凌云壯志，見證了一個村莊的革命史，也如同歷經(jīng)苦難的中華民族，向死而生，從此走上復興之路。

向北，向南

你干革命弄得傾家蕩產(chǎn)，父親去世，自己也險些喪命，怎么還要干呢？

——摘自《沂南黨史資料》（第一輯）

轟轟烈烈的農(nóng)會運動開展沒多久，就遭遇了挫折。大革命失敗后，秦鴻鈞的工作轉入地下。

1929年，因叛徒出賣，秦鴻鈞、賀伯珍先后被捕入獄，雖然被家人傾家蕩產(chǎn)“撈”了出來，但秦鴻鈞的父親卻連嚇帶氣地在1930年病故。據(jù)黨史資料記載，當時秦鴻鈞遭受了家人的質(zhì)問：“你干革命弄得傾家蕩產(chǎn)，父親去世，自己也險些喪命，怎么還要干呢？”

或許，有的人之所以偉大，便在于終生不改其志。1932年，秦鴻鈞再度與沂南地區(qū)黨組織正式接上關系，然而到了1933年，由于當時山東臨時省委組織部部長宋鳴時的叛變，當?shù)攸h組織再度遭到嚴重破壞。當年7月，沂南縣委的領導一起到秦鴻鈞婚后不久的新房里商議，決定化整為零，離開家鄉(xiāng)干革命。

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有些人、有些地方，揮一揮衣袖，便是天人永隔，再難相見。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永不消逝的電波》是最受農(nóng)村地區(qū)電影播放隊歡迎的電影之一，周圍的村子都輪流放過好多遍，唯獨世和莊村從來不放這部電影。因為電影里有主人公遭受酷刑的情節(jié)，大家害怕秦鴻鈞烈士的原配夫人李洪蘭（已逝）觸景傷情。

秦鴻鈞被迫遠走他鄉(xiāng)時，兩人只有一個年幼的女兒秦維秀。1945年，因為長久的音信隔絕，李洪蘭收養(yǎng)了秦曉東的父親秦維安。在村民們看來，這是“給相猷留個后”?！澳棠桃恢鄙钤诠示永铮敝辽鲜兰o80年代去世。那時奶奶和姑姑也相繼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為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貢獻了力量。”秦曉東說。

事實上，秦鴻鈞離開的路也非常艱難。他先是在山東青島、遼寧大連、上海等地往返尋找黨組織，吃了許多苦仍無果，直到他偶遇老鄉(xiāng)李墨林，得知賀伯珍在黑龍江哈爾濱，于是毅然選擇北上，終于找到了黨組織。

1936年，秦鴻鈞被組織委派去蘇聯(lián)學習電臺通訊技術。他一路風餐露宿，設法穿越了日本控制的偽滿洲國地區(qū)，靠著雙腿抵達了蘇聯(lián)?？紤]到國內(nèi)當時不可能獲得良好器材，他還專門拿著破舊機器拆裝，這樣用了半年多的時間學成歸國。

中國歷史上最慘痛的一頁很快來了。1937年，七七事變、八一三事變先后爆發(fā)，戰(zhàn)火硝煙彌漫了中華大地，中華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時刻！

此時，因黨組織需要在上海建立一座秘密電臺，與第三國際遠東局接上電訊聯(lián)系，秦鴻鈞便奉命南下。

金神父路148號里的秘密電臺

要利用我們住的這間屋子架設秘密電臺，鴻鈞必須親自制造收發(fā)報機。機器需要零件，可是不能到店里去買新零件。

——韓慧如著《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我的回憶》

2025年春天，沂南縣檢察院檢察長王洪松帶領辦理秦鴻鈞烈士故居保護案的檢察官來到上海，在上海市黃浦區(qū)檢察院檢察官的帶領下，在交流紅色文化保護公益訴訟工作經(jīng)驗的同時，參觀了上海市瑞金二路144號秦鴻鈞秘密電臺史料展陳室和148號民國花園洋房的三層小閣樓，后者就是秦鴻鈞秘密電臺舊址所在。瑞金二路曾經(jīng)有另外一個地名“金神父路”，所以舊址也被稱為“秦鴻鈞金神父路秘密電臺舊址”。

