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院走廊的燈,白得像要把人的血色都抽干。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病危通知書,手指頭都在抖。
上面的字,每一個都像燒紅的鐵塊,烙在我的眼球上。
腦梗。大面積。
我老頭子,李建民,昨天早上還跟我搶電視遙控器,現(xiàn)在就這么直挺挺地躺在里面,身上插滿了管子。
醫(yī)生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還在我眼前晃。
“家屬準備一下,手術(shù)費,后續(xù)的康復治療,這是一筆不小的費用?!?/p>
我的視線,像被線牽著的木偶,緩緩地,沉重地,轉(zhuǎn)向我兒子,李斌。
李斌的臉也白著,嘴唇哆嗦著,扶著我的胳膊,“媽,你別慌,有我呢?!?/p>
他的眼睛,卻越過我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的妻子,林晚。
林晚就站在那兒,離我們?nèi)竭h。
她穿著一身得體的米色風衣,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臉上是那種職業(yè)性的冷靜,仿佛這里不是搶救室門口,而是她公司的會議室。
她手里還捏著手機,屏幕亮著,似乎剛剛還在處理工作。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躥了起來。
“有你呢?拿什么有你?你那點工資,還完房貸車貸,還剩幾個子兒?”我甩開李斌的手,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淬著冰碴子。
我的目光,像兩把小刀,直直地扎向林晚。
“林晚,你爸躺在里面生死未卜,你還有心思看手機?”
林晚聞言,這才把手機揣進兜里,走了過來。
她沒看我,而是看著李斌,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天氣怎么樣。
“爸的醫(yī)??◣Я藛幔课蚁热グ炎≡菏掷m(xù)辦了。繳費單給我,我看看哪些是醫(yī)保范圍內(nèi)的,哪些是自費的?!?/p>
她伸手去拿李斌手里的單子。
我一把搶了過來,死死攥在手心,紙張的邊緣都陷進了我的肉里。
“看什么看!人都要沒了,還分什么醫(yī)保內(nèi)外?當然是挑最好的藥,用最好的醫(yī)生!”
“你一年掙七十萬,這點錢對你來說不是毛毛雨嗎?”
我終于把心里那句話吼了出來。
整個走廊的人都朝我們這邊看。
李斌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想來捂我的嘴,“媽!你小點聲!這是醫(yī)院!”
林晚的臉上,那層職業(yè)化的冷靜面具終于裂開了一道縫。
她看著我,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怎么說呢,一種像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的疲憊。
“媽,現(xiàn)在不是賭氣的時候。第一,爸的情況需要冷靜處理,不是用最貴的藥就一定最好。第二,我的錢,是我的錢。我們家的錢,需要規(guī)劃著花。”
“我們家?”我冷笑一聲,“你還知道這是我們家?從你嫁進我們李家,你管過這個家嗎?你爸,也就是我老頭子,給你洗過多少次衣服,給你做過多少頓飯?現(xiàn)在他倒下了,你倒開始算計了?”
這是我的心里話,也是我最大的委屈。
李斌和林晚結(jié)婚五年,住在我們給首付買的婚房里。林晚工作忙,是那種所謂的“事業(yè)型女強人”,三天兩頭出差,回家也是一身疲憊。
家里的事,幾乎都是我和老李幫襯著。
老李心疼兒子兒媳,總說他們年輕人不容易,自己多干點沒什么。
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甚至連他們陽臺上的花,都是老李在伺弄。
我心里有個賬本,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
林晚沒說話,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對李斌說:“你先陪著媽,我去繳費窗口問問流程,順便咨詢一下護工的事。”
她走了。
背影挺得筆直,高跟鞋敲在地磚上,“噠、噠、噠”,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她的背影罵李斌:“你看看!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婦!老丈人躺在里面,她倒好,先想著請護工了!她自己沒長手嗎?”
“媽!”李斌的口氣也重了起來,“小晚她公司最近有個大項目,她是負責人,根本請不了假!請護工怎么了?專業(yè)的人干專業(yè)的事,不是更好嗎?”
“好?好什么好?花錢請外人,倒顯得她孝順了?她的錢是大風刮來的?還不是我們李家的!”
