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慶縣的山坳里,曾住著一戶姓吳的人家。老娘守著獨子吳良新,從襁褓里的奶娃拉扯到能扛鋤頭的漢子,手上磨出的繭子比銅錢還厚,眼角的皺紋比后山的溝壑還深。可這吳良新,卻是個白眼狼。自懂事后,對老娘非打即罵,嫌她啰嗦,嫌她礙眼,碗沒端及時要罵,衣裳洗慢了要打。老娘常常坐在灶門前抹淚,望著屋頂?shù)钠贫磭@氣——這兒子,是她上輩子欠的債嗎?
吳良新在家待得膩煩,某天清晨,揣了個窩頭就走了,沒跟老娘說一句話。老娘在村口望了三天三夜,望得眼都花了,也沒等來那個熟悉的身影,最后只能抱著兒子穿過的舊棉襖,哭得肝腸寸斷。
在外混了兩年,吳良新竟走了運。跟著個跑買賣的商隊,倒騰些綢緞茶葉,竟賺了些銀錢。在賢人莊,他看上了個叫秀蘭的姑娘,模樣周正,性子也爽利。吳良新把賺來的錢往桌上一拍,托媒人去說親,沒多久就把秀蘭娶回了家。
說來也怪,這吳良新在外頭橫得像頭蠻牛,在秀蘭面前卻乖得像只貓。秀蘭讓他往東,他腳底板絕不沾西邊的土;秀蘭說打狗,他拎著棍子就追,連旁邊的雞都不敢多看一眼。秀蘭讓他戒煙,他當(dāng)天就把煙袋桿撅了;秀蘭說想吃城南的糖糕,他跑十里地也得買回來。
過了一年,秀蘭生下個大胖小子,眉眼像極了吳良新。吳良新樂得合不攏嘴,對秀蘭更是掏心掏肺地疼,家里的活兒半點不讓沾,連倒水都要親自伺候??珊⒆右宦涞兀嵥槭戮投嗔?,喂奶、換尿布、哄睡,秀蘭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吳良新看著心疼,就跟秀蘭商量:“要不,咱雇個老媽子吧?幫著帶帶孩子,做做飯,你也能歇歇,我也能安心出去跑買賣?!?
秀蘭點頭:“行啊,找個手腳利索、心眼實在的就行?!?
吳良新心思一動,想起了老家的娘。倒不是念著孝順,是覺得老娘知根知底,干活也麻利,最重要的是——不用花太多工錢。他牽了頭小毛驢,慢悠悠地回了老家。
老娘正在院子里曬地瓜干,見著風(fēng)塵仆仆的兒子,手里的簸箕“哐當(dāng)”掉在地上,眼淚“唰”地就下來了:“良新……你回來了?”她撲上來,想摸摸兒子,又怕他嫌臟,手在圍裙上擦了又擦。
“嗯。”吳良新應(yīng)了一聲,語氣淡淡的,“我在外頭成了家,有了兒子,你跟我去幫忙帶帶孫子?!?
老娘一聽有孫子,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忙不迭地答應(yīng):“去!去!我這就收拾東西!”她轉(zhuǎn)身進(jìn)屋,翻出壓箱底的粗布衣裳,又把攢下的幾個銅板塞進(jìn)口袋,仿佛要去赴什么天大的喜事。
吳良新趕著毛驢,老娘坐在驢背上,心里甜滋滋的,一路問著孫子的模樣,吳良新卻不耐煩,哼哈應(yīng)付著。走到半路,他瞅著老娘頭上那個用紅頭繩扎的小髻,隨著驢的顛簸一翹一翹的,越看越不順眼,厲聲喝道:“把你那破髻揪下來扔了!”
老娘一愣,摸摸頭上的髻,那是她年輕時就梳著的樣式,舍不得:“兒啊,這……這為啥呀?”
“讓你扔你就扔!哪那么多廢話?”吳良新瞪圓了眼,揚了揚手里的鞭子,“不扔?信不信我抽你?”
