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那套用海南黃花梨打的嫁妝,成了市里博物館的藏品,貼著“九十年代民間木藝精品”的標(biāo)簽,安安靜靜地待在恒溫的玻璃柜里。
可每當(dāng)有人跟我聊起這套家具,夸我手藝好,問我當(dāng)年是怎樣的機緣巧合得了那么好的料子,我總會擺擺手,笑一笑,把話岔開。
因為我沒法告訴他們,這套家具的緣起,是93年那個悶熱的夏夜,是師父王正國的頭七,是師娘秦嵐在靈堂前,當(dāng)著所有街坊鄰居的面,不輕不重地,在我后背上拍的那三下。
那三下,像三顆砸進水里的石子,在我心里漾開的,不是漣漪,是滔天巨浪。
第1章 靈堂前的三下輕拍
九三年的夏天,熱得像個不透氣的蒸籠。我們那片老筒子樓,風(fēng)扇轉(zhuǎn)得再快,吹出來的也是一股子燥熱的鐵銹味兒。
我?guī)煾竿跽龂?,就在這樣一個下午,沒的。
心梗,走得快,沒受罪。街坊們都這么勸師娘秦嵐。
可我知道,師父心里有疙瘩。他是個木匠,一輩子跟木頭打交道,手上功夫在整個南城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用自己存了半輩子的那塊好料,給閨女王小雅打一套頂好的嫁妝。
可小雅還在讀大學(xué),離出嫁還遠著呢。師父沒等到。
靈堂就設(shè)在樓下那片空地上,幾塊木板搭的棚子,白布一圍,正中間掛著師父那張半身黑白照。照片上的他,咧著嘴笑,露著一口被煙熏黃的牙,眼神里透著一股手藝人特有的執(zhí)拗和得意。
我叫李衛(wèi)東,二十三歲,跟著師父學(xué)了五年手藝。說是師徒,其實跟父子也差不離。師父沒兒子,就把我當(dāng)半個兒子待。我嘴笨,也不會說什么漂亮話,能做的,就是實實在在地守著。
頭七那天晚上,人來得最多。街坊四鄰都過來燒炷香,說幾句節(jié)哀順變的話。
我跪在蒲團上,一根接一根地往火盆里添紙錢?;鸸庥持业哪?,汗水混著煙灰往下淌,又黏又澀。
師娘秦嵐穿著一身黑色的確良褂子,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就那么直挺挺地站著,不哭也不鬧,只是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像兩口干涸的井。
她比我?guī)煾感×丝焓畾q,年輕時是廠里有名的美人,現(xiàn)在雖然上了年紀(jì),風(fēng)韻還在。只是那份美麗,被生活磨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殼,內(nèi)里全是苦水。
大概夜里十點多,人漸漸散了。王小雅哭得累了,被幾個嬸子扶進去休息。靈堂前,就剩下我和幾個幫忙的年輕人,還有一直站著的師娘。
一陣夜風(fēng)吹過,卷起地上的紙灰,吹得白色的挽聯(lián)嘩嘩作響。
師娘慢慢走到我身后。
我以為她要跟我說點什么,比如讓我去歇會兒之類的。我正準(zhǔn)備回頭,后背上忽然被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
我愣住了。
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
力道均勻,間隔也差不多,就像……就像師父以前在工坊里,檢查我做的榫卯結(jié)構(gòu)時,用木槌敲打接縫處那樣,帶著一種確認和囑托的意味。
我渾身一僵,跪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周圍還有幾個沒走的鄰居,他們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了過來,眼神里有驚訝,有疑惑,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揣測。
在那個年代,一個新寡的婦人,在丈夫的靈堂前,當(dāng)眾拍一個年輕小伙子的后背,還是三下。這事兒,擱誰身上都得琢'磨出點別的味兒來。
我能感覺到臉頰像被火燒一樣,一直燙到了耳根。
師娘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拍完,轉(zhuǎn)身,聲音不大但很清晰地對我說:“衛(wèi)東,辛苦你了,守到半夜就去換個人吧。”
說完,她就走回了棚子深處的陰影里,只留給我一個筆直又孤單的背影。
我跪在原地,腦子里成了一鍋粥。
師娘這是什么意思?
是單純的安慰?可安慰人有這么安慰的嗎?
還是……有什么別的暗示?