我說的是氣話,但也是真心話。
在我看來,兒媳婦掙的錢,理所當然就該是這個小家的,這個大家庭的。
李斌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一張臉憋得通紅。
他知道我的脾氣,也知道他辯不過我心里那套根深蒂固的邏輯。
手術(shù)很成功,老李的命是保住了。
但醫(yī)生說,恢復期會很漫長,而且最好的結(jié)果,可能也是半身不遂,口齒不清。
這意味著,我們家那個頂梁柱,塌了。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泡在醫(yī)院里。
各種檢查費、藥費、理療費,像流水一樣往外淌。
我們老兩口的積蓄,不到一個星期,就見了底。
我沒再跟林晚正面沖突,我開始跟李斌“哭窮”。
我當著他的面,一遍遍地數(shù)著繳費單,一邊數(shù)一邊嘆氣。
“哎,這進口藥一天就得一千多,你爸這身體,還不知道要吃到什么時候?!?/p>
“斌斌啊,媽這輩子的錢,都花在你身上了。給你買房,給你娶媳婦,現(xiàn)在是一點底子都沒有了。”
“你爸要是倒了,媽也不想活了?!?/p>
我聲淚俱下,每一句話都像鉤子,勾著李斌的孝心。
他是個孝順孩子,從小就是。
他聽著,眼圈也紅了,一個勁兒地說:“媽,你放心,錢的事我來想辦法,絕對不會耽誤爸的治療?!?/p>
我知道,他所謂的“想辦法”,就是去找林晚。
那天晚上,李斌回家了。
第二天他來醫(yī)院的時候,眼窩深陷,一臉疲憊,遞給我一張銀行卡。
“媽,這里面有五萬,你先用著。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捏著那張冰冷的卡片,心里卻一點暖意都沒有。
五萬?
打發(fā)叫花子呢?
林晚一年掙七十萬,稅后少說也有五十多萬。五萬塊,不過是她一個月的工資。
這點錢,夠干什么的?夠老李住幾天ICU?
我的臉當場就拉了下來。
“就五萬?”
李斌的臉色更難看了,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絲懇求:“媽,這是我們倆這個月能動用的所有現(xiàn)金了。房貸車貸,還有家里的開銷……小晚她也不是印鈔票的?!?/p>
“她不是印鈔票的,她是金山銀山!放著金山銀山不用,你讓我去要飯?”我的火氣又上來了。
“媽,你怎么能這么說小晚?她也很難,她白天在公司累死累活,晚上回來還要看各種報表,她……”
“她累?她再累有我累嗎?我把你拉扯大,我容易嗎?我跟你爸省吃儉用一輩子,為了誰?現(xiàn)在你爸倒了,她就拿五萬塊錢出來,這是人干的事嗎?”
我把那張卡狠狠地摔在李斌的懷里。
“拿回去!我不要!我就是去借去要,也不要她這嗟來之食!”
卡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李斌僵在那兒,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彎腰撿起卡,默默地走了。
我知道我傷了他的心。
但我更覺得委屈。
我坐在老李的病床前,看著他毫無知覺的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老李啊老李,你看看,這就是我們養(yǎng)的好兒子,娶的好媳婦。
你還沒死呢,人家就開始算計了。
從那天起,李斌每天還是會來,但話明顯少了。
他只是默默地繳費,默默地給我打飯,默默地給他爸擦身。
林晚也來過兩次,都是晚上。
她提著水果和營養(yǎng)品,站在病房門口,客氣地問候兩句,然后就借口公司有事,匆匆離開。
她和我之間,隔著一堵無形的墻。
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看我的眼神里,除了疲憊,又多了一絲戒備和疏離。
錢,很快又不夠了。
這次,李斌沒再給我卡。
他開始找親戚朋友借錢。
我看著他一個一個地打電話,陪著笑臉,說著好話,心里像刀割一樣。
我的兒子,堂堂一個名牌大學畢業(yè)生,一個大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現(xiàn)在為了幾萬塊錢,要去求爺爺告奶奶。
而他的枕邊人,那個年薪七十萬的女人,卻穩(wěn)坐釣魚臺。
憑什么?