老娘被他打怕了,渾身一哆嗦,趕緊解下紅頭繩,把那個小小的發(fā)髻揪下來,扔到了路邊的草叢里,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不敢哭出聲。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賢人莊了,吳良新停下驢,板著臉對老娘說:“到了我家,見了我媳婦,你得管她叫‘大奶奶’,管我叫‘大爺’。聽見沒有?少一句,看我不揍你!”
老娘驚得嘴唇都白了:“良新……那可是你媳婦,我是她婆母啊……”
“婆母?”吳良新嗤笑一聲,“你也配?到了我家,就得守我家的規(guī)矩!不然就滾回你的破屋去!”
老娘看著兒子兇狠的臉,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只能含淚點頭:“我……我知道了。”
到了吳良新家,一進(jìn)門,老娘就看見個年輕媳婦抱著孩子坐在炕上,趕緊低下頭,怯生生地叫了聲:“大奶奶?!?
秀蘭愣了一下,抱著孩子站起來:“這位是……?”她看這老人眉眼間跟吳良新有些像,心里犯嘀咕。
吳良新從外面進(jìn)來,接過話頭:“雇來的老媽子,幫著帶孩子做飯的。她得叫我‘大爺’,自然該叫你‘大奶奶’?!?
秀蘭皺了皺眉,沒再多問,只是覺得這稱呼怪別扭的。
從此,老娘就在吳良新家當(dāng)起了“老媽子”。天不亮就起床,劈柴、挑水、做飯,白天抱著孫子哄,晚上還要洗衣裳、喂豬。一天到晚腳不沾地,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晚上就蜷在豬圈旁的小柴房里睡。吃的更是將就,吳良新和秀蘭在桌上吃肉,她就蹲在灶房里,就著豬食湯啃個硬窩頭。稍有差池,比如孩子哭了,或是飯晚了,吳良新就瞪著眼罵:“老東西,干活越來越慢!是不是不想干了?”老娘嚇得渾身打顫,只能連連道歉。
秀蘭看在眼里,心里越發(fā)疑惑。這老媽子對孩子倒是真心疼,換尿布時動作輕柔,哄睡時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夜里孩子一哭,她比誰都醒得快??蓞橇夹聦λ瑓s像是對仇人,那眼神里的嫌惡,不像是對一個普通雇工該有的。
這天下午,老娘去豬圈喂剛下崽的老母豬。小豬崽在母豬懷里拱奶,有只調(diào)皮的往外爬,母豬“哼唧”一聲,用鼻子輕輕把它拱回來,眼神里滿是護崽的溫柔。老娘看著看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想起吳良新小時候,也是這么在她懷里拱奶,夜里一哭,她就起來抱著搖,搖到天亮;他摔了一跤,膝蓋破了皮,她心疼得抱著他掉眼淚,用舌頭舔干凈傷口,覺得這樣就能止疼;他得了天花,高燒不退,她跪在菩薩像前磕破了頭,求遍了十里八鄉(xiāng)的郎中,守在他床邊三天三夜沒合眼……
可如今呢?她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讓她管他叫“大爺”,管他媳婦叫“大奶奶”,把她當(dāng)老媽子使喚,稍有不滿就打罵。
老娘嘆了口氣,對著母豬喃喃自語:“唉,你說這疼兒子有啥用啊……辛辛苦苦拉扯大,到頭來,還得管他叫大爺……”
這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她回頭一看,秀蘭正站在豬圈門口,臉色發(fā)白,眼神里滿是震驚。原來秀蘭剛從茅房出來,恰好聽見了這話。
“管兒子叫大爺?”秀蘭心里“咯噔”一下,一個念頭猛地冒出來——這老媽子,莫不是自己的婆母?
她走上前,盡量讓語氣平和:“老人家,您剛才說啥呢?”
老娘嚇得魂都飛了,慌忙擺手:“沒……沒說啥,大奶奶,我是說這老母豬……它不咋吃食,把我急的……”
秀蘭何等精明,一看她這慌張模樣,就知道有事。她蹲下身,拉住老娘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布滿了裂口和老繭。秀蘭心里一酸,柔聲說:“老人家,您別怕。有啥話,您跟我說,我保證,沒人敢打您罵您?!?