我不敢想下去。師父尸骨未寒,我怎么能有這種齷齪的念頭。我拼命地搖頭,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
可那三下拍擊的感覺,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后背上,一下,兩下,三下,揮之不去。
第2章 三更夜的門環(huán)聲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著。
筒子樓的單身宿舍里,只有一張硬板床和一個小桌子。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里全是靈堂前的那一幕。
師娘的眼神,鄰居們的目光,還有后背上那三下清晰的觸感。
我李衛(wèi)東不是個傻子。在工坊里跟師兄弟們待久了,葷的素的笑話也聽過不少。我知道,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剛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任何一個反常的舉動,都會被無限放大。
她為什么要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
她就不怕人說閑話嗎?
還是說,她就是想讓別人看見?
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從我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里鉆了出來:她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想法?
這個念頭一出來,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趕緊坐起來,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李衛(wèi)東啊李衛(wèi)東,你想什么呢!那是你師娘!你師父的骨頭還沒涼透呢!
可是,理智壓不住心里的翻江倒海。
師娘秦嵐,確實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她不像別的家庭婦女那樣,整天大嗓門,頭發(fā)亂糟糟。她總是很愛干凈,衣服上總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她說話也總是細聲細氣的,看人的時候,眼神很溫柔。
我剛來學(xué)徒的時候,吃住都在師父家。師娘待我,就像待親侄子一樣。我衣服破了,她幫我縫;我生病了,她給我熬姜湯。師父罵我笨,她總是在旁邊打圓場,說:“孩子還小,你慢慢教嘛?!?/p>
我對她,只有尊敬和感激,從來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
可今晚這三下,徹底把我搞亂了。
我想起了一些細節(jié)。以前師父喝多了,會拉著我的手說:“衛(wèi)東啊,我們家小雅以后就指望你了?!蹦菚r候我以為他說的是讓我?guī)鸵r著點。現(xiàn)在想來,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我又想起,師娘有時候看我的眼神,確實帶著點說不清的意味,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又咽了回去。
難道……
我越想心越亂,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
墻上的掛鐘,時針慢吞吞地走著,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一點了。
兩點了。
我還是睡不著。后背上那三下,好像還在隱隱發(fā)燙。
我忽然想起以前聽老人們說過的一些“風(fēng)俗”。說是有些地方,丈夫沒了,家里沒個主心骨,女人怕被人欺負,會找個信得過的晚輩,做點什么“表示”,就算是托付了。
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震。
托付?怎么托付?
難道師娘是想讓我……撐起這個家?
我一個窮小子,除了會點木工活,什么都沒有。我怎么撐?
時間指向了凌晨三點。
夏夜的燥熱,混著心里的焦灼,讓我再也躺不住了。
一個大膽到我自己都害怕的決定,在我腦子里成型了。
去問問。
對,去問個清楚。
這么不清不楚的,我一輩子都得惦記著。長痛不如短痛,不管是什么結(jié)果,我認了。
我猛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胡亂地套上件汗衫,趿拉著拖鞋就出了門。
夜深人靜,樓道里只有我的腳步聲和拖鞋摩擦地面的“啪嗒”聲。
師父家就在三樓,離我的宿舍不遠。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前,心跳得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門上貼著白色的“奠”字,在昏暗的聲控?zé)粝拢@得格外刺眼。
我抬起手,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
反復(fù)了好幾次,我才終于鼓足勇氣,輕輕地叩響了門上的銅環(huán)。
“叩,叩,叩?!?/p>
三聲。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下意識地就敲了三下。
門里靜悄悄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以為師娘睡著了,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
師娘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里,她的臉色在慘白的月光下,顯得更加憔悴。她看到是我,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或者說,是冰冷。
“衛(wèi)東?這么晚了,有事?”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和疲憊。
我看著她,喉嚨發(fā)干,之前想好的一肚子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能說什么?
問她為什么拍我三下?
問她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意思?
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問這種話,我跟有什么區(qū)別?
我的臉漲得通紅,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師娘……我……我睡不著,過來看看,有什么要幫忙的?!?/p>
我自己都覺得這個借口爛透了。
師娘靜靜地看著我,看了足足有十幾秒。她的眼神很復(fù)雜,有失望,有疲憊,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決絕。
然后,她緩緩地把門拉開了一些,讓我能看到屋里的情景。
客廳里,王小雅就睡在沙發(fā)上,身上蓋著一條薄毯子,眼角還掛著淚痕。
師娘什么都沒說,但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她在告訴我:我女兒就在這里,你一個年輕男人,三更半夜來敲一個寡婦的門,你想干什么?