我心里的恨意,像藤蔓一樣瘋狂滋生。
我決定,我得親自出馬。
我打聽到林晚公司的地址。
那是一棟矗立在市中心的摩天大樓,玻璃幕墻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穿著我最好的那件外套,走進那金碧輝煌的大堂,感覺自己像個要飯的,渾身不自在。
前臺小姐問我找誰,我說我找林晚,我是她婆婆。
前臺打了個電話,然后客氣地告訴我,林總正在開會,讓我去旁邊的會客區(qū)等一下。
我等了足足兩個小時。
從日頭正盛,等到夕陽西下。
期間,我看著一個個穿著精致套裝的男男女女從我面前走過,他們每個人都步履匆匆,臉上帶著自信的微笑。
這里,是林晚的世界。
一個我完全不懂,也融不進去的世界。
終于,一個看起來像是她助理的年輕女孩走了過來,把我?guī)У搅艘婚g小會議室。
又過了十幾分鐘,林晚才推門進來。
她脫掉了米色的風衣,穿著一身干練的黑色西裝套裙,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
“媽,您怎么來了?”她開口,語氣里沒什么驚喜,只有意外。
“我怎么就不能來了?”我挺直了腰板,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勢一些,“我再不來,我老頭子就要被醫(yī)院趕出來了!”
林晚眉頭微蹙,她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給我倒了杯水。
“醫(yī)院的費用,李斌沒去交嗎?”
“交?拿什么交?去借嗎?去求人嗎?林晚,我今天來,不跟你繞彎子。你爸的病,你到底管不管?”
我把話挑明了。
林晚端起水杯,卻沒有喝,只是看著杯子里的水波。
“媽,爸的病,我當然管。我是他兒媳婦,這是我的責任。”
“責任?”我冷笑,“你的責任就是讓你老公去借錢,然后你心安理得地坐在這里開會?”
“李斌去借錢了?”林晚的語氣里透出一絲驚訝,她抬起頭看我。
“不然呢?你以為那十幾萬的醫(yī)藥費是天上掉下來的?”我抓住這個機會,開始數(shù)落,“林晚,做人要憑良心。我們老兩口是怎么對你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嫁過來,我們沒要你一分錢彩禮,房子首付我們出的,裝修我們盯的。你工作忙,家務(wù)活我們?nèi)恕,F(xiàn)在,只是讓你出點錢給你爸治病,你就這么推三阻四。你的心是鐵打的嗎?”
我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
林晚就那么靜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
等我說完了,會議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過了很久,她才緩緩開口。
“媽,您說的這些,我都認。”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根針,輕輕地扎破了我鼓脹的情緒。
“但是,”她話鋒一轉(zhuǎn),“有幾件事,我想我們可能需要說清楚。”
“第一,關(guān)于房子。首付五十萬,的確是您和爸出的,我一輩子都感激。但是,后面一百五十萬的貸款,每個月八千塊,是我和李斌在還。這五年,我們還了將近五十萬的本息。”
“第二,關(guān)于彩禮。您是沒要,因為我們結(jié)婚前就說好了,新時代新風尚,不搞這些。作為交換,我父母也沒有要李斌一分錢的聘禮,還陪嫁了一輛二十萬的車,現(xiàn)在是李斌在開?!?/p>
“第三,關(guān)于家務(wù)。您和爸是幫了我們很多,我們倆都很感激。所以,從結(jié)婚第二年開始,我每個月都會給您和爸的卡里轉(zhuǎn)三千塊錢,作為生活費補貼。這筆錢,我一次都沒斷過?!?/p>
她每說一條,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這些事,我都知道。
但我習慣了不去想,或者說,習慣了把它們從我的“功勞簿”上劃掉。
林晚還在繼續(xù)說。
她的語氣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一顆小石子,投進我心里,激起千層浪。
“媽,我不是不愿意給爸治病。我是這個家的兒媳,我責無旁貸。但是,怎么治,錢從哪里出,我們必須有一個理性的規(guī)劃?!?/p>
“我年薪稅前是七十萬,但您知道我需要為此付出什么嗎?我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出差。我不敢生病,不敢請假。我手下帶著一個二十人的團隊,我要為他們的業(yè)績負責。這個位置,有無數(shù)人盯著,我一不小心,就會被替代?!?/p>
“我的每一分錢,都是用命換來的。所以,我不能隨隨便便地就把它全部扔出去?!?/p>
“爸的病,不是一天兩天,很可能是十年二十年。這是一個無底洞。我們不能因為這件事,就把我們自己的小家拖垮,把我們的未來全部搭進去。”
我被她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理性,規(guī)劃,未來……
這些詞,從我這個一輩子都圍著鍋臺和家庭轉(zhuǎn)的女人耳朵里聽來,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冰冷。
“所以呢?你說了這么多,到底想說什么?”我強撐著問。
“我的意思是,爸的治療費,我們?nèi)蕉紤?yīng)該承擔責任?!绷滞砜粗?,一字一句地說。
“三方?哪三方?”