1937年秦鴻鈞來到上海后，上級黨組織周密地考慮了他的處境。為使電臺安全工作，黨組織介紹小學教員韓慧如同秦鴻鈞認識，并指示他們盡快組成家庭以應付惡劣環(huán)境，由韓慧如協(xié)助他工作。

兩人結婚后住進了這棟花園洋房三樓的一間房，并在附近設法開了一家“永益糖果公司”作為掩護。這棟房子據(jù)說住的都是不太富裕的人家，有外國舞女，也有抽鴉片的老夫妻。秦鴻鈞讓韓慧如裝成有錢人家的家庭婦女的樣子，同時要與這些鄰居搞好關系等。這些掩護電臺的工作細節(jié)，在《永不消逝的電波》里都有所體現(xiàn)。

韓慧如在《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我的回憶》中，詳細描述了當年組建電臺的艱辛過程。

因為害怕到店里買制造發(fā)報機的零件被告密，“鴻鈞只能到地攤上去買舊貨。他就這樣從一個個小攤上把需要的零件買來，再把它們修好。有些零件很難買到，他就自己制作。在這樣困難的條件下，他終于裝配成了收發(fā)報機”。

秦鴻鈞開展工作總是在深夜?！傍欌x接好天線、地線，插上聽筒，就開始工作了。這種時候，也往往是敵人出動進行搜捕的時候。他要我在窗口仔細聽著敵人的警車是否朝著我們的方向開來。”“每當他工作結束，我?guī)退褭C器收藏起來，才松了一口氣。”

與韓慧如心目中的革命者形象有所不同，在秦鴻鈞長孫秦嶺口中，秦鴻鈞更多的是“一個有血有肉、風趣幽默的普通人”。

接受記者采訪時，秦嶺回憶道：“爺爺犧牲的時候，我姑姑還不到7歲，我父親才4歲多，他們記憶里更多的是爺爺對家庭的溫情，就像天底下所有的父親一樣?！庇幸淮?，秦鴻鈞主動要求給兒子表演個魔術，他把帽檐往后一轉，往墻上一靠，開始吹氣，就把帽子頂起來了，兒子就哈哈大笑。

居住在附近的秦嶺其實經(jīng)常會路過金神父路148號。因為房子被分配給牙病防治所使用，雖然掛了一塊電臺遺址的牌子，但他此前從來沒有進去過，只是覺得墻面逐漸風化有些斑駁?！拔倚睦锩孢€在想，這個牌子能不能換一換？”

電波就這樣被埋沒在歲月長河中了嗎？2021年，黃浦區(qū)檢察院在對轄區(qū)內(nèi)英烈紀念設施的管理、開放參觀、標識維護等工作開展專項監(jiān)督時，發(fā)現(xiàn)秦鴻鈞秘密電臺舊址一直以來由原址所在單位進行日常管理，存在展示空間狹小陳舊、展陳區(qū)域和工作區(qū)域混同、珍貴史料的匯總整理不全面等問題，于是積極開展檢察公益訴訟，通過制發(fā)檢察建議等形式督促相關行政機關依法履職。

秦嶺第一次走進爺爺工作過的閣樓是在2022年。相關保護單位加強對秦鴻鈞秘密電臺舊址的管理與維護，升級改造了閣樓的參觀通道并圖片布展。2024年，主管部門又推動開辟了現(xiàn)在這個獨立展陳室，展出了秦鴻鈞烈士使用過的電臺復制品（原物現(xiàn)存放于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紀念館）以及秦嶺捐贈的烈士用過的手電筒、電烙鐵等。

就義地盛開曼珠沙華

在李白、秦鴻鈞等12位烈士就義紀念地，烈士銅像前草地里盛開著一朵紅色的曼珠沙華（也稱彼岸花），細長的花絲如泣如訴，仿若在敘述英雄遺愿。

——記者2025年9月24日見聞

1939年夏天，按組織指示，秦鴻鈞撤銷電臺，帶著懷孕三個月的韓慧如前往哈爾濱。在那里，他再度與賀伯珍重逢，與老戰(zhàn)友一起完成了蘇聯(lián)遠東情報局交給的一項艱巨任務——成功破獲了東寧要塞軍事防御體系構造圖紙。幾年后，蘇聯(lián)紅軍以極小的人員傷亡拿下了日本人苦心經(jīng)營11年的東寧要塞，被稱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最后一戰(zhàn)。秦鴻鈞對此戰(zhàn)役的勝利可謂功不可沒。