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被人當(dāng)頭潑了一盆冰水,從頭涼到腳。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我把事情想得太齷齪,太不堪了。
我把師娘的好意,當(dāng)成了驢肝肺。
她拍我,可能真的只是像長輩一樣,給我一點安慰和鼓勵。
而我,卻像個發(fā)了情的野狗一樣,半夜三更找上門來。
羞愧,無地自容的羞愧,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師娘,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想解釋,卻發(fā)現(xiàn)語言是那么的蒼白無力。
“回去吧?!睅熌锎驍嗔宋?,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天亮了,還有很多事要忙?!?/p>
說完,她“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我被關(guān)在了門外,像個傻子一樣,站在樓道里。
聲控?zé)魷缌?,周圍陷入一片黑暗?/p>
我好像聽見了門里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
那一刻,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徹底會錯意了。
而且錯得離譜,錯得無可救藥。
第3章 傳開的閑話
第二天,師父出殯。
我?guī)缀跻灰箾]睡,眼睛里布滿了血絲,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
我不敢看師娘的眼睛,也不敢跟任何人說話,只是埋著頭,默默地干著手里的活。
可我能感覺到,周圍的空氣不一樣了。
那些昨天還拍著我肩膀,夸我“懂事”、“孝順”的街坊鄰居,今天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們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聲音壓得低低的,但目光卻像針一樣,時不時地往我身上扎。
我不用聽也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看見沒,就是那小子。”
“秦嵐也真是的,男人剛走,就……”
“嘖嘖,這年輕人,看著老實,沒想到啊……”
閑話,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在你耳邊響,趕不走,也打不掉,鉆進你的腦子里,讓你心煩意亂。
我心里又羞又愧,還有一股說不出的憋屈。
我做錯了什么?
我只是……只是誤會了。可這個誤會,我說不出口,也沒法解釋。
我總不能跑到大家面前,大聲嚷嚷:“我昨天半夜去找我?guī)熌锪?,但我沒別的意思!”
這話誰信?我自己都不信。
送葬的隊伍走在街上,我捧著師父的遺像,走在最前面。我覺得那相框有千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師父在照片里還是那樣笑著,可我卻覺得,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責(zé)備。
師父,我對不起你。
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著。
到了墓地,下葬的時候,王小雅哭得撕心裂肺。師娘秦嵐卻依舊沒掉一滴淚,只是嘴唇被她自己咬得發(fā)白。
整個過程,她一眼都沒看我。
我就像個透明人,或者說,一個讓她感到羞恥的污點。
辦完喪事回來,家里要辦解穢酒。
我本想找個借口溜掉,可作為師父唯一的徒弟,我不出面,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酒席上,氣氛很沉悶。
師父的弟弟,也就是王小雅的叔叔,喝了幾杯酒,臉紅脖子粗地站起來,端著酒杯,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我。
“衛(wèi)東啊,”他拉長了聲音,“我哥在世的時候,最疼你?,F(xiàn)在他走了,這家里的事……你可得多上心啊?!?/p>
這話聽著是客氣,可那語氣,那眼神,分明是在敲打我。
桌上的人都安靜了下來,齊刷刷地看著我。
我端著酒杯,手心里全是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師娘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地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女兒碗里,淡淡地說:“衛(wèi)gao'su'wo'men'da'jia'dou'zai'kan'zhe'ta'de'shi'hou','ta'de'yan'shen'que'mei'you'kan'xiang'wo'。'ta'zhi'shi'di'sheng'dui'ta'di'di'shuo':'“'er'shu','chi'fan'ba'。'wei'dong'hai'shi'ge'hai'zi','jia'li'de'shi','bu'yong'ta'cao'xin'。'”' (Tell us, while everyone was looking at him, his eyes didn't look at me. He just whispered to his younger brother, "Second Uncle, let's eat. Weidong is still a child. He doesn't need to worry about family matters.")