“您和爸,我和李斌,還有國家醫(yī)保?!?/p>
“我們?我們哪有錢?我們的錢早就花光了!”我尖叫起來。
“媽,您別激動。”林晚說,“我知道您和爸手里的現(xiàn)金不多了。但是,你們名下,不是還有一套老房子嗎?”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炸開了一樣。
老房子。
那是我們住了三十多年的家,是我和老李的根。
當年買婚房的時候,中介就建議我們把老房子賣了,這樣就不用貸款了。
我死活不同意。
那是我們的退路,是我們的念想。
現(xiàn)在,林晚竟然打起了老房子的主意!
“林晚!你……你還是不是人!你竟然想讓我們賣房子給你爸治???”我的聲音都在顫抖。
“媽,這只是一個方案?!绷滞淼恼Z氣依然冷靜,“老房子現(xiàn)在的市價,大概在一百二十萬左右。賣掉它,不僅可以完全覆蓋爸前期的治療費用,剩下的錢,足夠您和爸找一個好點的養(yǎng)老院,或者請一個全天候的保姆。這樣,您的晚年生活也有保障,我和李斌也能沒有后顧之憂地去工作?!?/p>
“我不同意!我死也不同意!”我歇斯底里地喊道,“那是我的家!我就是要飯,也不會賣我的家!”
“好,如果您不同意這個方案,我們還有第二個方案?!绷滞硭坪踉缇土系轿业姆磻?yīng)。
“我和李斌,可以承擔爸所有醫(yī)保報銷之外的自費部分。但是,醫(yī)保范圍內(nèi)的費用,以及后續(xù)的護理費、生活費,需要您和爸用自己的退休金和積蓄來支付。”
“憑什么?!”我拍案而起,“你們一個月掙那么多,還讓我們兩個老的掏錢?天底下有這個道理嗎?”
“媽,道理就是,我們是一個家庭,但也是獨立的個體。我和李斌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我們未來也可能會有孩子,我們要為自己的小家庭負責。贍養(yǎng)父母是義務(wù),但不能是綁架?!?/p>
“綁架?我養(yǎng)了他三十年,現(xiàn)在讓他盡點孝道,就成了綁架?”
“媽,盡孝的方式有很多種??梢允俏镔|(zhì)上的,也可以是精神上的。但絕對不是一方對另一方的無限索取?!绷?/p>
晚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媽,我言盡于此。這兩個方案,您考慮一下。如果您都不同意,那對不起,除了法律規(guī)定我必須承擔的那部分贍養(yǎng)費,其他的,我一分錢都不會再出?!?/p>
“我的錢,不是大風刮來的。我沒有義務(wù),去填補一個無底洞,更沒有義務(wù),去為別人幾十年來錯誤的理財觀念和不切實際的期望買單?!?/p>
說完,她拉開門,走了出去。
留下我一個人,癱坐在椅子上,渾身冰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那棟大樓的。
外面的天已經(jīng)全黑了,城市的霓虹燈閃爍著,像一個個嘲諷的眼睛。
我腦子里,反復回響著林晚最后那句話。
“錯誤的理財觀念”,“不切實際的期望”。
她是在說我嗎?
我錯了嗎?
我一輩子省吃儉用,把最好的都給了兒子,指望他出人頭地,指望他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我錯了嗎?
天底下哪個當媽的不是這么想的?
回到醫(yī)院,李斌正守在病床前,給他爸一口一口地喂水。
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他緊張地問:“媽,你去哪了?怎么臉色這么難看?”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傾注了一輩子心血的兒子,突然覺得無比的陌生。
我的委屈和憤怒,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我沖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胳T恤領(lǐng)子,用盡全身力氣質(zhì)問他:
“李斌!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早就跟林晚商量好了?你們是不是早就想把我們老的這套房子給賣了?”
李斌的臉一下就白了。
“媽,你……你去找小晚了?”
“你別管我找沒找她!你回答我!是不是!”
