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我講句心里話,現(xiàn)在誰肯為了那點精神去吃苦?”——1992年10月,江西蓮花縣街口,一名剛從外地打工回鄉(xiāng)的青年邊推自行車邊質(zhì)問眼前的老太太。老太太微微一笑,扶了扶老花鏡,沒有立刻應聲。她叫龔全珍,是“將軍農(nóng)民”甘祖昌的妻子。
對話結(jié)束后,街邊的人群漸漸散去,留下秋風卷落的枯葉。龔全珍沒再追問那個青年,她更在意的是青年背后的普遍心態(tài):崇尚物質(zhì)、輕視奉獻。類似的聲音,她近幾年聽得不少,但1992年的這一次刺激尤其深,因為甘祖昌去世才六年,他的選擇被貼上了“糊涂”兩個字。
時間退回1957年。那年冬天,甘祖昌辭掉軍職,帶著全家回到家鄉(xiāng)蓮花。有人驚呼,這位在解放戰(zhàn)爭中身經(jīng)百戰(zhàn)、肩負榮譽的中將怎么突然跑回泥濘的山溝?龔全珍只問丈夫一句:“家鄉(xiāng)有沒有學校?”得到肯定答復,她收拾行李上路。原因很簡單,她是師范出身,鄉(xiāng)里缺老師,她能頂上。沒有多少浪漫主義,純粹是把“黨員”兩個字落到實處。
剛到村里,最緊要的是水利。甘祖昌拿著鐵鍬下田,幾乎天天濕泥裹腿。修圩堤、鑿渠道、平良田,他總把自己當普通勞力:“我多干一鎬,鄉(xiāng)親們就少彎一次腰。”龔全珍在學校里則帶著學生念課文、算珠算。夫妻倆白天各忙一攤,晚上圍在煤油燈下對進度。多年后鄉(xiāng)親回憶:“甘家那盞燈,經(jīng)常亮到雞叫?!?/p>
孩子的教育問題,是外界爭議最多的。村里勞動力缺,兒女們放學就下田,這在當時再正常不過?;謴透呖己螅首娌龑⒆觽冎惶醿删洌嚎荚嚳空姹臼?,別掛父親的名頭。長子甘和平1980年考入南昌某技校,臨行前父親拍著他的肩膀:“進廠也好,下地也好,只要正當就行?!饼徣溲a一句:“想走多遠,憑你自己?!甭犐先闼?,卻成了甘家子女日后共識——不攀附、不伸手。
1975年龔全珍退休,按政策可以“頂替”安排子女進機關(guān),但她放棄了。女兒們陸續(xù)進銀行、進醫(yī)院,待遇普通,沒引起多少波瀾。1988年企業(yè)精簡,小女兒下崗,龔全珍只說:“靠自己救自己?!迸畠鹤罱K在家搞起來料加工,日子雖緊巴,卻始終平穩(wěn)。有人替她打抱不平,龔全珍擺手:“為一個崗位到處求人,今天爭來了,明天政策再變,你讓孩子怎么站?。俊?/p>
進入90年代,全國討論市場經(jīng)濟,物質(zhì)觀念急速轉(zhuǎn)彎。那位街頭青年口中的“糊涂”反映出時代焦慮。龔全珍并非不懂,她清楚城鄉(xiāng)差距越來越大,可她更確信,“精神”不是口號,而是行為準繩。1994年,她在日記里記下:“干部、教師、普通農(nóng)民,本質(zhì)都是工作者。誰拿工資,誰就該干好分內(nèi)事?!?/p>
2004年,蓮花縣人大請龔全珍以“特邀代表”身份參會。她推辭:“我沒在槍林彈雨里立功,代表不了誰?!眲裾f無果,她依舊參加,卻自費乘車、不住賓館。會議結(jié)束,她主動寫報告:今后不再列席??h人大常委會最終尊重了她的意見。有人說她固執(zhí),她笑答:“規(guī)矩多一點,好處就是心里踏實。”
2005年,外孫從廣東務(wù)工返鄉(xiāng),報考縣里教師崗。龔全珍高興得合不上嘴,特地買幾本教學參考書送去。外孫略擔憂分配偏遠,她拍拍桌子:“哪兒缺老師去哪兒,別挑肥揀瘦?!焙唵我痪洌瑓s跟當年她追隨丈夫回鄉(xiāng)的邏輯一脈相承——看準了職責,就別回頭。
2013年,北京人民大會堂,全國道德模范表彰會。面對“助人為樂模范”稱號,龔全珍感到惶然。她站在臺上,握著證書,對工作人員小聲說:“我只是幫助了身邊的人,這么大的榮譽,怕是不當?shù)谩!币痪湔嬖挘瑘鱿虏簧儆浾呒t了眼眶?;氐缴徎?,她把獎金和慰問金全部捐出,理由簡單:錢放手里睡大覺,不如早點發(fā)揮作用。
有人統(tǒng)計過,龔全珍捐出的現(xiàn)金物品換算下來至少上百萬元。她自己卻過得精細:舊棉襖洗補再穿,公交能坐絕不打車。還有一次,她硬是拒絕了教育局安排的公車,騎三十多分鐘電動車去偏遠小學送書,結(jié)果摔倒擦破了手肘。同行老師提醒她:“您都九十多歲了,非得親自跑?”她搖搖頭:“托人捎過去,心里不踏實?!?/p>
龔全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丈夫留下的家訓:“老老實實,勤勤懇懇?!蓖馊擞X得它像標語,她卻執(zhí)行得近乎苛刻。縣里拍攝紀錄片宣傳她的事跡,她只提三個要求:不占學生上課時間、不搞儀式、不請客吃飯。結(jié)果攝制組人多嘴雜,排場仍舊不小。片子播出那晚,龔全珍回到家,第一句話是:“鏡頭里的我,皺紋太多,觀眾看著難受,以后盡量不上鏡。”
2023年9月,龔全珍在醫(yī)院安靜離世,享年整整一百歲。噩耗傳出,蓮花縣街頭自發(fā)擺起追悼花籃。有人回憶起三十一年前那場對話,不禁感慨:被嘲笑“糊涂”的選擇,最終鑄成了一生的篤定。站在人群中的那位青年如今已年過半百,他對朋友說:“當年我真不懂,原來堅守也是一種鋒利?!?/p>
龔全珍留給后人的,不是宏大的理論,而是一條實用準則——身份可以普通,行為必須可靠。這句話,沒有華麗辭藻,卻足以讓人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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