這話一出,桌上的氣氛更加尷尬了。
“還是個孩子”,這分明是想跟我撇清關(guān)系。
我心里的那點僥幸,徹底被碾得粉碎。
那頓飯,我吃得食不知味。每一口飯,都像是沙子,硌得我喉嚨生疼。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我第一個沖了出去,像逃一樣回了自己的宿舍。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繚繞中,我一遍遍地回想這幾天發(fā)生的事。
從那三下輕拍開始,我就掉進了一個自己挖的坑里,越陷越深。
我不僅毀了自己的名聲,更可能……毀了師娘的名聲。
一想到這里,我的心就跟被刀子剜一樣疼。
接下來的幾天,我把自己鎖在工坊里,拼命地干活。
我刨木頭,鑿榫眼,用汗水和疲勞來麻痹自己。木屑紛飛,就像我心里那些雜亂的思緒。
我不敢出門,不敢見人。筒子樓就那么大,低頭不見抬頭見。我怕看到鄰居們鄙夷的眼神,更怕碰到師娘。
可越是怕什么,就越來什么。
那天傍晚,我干完活,準(zhǔn)備回宿舍。剛走到樓道口,就看見師娘提著一個菜籃子,從外面回來。
我們倆,就在狹窄的樓道里,迎面撞上了。
我當(dāng)時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我低下頭,想從她身邊繞過去。
“衛(wèi)東。”
她忽然開口叫住了我。
我停下腳步,身體僵硬,卻不敢抬頭。
“你躲著我?”她的聲音很平靜。
我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聲音。
她輕輕嘆了口氣,說:“有些事,是該跟你說清楚了。你跟我來?!?/p>
說完,她就轉(zhuǎn)身上了樓。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她要跟我說什么,但我知道,這個結(jié),必須解開。
哪怕是被她指著鼻子痛罵一頓,我也認了。
第44章 第三塊地板下的秘密
師娘家的門,還是那扇門。
但這一次,我是被她親口叫進來的。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凈,只是少了我?guī)煾傅纳碛?,顯得空蕩蕩的,沒什么人氣。
王小雅不在,應(yīng)該是回學(xué)校了。
師娘讓我坐下,給我倒了杯水。白瓷杯里,漂著幾片茶葉。
她在我對面坐下,沉默了很久,像是在組織語言。
我也沒說話,只是低著頭,看著自己那雙沾滿木屑和油污的手。
“衛(wèi)東,”她終于開口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對。”
我猛地抬起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竟然在跟我道歉?
“我不該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那樣做,讓你誤會了,也讓你……受委屈了?!彼穆曇衾飵е唤z疲憊和歉意。
我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這幾天的委屈、羞愧、憋悶,在這一刻,全都涌了上來。
“不,師娘,是我不對!”我急切地說,“是我……是我心思不正,是我小人之心,我……”
她擺了擺手,打斷了我。
“你別說了,我懂。”她看著我,眼神很復(fù)雜,“你是個好孩子,我知道。只是那時候,我沒別的辦法?!?/p>
“辦法?”我愣住了,“什么辦法?”
她站起身,走到客廳的角落,那里放著師父生前最寶貝的工具箱。
她沒有打開工具箱,而是蹲下身,用手指在工具箱旁邊的地板上,輕輕敲了敲。
“咚,咚,咚?!?/p>
三聲。
和那天晚上拍我后背的聲音,一模一樣。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師父走之前,拉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就只是……用手指在我手心里,劃了三下?!睅熌锏穆曇粲行┻煅剩拔耶?dāng)時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后來整理他的遺物,看到他留下的一封信,我才懂?!?/p>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遞給我。
信封已經(jīng)泛黃了,上面是我?guī)煾改鞘煜さ?、帶著木屑味的筆跡:“秦嵐親啟”。
我顫抖著手打開信。
信不長,字跡也有些潦草,看得出是師父在身體很不好的時候?qū)懙摹?/p>
信里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親手給女兒小雅打一套嫁妝。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去過一趟海南,機緣巧合下,收了一塊上好的黃花梨木料。這塊料子,他藏了二十多年,誰都沒告訴,就想著等女兒出嫁的時候,給她一個驚喜。
“料子就藏在工具箱旁邊,第三塊地板下面。我做了記號,別人看不出來?!?/p>
信的最后寫道:“我這手藝,一身的本事,就衛(wèi)東學(xué)到了七八分。這孩子,心實,手也穩(wěn)。我走了以后,你讓他把這套家具打了。就當(dāng)我……這個當(dāng)?shù)模詈蠼o閨女的一點念想?!?/p>
看到這里,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砸在信紙上,暈開了一片墨跡。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師父臨終前,用三下比劃,告訴師娘地板的位置。
師娘在靈堂前,用同樣的方式拍我三下,是想把師父的遺愿,托付給我。
她之所以當(dāng)著眾人的面,是因為她一個寡婦,不好私下里找我。她怕人說閑話,更怕……他兒子王軍不同意。
王軍是師父唯一的兒子,但在外面跑生意,一年到頭不怎么回家。他腦子活,但看不上木匠這門手藝,總覺得是“下九流”,賺不來大錢。他跟師父的關(guān)系,一直不太好。
師娘怕王軍回來,會把這塊料子賣掉換錢。所以她想趕在王軍回來之前,把這件事托付給我這個最信得過的人。
可她萬萬沒想到,我這個榆木腦袋,竟然會錯了意,還鬧出那么一出丑事。
“我那天看你半夜找過來,就知道你誤會了?!睅熌飮@了口氣,“我當(dāng)時心里又急又氣,怕事情鬧大,讓王軍知道了,這料子就保不住了。所以……所以才對你那個態(tài)度。衛(wèi)東,你別往心里去?!?/p>
我搖著頭,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真是個混蛋!