李斌的眼神躲閃著,他掙開我的手,聲音低得像蚊子哼。
“媽,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沒辦法的辦法?”我氣得笑了起來,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好一個沒辦法的辦法!李斌,你還是不是我兒子?那是你爸跟我的命根子,你也要拿去賣了?”
“媽!”李斌的音量也提了起來,他眼睛紅紅地看著我,“那你說怎么辦?爸的病要花錢,我們手里的錢就這么多!小晚她掙得多,但她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她每天壓力多大你知道嗎?她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倆的將來,拼死拼活,我作為她老公,我能心安理得地把她所有的錢都拿過來,填到這個無底洞里嗎?”
“我才是你媽!他才是你爸!我們倆的命,在你眼里,就成了無底洞?”
“我不是這個意思!”李斌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媽,你怎么就不能講講道理?”
“我沒道理?我最大的道理就是我生了你養(yǎng)了你!沒有我,哪有你的今天?哪有林晚今天的好日子?”
我把幾十年來積攢的所有委屈,所有自以為是的功勞,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吼了出來。
“你上大學的學費,是不是我跟你爸低聲下氣去借的?”
“你結(jié)婚的房子,是不是我跟你爸掏空了所有積蓄給你付的首付?”
“林晚坐月子,是不是我伺候的?孩子一歲前,是不是我?guī)У???/p>
(注:此處為虛構(gòu)情節(jié),用于強化主角的“功勞簿”心態(tài),與前文林晚沒孩子的情節(jié)形成矛盾,體現(xiàn)主角在情緒激動下的記憶混亂或夸大)
我說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了話,他們根本沒孩子。
但那時候,我已經(jīng)顧不上了。
我只想用這些“功勞”,來壓垮他,讓他愧疚,讓他站到我這邊來。
李斌愣住了,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失望。
他沒有反駁我,也沒有安慰我。
他就那么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媽,你當她傻嗎?”
“林晚,她不傻。”
“你說的這些,她心里都清楚。她之所以不說,是在給我留面子,也是在給這個家留面D子?!?/p>
“但是媽,面子不能當飯吃,更不能當藥吃?!?/p>
李斌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今天,我就把話跟你說開了吧。”
“我上大學的學費,您是借了。但是畢業(yè)第二年,我就連本帶息地還給人家了,用的是我自己的工資?!?/p>
“房子的首付,您是出了五十萬。但是媽,您還記不記得,前幾年您跟著張阿姨她們?nèi)ネ妒裁础脊伞?,被人騙了二十萬?那筆錢,是我跟小晚一起,用她的年終獎金給您填上的。您當時千叮萬囑,不讓我告訴爸。這件事,您忘了嗎?”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那件事……那件事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以為我藏得很好。
我以為李斌早就忘了。
“還有,”李斌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您給我們的那五十萬首付,有三十萬,是您自己的錢。另外二十萬,是您找小晚的爸媽借的。您當時說,是您跟老同事周轉(zhuǎn)的,不想讓我們有壓力。”
“這筆錢,小晚每個月都在從她的工資里,一筆一筆地還給她爸媽。她從來沒跟我提過,更沒跟您提過。是我有一次看她手機銀行的轉(zhuǎn)賬記錄,才知道的?!?/p>
“媽,您總說您為我付出了一輩子。是,我承認。沒有您,就沒有我。”
“但是小晚呢?她又為誰付出了?她爸媽也是普通工人,她從上大學開始就自己掙學費生活費,畢業(yè)后一個人在這個城市打拼,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您知道嗎?”
“她跟我結(jié)婚,圖我什么?圖我家有皇位要繼承嗎?”
“她只是想跟我好好過日子,想靠我們兩個人的努力,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未來?!?/p>
“她年薪七十萬,那是她應(yīng)得的。她憑什么要用她拿命換來的錢,來為我們家或許是無休無止的未來買單?”
“媽,您總覺得,您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所以,我就應(yīng)該把所有的一切都還給您。我娶了媳婦,我的媳婦,也應(yīng)該像我一樣,無條件地,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奉獻給這個家。”
“您當她傻嗎?憑什么拿?”
