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仿佛被浸在一大塊半透明的、吸飽了水的玉石里。梅雨時節(jié),空氣不再是虛無,而成了一種粘稠的、有重量的實(shí)體,沉甸甸地壓在人的眉梢、衣袖,以及呼吸之間。窗外,雨絲不像是落下來的,倒像是早已織就的一張無邊無際的灰蒙蒙的紗,終日懸掛在那里,濾掉了世間所有的鮮亮色彩與爽利聲響。萬物都濡濕了,墻根泛起斑駁的苔痕,木器的邊角也顯得肥厚而顏色深沉。
就在這樣一間同樣濡濕的書房里,那方歙石老硯,便成了這漫漶時空里一個固執(zhí)的焦點(diǎn)。昨日,或許是前日,研的墨早已用盡,筆也洗凈懸起,可那硯堂里,卻總汪著一攤不肯離去的、幽黯的水光。它不像平日那般,書寫過后便能很快收斂水汽,顯露出干燥清爽的石質(zhì)底色。此刻,它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倦怠,那墨色的殘留與水汽交融著,呈現(xiàn)出一種介于液體與膠質(zhì)之間的、曖昧的粘稠。
我無事,便只是坐著,看那硯臺。光線從糊著桑皮紙的窗格透進(jìn)來,是軟弱無力的,落在那攤水漬上,竟也像被黏住了,漾不開,也跳不動,只化作一團(tuán)渾濁的、溫吞的反光。硯堂邊緣,墨垢積聚處,顏色是烏黑的,幾乎要吞噬光線;愈往中心,顏色愈淡,漸次呈現(xiàn)出青灰、棕褐的復(fù)雜層次,宛如一幅被水漬暈開、失了筆觸的元人山水。水面平滑如鏡,卻又不是那種清亮的鏡,而是一面蒙了塵的、映不出清晰倒影的古鏡。
這遲遲不干的水汽,將時間也仿佛拉長、黏住了。它阻隔了“完成”與“開始”之間的清晰界限。上一次書寫的思緒,仿佛還被囚禁在這片潮濕里,未能徹底了結(jié);而新的靈感,也因這淤塞的、不清爽的環(huán)境,而遲遲不肯降臨。這方小小的硯臺,便成了我內(nèi)心世界的物化象征——一種揮之不去的粘滯,一種欲語還休的沉悶。
偶爾,會有一絲極微弱的風(fēng),從窗隙間擠進(jìn)來,試圖攪動這一潭死水。水面上便會極輕、極慢地漾開一圈漣漪,那速度緩慢得幾乎令人難以察覺,像一聲有氣無力的嘆息。波紋推到硯堂邊緣,觸到那略高的石質(zhì)圍欄,便又無力地退回,終歸于平靜,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諝饫飶浡某劣魵庀ⅲ旌现夏绢^在潮氣里散發(fā)出的、略帶酸味的芬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來自泥土的腥氣。
我甚至能想象,那些看不見的水汽分子,正如何歡欣地、前赴后繼地投身于這硯堂的懷抱,與殘余的墨粒擁抱、結(jié)合,共同抗拒著那遙不可及的“干涸”。它們與窗外的雨絲,與天地間飽和的濕度,里應(yīng)外合,將這片小小的石凹,經(jīng)營成一個獨(dú)立于季節(jié)之外的、永恒的濕潤王國。
這停滯,固然令人心生焦躁,但看得久了,竟也看出一種無奈的禪意來。它逼著你慢下來,等下來,學(xué)會與一種不圓滿的、未完成的狀態(tài)共存。它不像秋風(fēng)掃落葉那般爽利,也不像夏日暴雨那般痛快,它就是這般纏纏綿綿,藕斷絲連,考驗(yàn)著所有的耐心。
不知何時,雨聲似乎稀疏了些。那硯堂里的水光,邊緣處仿佛收斂了一根發(fā)絲般的細(xì)微距離。這變化幾乎是一種錯覺,卻讓我心中微微一動?;蛟S,再漫長的梅雨,也終有止歇的一刻;再頑固的水汽,也終將被時間的微風(fēng)慢慢吹薄。只是此刻,它依然那樣汪著,幽深地,沉默地,映照著書齋頂上,那片同樣遲遲不散的、潮濕的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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