我不僅誤會了師娘,還差點耽誤了師父的臨終囑托。
“師娘,你別說了?!蔽矣眯渥雍鷣y擦了把臉,站起身,走到那塊地板前,“我來。”
我從工具箱里找出師父用過的撬棍和錘子。
工具握在手里,還是那么熟悉,那么沉甸甸。
我蹲下身,按照師父信里說的方法,找到了那個微不可察的記號,小心翼翼地把撬棍插進縫隙。
“嘎吱”一聲,第三塊地板被我撬了起來。
一股沉郁的、帶著淡淡降香的木頭味道,從地板下面飄了出來。
那是一種讓人心神安寧的味道。
地板下,是一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物體。
我跟師娘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激動。
我伸手,輕輕地把油布揭開。
一塊長約兩米,寬約三十公分的木料,靜靜地躺在那里。
木料的顏色,是深沉的紅褐色,上面布滿了奇詭瑰麗的紋路,像流動的云,又像山水的畫,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溫潤如玉的光澤。
海南黃花梨。
傳說中的“木中黃金”。
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木料的表面,那觸感,細膩、溫潤,仿佛能感覺到它在漫長的歲月里,沉淀下來的生命力。
這就是師父一生的珍藏。
也是他作為一個父親,留給女兒最深沉、最厚重的愛。
“師娘,”我抬起頭,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放心,師父的遺愿,我一定完成。這套嫁妝,我給小雅師妹打出來。一定打成南城……不,打成全省最好的!”
第5章 錢與良心的拉扯
撬開地板的第二天,王軍就回來了。
他開著一輛半舊的桑塔納,穿著一身嶄新的西裝,頭發(fā)抹得油光锃亮,一進門,就把一個大哥大往桌上“啪”的一拍。
“媽,我回來了?!?/p>
他看到我,眉頭就是一皺,眼神里帶著明顯的不悅和審視。
這幾天院子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他肯定聽說了。
師娘沒理會他的臉色,只是平靜地把師父的信拿了出來,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王軍聽完,沒說話,而是徑直走到那塊黃花梨木料跟前,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又湊上去聞了聞。
他雖然不懂木工,但在外面跑生意,見識還是有的。
“這是……黃花梨?”他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
“是你爸留給小雅的嫁妝料子?!睅熌飶娬{(diào)道。
王軍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兩步,然后停在我面前,上下打量著我。
“就憑他?”他撇了撇嘴,語氣里滿是輕蔑,“他能打出什么好東西來?別把這么好的料子給糟蹋了?!?/p>
我攥緊了拳頭,胸口一陣發(fā)堵。
士可殺不可辱。他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師父傳給我的手藝。
“小軍!”師娘的聲音嚴厲了起來,“衛(wèi)東是你爸親手教出來的徒弟,他的手藝,你爸信得過?!?/p>
王軍哼了一聲,沒再理我,轉(zhuǎn)頭對他媽說:“媽,你就是老實。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還打什么家具?又笨又重,還不時興。小雅以后是要嫁到城里去的,人家都用組合家具、席夢思。誰還用這個?”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我前兩天剛聽一個老板說,現(xiàn)在這黃花梨,價錢炒得老高了。就這么一塊料,找對買家,少說能賣這個數(shù)!”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萬?”師娘倒吸了一口涼氣。
九三年的五萬塊,對于我們這樣的普通工薪家庭,簡直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
“保守了!”王軍得意地一笑,“媽,你想想,有了這筆錢,咱們還住這破筒子樓干嘛?直接去市里買套商品房。小雅的嫁妝,也別愁了,彩電、冰箱、洗衣機,三大件我全給她配齊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不比一套破木頭家具有面子?”
師娘的臉色變了。
看得出來,她動搖了。
也難怪,一邊是丈夫虛無縹緲的遺愿,一邊是能徹底改變一家人生活的五萬塊錢。這道選擇題,對任何一個為生活所困的女人來說,都太難了。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不行!”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摹?/p>
王軍和師娘都愣住了,齊刷刷地看向我。
我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大聲說:“這是師父留給師妹的念想!不是錢的事!師父一輩子就這點心愿,你們要是把它賣了,師父在底下……他能安心嗎?”