老娘被她這溫柔的語氣一哄,再想到這些日子的委屈,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要跪下,被秀蘭趕緊扶住。她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實情說了出來:“我是……我是良新的娘啊……他讓我來帶孫子,卻讓我……讓我叫他大爺……”
秀蘭聽得渾身發(fā)抖,又氣又急。她就說吳良新不對勁,原來竟是這樣對待自己的親娘!她扶起老娘,擦了擦她的眼淚,咬著牙說:“娘,您別怕!這事,我來管!”
傍晚,吳良新哼著小曲兒回來了,一進(jìn)門就喊:“秀蘭,我給你買了桂花糕!”他看見老娘在灶臺忙活,習(xí)慣性地瞪了一眼,“飯做好了沒?磨磨蹭蹭的!” 老娘嚇得一縮脖子,沒敢吭聲。
秀蘭從里屋出來,臉上沒一點笑,冷冷地看著他:“回來啦?!?
吳良新見她臉色不對,心里咯噔一下,湊過去:“咋了這是?誰惹你不高興了?”
秀蘭沒理他,指著炕上熟睡的孩子:“你問他干啥?依我看,勒死他算了!”
吳良新嚇了一跳:“你胡說啥呢?這可是咱兒子!”
“兒子?”秀蘭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養(yǎng)這么個兒子,將來大了,我還得管他叫‘大爺’,管他媳婦叫‘大奶奶’!這樣的兒子,留著干啥?”
吳良新一聽這話,臉“唰”地白了——肯定是老娘把實話說了!他轉(zhuǎn)身就要沖老娘發(fā)火,秀蘭卻比他更快,猛地掀開被子,一把將熟睡的孩子抱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眼睛瞪著吳良新,咬牙切齒地說:“你對自己親娘都能如此不孝,這小崽子將來能好到哪去?肯定也是個白眼狼!留著他,將來我也得受他的氣!不如現(xiàn)在摔死,一了百了!”
她說著,手臂一揚,眼看就要把孩子往地上摔!
“別!千萬別!”吳良新魂飛魄散,“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抱住秀蘭的胳膊,聲音都帶了哭腔,“秀蘭!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把孩子放下!求求你了!”
“錯了?”秀蘭眼睛紅紅的,手卻沒松,“你對自己娘那樣,還有臉說認(rèn)錯?我告訴你吳良新,這孩子今天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就跟你拼了!你這種連親娘都不孝順的畜生,根本不配為人夫,為人父!”
“我是畜生!我是畜生!”吳良新一邊磕頭,一邊往老娘跟前爬,爬到老娘腳邊,“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血,“娘!兒錯了!兒不是人!您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卻打您罵您,還讓您受這種委屈……您打我吧!您罵我吧!只要您能消氣,咋著都行!”
老娘看著兒子這副模樣,又看著秀蘭手里的孫子,心早就軟了。她拉起吳良新,抹著眼淚說:“起來吧……知錯能改就好。秀蘭,你也把孩子放下吧,他還小呢……”
秀蘭這才慢慢把孩子放回炕上,看著吳良新:“娘心善,饒了你。但我告訴你,往后你要是再敢對娘不敬,我不光摔孩子,我還跟你離!我?guī)е镒?,讓你這輩子都見不著我們!”
“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吳良新賭咒發(fā)誓,“娘,我要是再對您不好,就讓天打五雷轟!”
從那以后,吳良新像是變了個人。他親自把老娘從柴房扶到正屋住,每天給老娘端茶倒水,吃飯時把好菜往老娘碗里夾,出門做買賣,回來準(zhǔn)給老娘帶些愛吃的點心。秀蘭也孝順,婆媳倆一起帶孩子,一起做飯,家里常常傳出說笑聲。
村里人都說,吳良新是被媳婦一巴掌打醒了。老娘看著一家人和和睦睦,臉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眼角的皺紋里,都盛滿了晚年的安穩(wěn)和幸福。
而那只曾經(jīng)被老娘羨慕過的老母豬,依舊在豬圈里帶著小豬崽,只是沒人知道,它那天無意中聽到的一句話,竟成了喚醒一個不孝子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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