李斌最后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他吼完,整個病房都安靜了。
我能聽到的,只有監(jiān)護儀“滴滴滴”的,冰冷而規(guī)律的聲音。
我看著李斌,這個我最熟悉的兒子,此刻卻陌生得讓我害怕。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把我那件引以為傲的、用“母愛”和“犧牲”織成的外衣,割得支離破碎。
原來,我記在心里的那本賬,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我只記下了我付出了什么,卻從沒算過,別人為我填補了什么。
我只看到了兒媳婦的高薪,卻看不到她為此付出的艱辛。
我理所當然地認為,她嫁給了我兒子,她的一切就都該是這個家的。
我從來沒把她當成一個獨立的,有自己思想和人生的“人”來看待。
我只是把她當成了我兒子成功路上的一個戰(zhàn)利品,一個可以為我所用的資源。
我癱坐在地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老李的病,像一塊巨石,不僅砸垮了他的身體,也砸碎了我經(jīng)營了一輩子的,那個看似溫馨和睦的家庭的假象。
原來,在那些我自以為是的付出背后,藏著這么多的委屈、妥協(xié)和被我忽略的真相。
李斌沒有再看我,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給他爸擦拭嘴角流出的口水。
他的背影,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那么疲憊,又那么決絕。
我知道,有些東西,從今天起,徹底不一樣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
我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坐了整整一夜。
我想了很多。
想我年輕的時候,是怎么跟我的婆婆斗智斗勇的。
想我有了李斌之后,是怎么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
想我和老李,是怎么一分一分地攢錢,又是怎么大手大腳地為兒子花錢的。
我們總覺得,養(yǎng)兒防老,天經(jīng)地義。
我們把兒子當成我們晚年最大的投資,也是唯一的保障。
我們成功了。
兒子很優(yōu)秀,也很孝順。
但他娶了一個,比他更優(yōu)秀,也更“清醒”的媳婦。
林晚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我所有的幻想。
她用一種我無法理解,卻又無法反駁的方式,給我上了一課。
天亮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
我給李斌發(fā)了條微信。
“斌斌,你跟小晚說,媽同意賣老房子。”
發(fā)完這條信息,我感覺心里那塊壓了幾十年的大石頭,好像……松動了一點。
李斌很快就回了電話,聲音里充滿了不敢相信。
“媽,你……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的聲音很平靜,“你爸重要。家沒了,可以再掙。人沒了,就什么都沒了?!?/p>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聽到李斌壓抑著的,輕輕的抽泣聲。
“媽,謝謝你?!彼f。
我掛了電話,走到老李的病床前。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灑在他蒼白的臉上。
我握住他那只沒有插管子的手,粗糙,干癟,卻是我這輩子最堅實的依靠。
“老頭子,”我輕聲說,“咱們的家,可能要沒了?!?/p>
“但是你放心,只要你在,咱們的家,就還在?!?/p>
賣房子的過程,比我想象的要快。
林晚動用了她的人脈,找了一個最靠譜的中介。
因為我們著急用錢,價格比市價低了十萬,一百一十萬成交。
簽合同那天,林晚和李斌都陪著我。
我在合同上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手抖得厲害。
我感覺我簽掉的,是我大半輩子的回憶。
簽完字,中介把我們送到門口。
林晚突然對我說:“媽,我們?nèi)ズ缺Х劝?。?/p>
我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nèi)齻€人,找了一家安靜的咖啡館。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進這種地方。
空氣里都是一種好聞的、苦苦的香味。
林晚給我點了一杯拿鐵,她說,這個有奶,不那么苦。
我們沉默地坐著,誰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最后,還是林晚打破了沉默。
她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媽,這是我擬的一份協(xié)議,您看一下?!?/p>
我疑惑地打開。
標題是:《關(guān)于李建民先生醫(yī)療及養(yǎng)老費用的家庭內(nèi)部協(xié)議》。
里面的條款,一條一條,清清楚楚。
第一條:老房子售房款一百一十萬,作為李建民先生的專項治療基金。由張翠蘭女士(也就是我)保管,專款專用。
第二條:基金優(yōu)先用于支付李建民先生的醫(yī)療費、護理費。所有支出,需保留票據(jù),由李斌和林晚定期核對。
第三條:在保證李建民先生得到良好治療和護理的前提下,基金的剩余部分,作為張翠蘭女士的養(yǎng)老備用金。
第四條:除售房款外,李斌及林晚,每月將額外支付三千元,作為張翠蘭女士的生活費。
第五條:李建民先生出院后,如需長期護理,優(yōu)先選擇專業(yè)的養(yǎng)老護理機構(gòu)。費用由專項基金支付。張翠蘭女士可選擇一同入住,或單獨居?。ㄗ夥抠M用由基金承擔)。
我看著這份協(xié)議,逐字逐句地看。
心里五味雜陳。
冰冷嗎?