1940年，秦鴻鈞再度回到上海，住進了法租界的新新里，奉命建立秘密電臺。這個二度建立起來的電臺維持了整整9年，秦鴻鈞以失業(yè)者身份負責報務，韓慧如以教師身份為掩護，擔任地下交通聯(lián)絡員。其間，秦鴻鈞三次往返于上海和蘇北解放區(qū)。他化裝成過豬販子、魚販子，遭遇過海盜，沖破了敵人的重重封鎖。

據(jù)韓慧如回憶：“由于房子的建筑條件較差，為了避免燈光露出去，晚上工作時天窗就緊緊地關起來，閣樓木墻縫也都用紙條糊上。這樣一糊一堵?！被蛟S是因為工作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韓慧如以及他們的兒女對這段生活的回憶是緊張的情報工作之外的一些溫馨細節(jié)，比如秦洪鈞給孩子們買點心、給妻子送口琴、調(diào)解鄰里糾紛等等。

黎明前的黑暗來了。1949年3月17日深夜，秦鴻鈞正在閣樓上緊張地發(fā)送電報時，敵人突然砸門，韓慧如在床上按約定敲擊閣樓的地板，秦鴻鈞立刻向對方發(fā)了事先聯(lián)系好的暗號，接著以最快的速度拆毀了機器，毀掉了文件。隨后，夫妻倆被捕了。

敵人瘋狂地進行刑訊逼供。他們把韓慧如帶到秦鴻鈞受刑的地方，眼看著他被緊緊地綁在老虎凳上，一塊塊磚頭加在腳下，又往鼻子里灌辣椒水，還拿著棍子打他。但秦鴻鈞不僅沒有講任何東西，還將所有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那場景，奶奶每次提到，都忍不住掉眼淚?！鼻貛X說。

1949年5月7日，距離上海解放還有20天，秦鴻鈞等12位烈士在戚家廟被敵人殺害。

2025年9月24日，我們來到尋訪的最后一地——位于上海世紀公園內(nèi)的李白、秦鴻鈞等12烈士就義紀念地。烈士銅像前草地里盛開著一朵紅色的曼珠沙華（也稱彼岸花），細長的花絲如泣如訴，仿若在敘述英雄遺愿。不遠處是公園內(nèi)的兒童游樂設施，仿若讓地下長眠的英烈看看他們用鮮血為后人換來的幸福、和平、安寧。

秦曉東向記者提供了一張1949年8月28日的《新聞日報》復印件，刊載了張困齋、秦鴻鈞、李白三烈士追悼特輯，當時中共上海市委的挽聯(lián)是這樣的：“你們?yōu)槿嗣窠夥攀聵I(yè)而戰(zhàn)斗到最后一滴血，你們的英名永垂不朽?！?/p>

從山東到上海，記者關于“秦鴻鈞烈士等地下電臺究竟提供了哪些具體的情報”這個問題一直未得到明確的解答。事實上，由于保密工作需要以及出于“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的考慮，當年韓慧如也不知道丈夫傳遞情報的具體內(nèi)容。今天的黨史研究者也只能從無數(shù)當事人的口述和解密后的部分檔案中，大概拼湊起他們的聯(lián)系對象包括延安黨中央、華中局、第三國際等，發(fā)送情報包括蔣日勾結情況、日汪密約、日特機構、美日談判等內(nèi)容，接待過突圍的新四軍人員，接收新華社新聞向國統(tǒng)區(qū)宣傳中共抗日主張等等。

“爺爺他們這樣的隱蔽戰(zhàn)線工作者，肯定有著非常強烈的孤獨感，所以才特別重視親情?！鼻貛X感嘆。

上海市黃浦區(qū)委黨史研究室干部俞凡認為：“上海地下電臺是抗戰(zhàn)時期中共領導下的重要情報機構，其核心意義在于打破信息封鎖，傳遞重要情報，宣傳黨的主張，凝聚抗戰(zhàn)士氣?！?/p>

【來源：檢察日報·綠海 作者：張羽 潘志凡 王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