“你算老幾?”王軍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指著我的鼻子罵道,“這是我們家的事,輪得到你一個外人插嘴?我爸是死了,可我還沒死呢!這個家,現(xiàn)在我說了算!”
“我不是外人!”我針鋒相對,“我是師父的徒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師父的遺愿,我就得替他守著!”
“守著?你拿什么守?”王軍冷笑一聲,“你一個月工資多少錢?你買得起這塊料子嗎?窮小子一個,在這跟我講情懷?情懷能當(dāng)飯吃嗎?”
他的話,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字字句句都扎在我的心窩上。
是啊,我有什么資格?
我沒錢,沒勢,甚至連名聲都因為前幾天的誤會,變得不那么好聽。
我憑什么去跟人家講道理?
屋子里的空氣,凝固了。
師娘站在一邊,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看看兒子,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痛苦。
我知道,這個家里,她是最難的。
一邊是血濃于水的親兒子,一邊是亡夫的臨終囑托。
“媽,你別聽他的?!蓖踯娨姞?,趕緊軟下口氣,扶著肩膀,“我這都是為咱們家好。爸都走了,咱們活著的人,總得往前看吧?小雅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你說是不是?”
師娘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終于還是從她那干涸的眼眶里流了出來。
我看著她,心如刀割。
我知道,我輸了。
在現(xiàn)實面前,所謂的念想、情懷,是那么的不堪一擊。
“好……好……”王軍見他媽不說話,就當(dāng)是默認了,興奮地搓著手,“我這就去聯(lián)系那個老板,讓他帶錢過來看貨!”
說完,他拿起桌上的大哥大,就要往外走。
“等等!”
我叫住了他。
他轉(zhuǎn)過身,不耐煩地看著我:“你又想干嘛?”
我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我走到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塊料子,你不能賣?!?/p>
“我不賣?你說了算?”他嗤笑起來。
“這套家具,我來打。”我繼續(xù)說,“工錢,我一分不要。打家具需要添置的工具、輔料,我自己掏錢。打完之后,如果你們不滿意,這塊料子,你拿去賣。如果你們滿意,就把它留給小雅師妹?!?/p>
我停頓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我所有的積蓄——一個存了五年的存折,上面有三千多塊錢,是我準(zhǔn)備娶媳婦用的。
我把存折拍在桌上。
“這三千塊,算是我押在你這兒的。如果我把料子打壞了,或者打出來的東西你們不滿意,這錢,就當(dāng)是我賠給你們的?!?/p>
整個屋子,死一般地寂靜。
王軍看著桌上的存折,眼睛都直了。他大概沒想到,我這個窮小子,能拿出這么大一筆錢來。
師娘也震驚地看著我,嘴巴張了張,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衛(wèi)東,你……”
“師娘,你別說了。”我打斷她,眼神無比堅定,“這是我作為徒弟,該為師父做的最后一件事。錢沒了,可以再掙。師父的念想沒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
那一刻,我心里反而平靜了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也不知道自己這么做到底值不值。
我只知道,有些東西,比錢重要。
一個手藝人的良心,一個徒弟的情義,一個男人的承諾。
這些東西,不能賣。
第66章 刨花里的日日夜夜
王軍最終還是同意了。
我不知道是那三千塊錢鎮(zhèn)住了他,還是我那股子豁出去的勁兒讓他有所觸動。
他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行,我給你三個月時間。三個月后,要是拿不出像樣的東西,這料子連同你的錢,都歸我?!?/p>
我知道,這是一場。
我賭上的,是我全部的積蓄,是我五年學(xué)徒生涯的所學(xué),更是我作為一個手藝人的尊嚴。
我不能輸。
從那天起,我就搬進了師父留下的那個小工坊。
工坊不大,也就十幾個平方,堆滿了各種木料和工具??諝饫铮肋h飄散著木屑和油漆混合的味道。這是我最熟悉的味道,能讓我心安。
我把那塊黃花梨木料,像寶貝一樣供在工作臺最顯眼的位置。每天開工前,我都要洗干凈手,對著它站一會兒,就像在跟師父交流。