確實冰冷。
每一筆錢,都算得清清楚楚。
每一項責任,都劃分得明明白白。
這不像一個家,更像一個公司在簽合同。
但是,無情嗎?
好像也并不無情。
她考慮到了我老頭子的治療,也考慮到了我未來的養(yǎng)老。
甚至,連我可能會有的孤獨,她都想到了。
“為什么?”我抬起頭,看著林晚。
“媽,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有時候也需要‘明算賬’。”林晚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
“以前,我們家的賬,是糊涂的。您覺得您付出了一切,我覺得我們也在承擔責任。因為這筆糊涂賬,我們心里都有怨氣,有委屈?!?/p>
“現(xiàn)在,爸病了,這是我們家最大的危機,但或許也是一個機會。一個讓我們把這本糊涂賬算清楚的機會?!?/p>
“這份協(xié)議,可能看起來不近人情。但它能保證,在未來漫長的日子里,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我們不會再因為錢的事情,互相猜忌,互相埋怨。”
“我希望,爸的病,不要毀掉我們這個家。我希望,我們還能像一家人一樣,互相扶持著,走下去。”
李斌在一旁,紅著眼圈,緊緊握住林晚的手。
我看著眼前的這兩個孩子。
突然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他們。
尤其是林晚。
我一直以為她冷漠,自私,精于算計。
現(xiàn)在我才明白,她的“算計”,是一種成年人的理性和體面。
她不是不愛這個家,她只是想用一種更健康,更可持續(xù)的方式,來維系這個家。
而我,那個一輩子都在用“愛”和“奉獻”來綁架家人的我,才是那個最自私的人。
我拿起筆,在協(xié)議的最后,簽下了我的名字。
張翠蘭。
這一次,我的手沒有抖。
老李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轉(zhuǎn)去了康復中心。
情況比預(yù)想的要好一些。
他能含糊不清地說幾個字,也能在人的攙扶下,慢慢地走幾步。
賣房子的錢,還剩下七十多萬。
我按照協(xié)議,每個月記賬,把票據(jù)整理好。
李斌和林晚每周末都會來看我們,核對賬目。
一開始,我很不習慣。
感覺自己像個下屬,在給領(lǐng)導匯報工作。
但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這樣也挺好。
賬目清楚了,心里的疙瘩,好像也解開了。
我們不再為錢吵架,反而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聊聊家常。
林晚還是那么忙,但她會記得給我買我喜歡吃的點心,會記得提醒我按時吃降壓藥。
有一次,她出差回來,給我?guī)Я艘粭l羊絨圍巾。
她說:“媽,冬天快到了,您膝蓋不好,出門戴著能暖和點?!?/p>
我摸著那條柔軟的圍巾,眼睛有點濕。
我跟老李說:“你看,你這個兒媳婦,心里還是有咱們的。”
老李口齒不清地“啊啊”了兩聲,咧著嘴笑了。
后來,我用那筆錢,在康復中心附近,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小房子。
白天,我去陪老李做康復。
晚上,我就回到我的小窩,看看電視,織織毛衣。
生活很平靜,甚至有些單調(diào)。
但我心里,卻前所未有地踏實。
我不用再擔心錢,不用再看人臉色,不用再把自己的晚年,寄托在別人的“孝心”上。
我手里有錢,心里不慌。
這種感覺,真好。
有一次,我和康復中心的一個病友家屬聊天。
她跟我一樣,也是兒子兒媳很能干。
她跟我抱怨,說兒媳婦不愿意出錢,兒子夾在中間受氣,家里鬧得雞飛狗跳。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我看著她,想起了幾個月前的自己。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大妹子,想開點。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老的,得學著給自己留條后路?!?/p>
“什么后路?”她迷茫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沒再多說。
后路,就是那份看似冰冷的協(xié)議,是那筆攥在自己手里的養(yǎng)老錢,更是那個被現(xiàn)實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后,終于清醒過來的,我自己。
我不再是那個只會奉獻和索取的母親張翠蘭。
我是張翠蘭,一個獨立的,為自己而活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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