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素白的定窯瓷碗，碗壁薄如蟬翼，迎著光，能透出朦朧的影子。幾撮墨綠蜷曲的雨前茶被投入碗底，如同冬眠的精靈，沉靜地蟄伏在微凹的潔白里。水，并非滾沸的，而是蟹眼初生時便離了火，帶著九十五度的溫柔與克制，由高處細細地、均勻地沖瀉而下。

水觸茶的剎那，并無驚人的聲響，只有一陣極清雅的、帶著豆蔻氣息的蒸汽，倏然升騰起來，像一聲被驚醒的、滿足的喟嘆。那些原本干癟、緊束如小釘?shù)娜~芽，被這溫暖的生命之流包裹、浸潤，仿佛從一場深沉的夢中，被悄然喚醒。

最先變化的，是它們的姿態(tài)。那堅硬的、自衛(wèi)般的蜷曲，開始有了松動的跡象。像是伸懶腰的孩童，極慢地、帶著些許試探地，舒展開第一個關節(jié)。你能看見一片最外層的葉片，它的葉尖在水中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觸到了某種愉悅的電流，隨即，那卷曲的葉緣便以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開始向外釋放它緊繃的記憶，試圖恢復它最初在枝頭時，那迎風招展的、平坦的輪廓。

接著，是顏色的蛻變。入水時的墨綠，是深沉而黯淡的，像江南雨季里飽含水汽的青苔。而此刻，在水溫柔的呼喚下，那綠色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從葉脈的中心開始，一點點地蘇醒、鮮活起來。那是一種潤澤的、明亮的翠色，如同初春最早突破寒意的草芽，帶著一種嬌嫩的、幾乎要滴出水來的光感。這綠色，從中心向外徐徐蔓延，直至染透整片葉片，將一碗清水，也漸漸暈染成一灣淺淺的、動人的春溪。

葉，在水中開始了它優(yōu)雅的、自成一格的舞蹈。它們不再沉于碗底，而是被自身舒展后帶來的微乎其微的浮力，輕輕托起，在水中懸浮、飄搖。有的，如芭蕾舞者，以葉柄為軸心，緩緩地、曼妙地旋轉，讓每一寸葉面都充分接受水流的撫慰；有的，則似垂落的絲絳，在水中微微搖曳，那舒展的葉片，如同舒展開的廣袖，飄逸而從容。

最動人的，莫過于觀察一片完整的芽葉，如何重現(xiàn)它在枝頭時的模樣。那緊抱在一起的嫩芽，此刻像一朵微型的、綠色的蓮花，一層一層，由外至內，緩緩地、虔誠地綻放。最先舒展的是外層的護葉，它們謙遜地打開，為內里的蕊芯讓出空間。繼而，那最核心的、最嬌嫩的一芽一葉，才羞怯地探出頭來，展現(xiàn)出它鵝黃的、柔軟的內心。此刻，它們不再是商品，而是復活的生命，每一片，都在水中重新經歷一次綻放的春天。

水，也因此不再是單純的水了。它被茶賦予了靈魂與顏色，變成一泓通透的、流動的碧玉。光線穿過碗壁，再穿過這漸濃的茶湯，將其中懸浮的、舒展的葉片，照得脈絡分明，宛如一塊包裹著天然紋理的、活著的琥珀。

我靜坐于前，不忍啜飲。這舒展的過程，實在是一種禪修。它讓你看見，僵直如何在溫暖中變得柔韌，枯索如何在潤澤中重獲豐盈，緊鎖的過往，又如何在一刻的安詳里，坦然釋放出它全部的青翠與芳醇。這雨前茶在瓷碗中的舒展，便不只是物理的變化，更是一場生命的、微型的默劇，演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