師父,您看著,我不會給您丟人。
做這樣一套家具,第一步是出圖。
我沒讀過什么書,不會用那些復(fù)雜的制圖工具。我就用最笨的辦法,拿鉛筆和尺子,在牛皮紙上一遍遍地畫。
我要打一套“五件套”:一張架子床,一個頂箱柜,一張梳妝臺,還有兩個床頭柜。
款式,我沒用那些花里胡哨的新樣子,就用師父最擅長、也最教過我無數(shù)遍的明式風(fēng)格。簡潔,大方,最能體現(xiàn)木料本身的美。
圖紙改了十幾稿,我自己滿意了,拿去給師娘看。
師娘看著圖紙上那些熟悉的線條和結(jié)構(gòu),眼圈紅了。她說:“衛(wèi)東,就照這個做吧,這是你師父最喜歡的樣子?!?/p>
有了圖紙,就是開料。
這是最關(guān)鍵,也是最考驗功力的一步。
這么貴重的料子,一旦開錯一鋸,就全完了。
我足足花了三天時間,對著木料反復(fù)地量,反復(fù)地劃線,在腦子里把每一塊板材的位置都模擬了無數(shù)遍,才敢下手。
第一鋸下去的時候,我的手心全是汗。
鋸子劃破木料表層,發(fā)出“滋啦”一聲輕響,一股濃郁的降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工坊。
我穩(wěn)住心神,一鋸,一鋸,緩慢而堅定地往前推。
那幾天,我?guī)缀跏浅宰《荚诠し焕铩?/p>
白天,我就是個木匠,刨、鑿、鋸、磨,渾身都是木屑。
晚上,我就睡在旁邊的行軍床上,夢里都是各種榫卯結(jié)構(gòu)。
這活兒,比我想象的要難得多。
黃花梨木質(zhì)堅硬,油性大,對工具的要求極高。我的刨子,幾乎每天都要磨好幾次,才能保證刨出來的木面光滑如鏡。
最難的,是做榫卯。
明式家具的精髓,就在于它那嚴絲合縫的榫卯結(jié)構(gòu),不用一顆釘子,就能讓家具牢固百年。
師父教過我?guī)资N榫卯,什么燕尾榫、格肩榫、粽角榫……每一種都有不同的用道。
我鑿每一個卯眼,削每一個榫頭,都像是在完成一個神圣的儀式。尺寸要精確到毫米,多一分則松,少一分則緊。
有時候,為了一個完美的接合,我能在工作臺前站上大半天,反復(fù)地銼,反復(fù)地試。
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兩只手更是布滿了新舊傷痕和厚厚的老繭。
師娘心疼我,每天都給我送飯來。
她不怎么說話,就是把飯盒放下,靜靜地看我干一會兒活,然后默默地離開。
但她的眼神,給了我最大的支持。
王軍也來過幾次。
他每次來,都是一副審查的架勢,背著手,在工坊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看這,摸摸那,嘴里不時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也說不清是贊嘆還是挑剔。
我懶得理他。
我的世界里,只有木頭,和即將成型的家具。
漸漸地,家具的雛形出來了。
床的四根立柱,柜子的門板,梳妝臺的鏡框……每一件,都散發(fā)著黃花梨獨有的溫潤光澤和美麗紋路。
那些紋路,有的像鬼臉,有的像山水,千變?nèi)f化,讓人百看不厭。
我沒有在上面做過多繁復(fù)的雕刻,只是在一些關(guān)鍵部位,比如床頭板、柜門上,用最簡潔的線條,雕了一些寓意吉祥的云紋和如意紋。
我希望這套家具,不僅是美的,更是能給師妹帶來好運的。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兩個多月過去了。
第7章 一套會呼吸的嫁妝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蠟。
好的木料,是不能用油漆的。油漆會堵塞木頭的毛孔,讓它失去“呼吸”的能力。
只能用天然的蜂蠟。
我把蜂蠟隔水融化,用干凈的棉布,蘸著溫?zé)岬南炓?,一點一點地,均勻地涂抹在家具的每一個表面。
這個過程,急不得,要一遍又一遍,直到蠟液完全滲透進木頭的紋理中。
經(jīng)過上蠟的黃花梨,顏色變得更加深沉,光澤也更加內(nèi)斂,像一塊溫潤的美玉,散發(fā)著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貴氣。
當(dāng)最后一件家具上完蠟,我把它按照臥室的布局,在工坊里擺好。
那一刻,我呆住了。
我甚至不敢相信,這套家具,是出自我自己的手。
那張架子床,線條流暢,結(jié)構(gòu)穩(wěn)固,床頭的云紋雕刻,簡潔而靈動。
那個頂箱柜,高大而敦實,門板上兩張對稱的“鬼臉紋”,像是兩個守護神,帶著一絲神秘的笑意。
梳妝臺小巧精致,銅制的拉手擦得锃亮。
整套家具,靜靜地立在那里,仿佛不是死物,而是有生命的。它們在呼吸,在訴說,在沉淀著歲月和情感。
我伸出手,輕輕撫摸著柜子的門板,那手感,冰涼、光滑,卻又帶著一絲生命的溫度。
我仿佛看到了師父的影子。
他好像就站在我身邊,拍著我的肩膀,咧著嘴,露出那口黃牙,笑著說:“臭小子,干得不錯!”
我的眼眶,又一次濕了。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走出去,把師娘和王軍都叫了過來。
那天,工坊的門一打開,陽光照了進去。
師娘和王軍站在門口,當(dāng)他們看到屋里那套家具時,兩個人都愣住了。
師娘的嘴唇微微顫抖,她一步一步地走過去,伸出手,像撫摸孩子的臉一樣,輕輕地撫摸著那張梳妝臺。
她什么也沒說,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
我知道,她在這套家具上,看到了丈夫的影子,看到了他未了的心愿。
王軍也呆立在原地,他臉上的那種輕蔑和不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贊嘆和一絲愧疚的復(fù)雜神情。
他繞著家具走了一圈又一圈,用手敲敲這里,摸摸那里。
他不懂木工,但他看得出好壞。
這套家具,無論是用料、做工,還是那份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氣韻,都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這……這是你打的?”他看著我,眼神里第一次沒有了敵意,只有純粹的不可思議。
我點了點頭。
他沉默了很久,走到我面前,看著我那雙布滿傷痕的手。
然后,他做了一個我完全沒想到的舉動。
他從口袋里掏出我的那個存折,塞回我手里。
“這錢,你拿回去。”他的聲音有些生硬,但不再那么討人厭了,“這套家具,是我爸留給小雅的,誰也不能賣?!?/p>
我愣住了。
他又從自己的錢包里,抽出厚厚的一沓錢,大概有一千多塊,硬要塞給我。
“這是……這是你的工錢。不,不是工錢,是我……我替我爸謝謝你?!彼行┱Z無倫次,“之前……之前是我不對,是我狗眼看人低,你別往心里去?!?/p>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他也不是那么壞。
他只是……被這個一心向錢看的時代,蒙蔽了眼睛。
而現(xiàn)在,這套會呼吸的家具,讓他看到了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我把錢推了回去。
“錢我不能要。”我搖搖頭,笑了,“能完成師父的遺愿,就是給我最好的報答了。”
那天,我們?nèi)齻€人,在那個小小的工坊里,站了很久很久。
誰都沒有說話,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那個因為誤會而產(chǎn)生的隔閡,那個因為金錢而產(chǎn)生的裂痕,在這一刻,都被這套沉默而溫潤的家具,悄悄地撫平了。
第8章 歲月里的回響
那套嫁妝,后來在王小雅出嫁的時候,成了整個南城的一段佳話。
來喝喜酒的人,看到那套家具,都嘖嘖稱奇,說王家這是出了個寶貝。
王軍那天喝多了,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說:“衛(wèi)東,哥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差點成了敗家子,對不起我爸?!?/p>
我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笑笑。
再后來,我的木工手藝,名聲也漸漸傳開了。很多人慕名而來,想請我打家具。我的生活,也慢慢好了起來。
我用自己掙的錢,娶了媳婦,有了自己的孩子。
師娘秦嵐,一直把我當(dāng)親侄子一樣看待。逢年過節(jié),她總會讓我?guī)е掀藕⒆?,去她家吃飯。她老了許多,頭發(fā)白了,但眼神卻比以前溫和、安詳了。
那件因為三下輕拍而起的風(fēng)波,也早就煙消云散了。街坊們再看到我跟師娘說話,眼神里只有尊敬。他們都說,王正國收了個好徒弟,比親兒子還親。
時間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
城市發(fā)展得飛快,我們那片老舊的筒子樓也拆了,大家都搬進了寬敞明亮的新樓房。
王小雅嫁得很好,丈夫也很疼她。那套黃花梨嫁妝,她一直寶貝著。
幾年前,市里要建一個新的民俗博物館,到處征集有代表性的老物件。
王小雅和王軍商量后,做出了一個決定:把這套家具,無償捐贈給博物館。
王軍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征求我的意見。
我說:“這是好事。讓更多的人看到,也算是沒辜負師父當(dāng)年的心意?!?/p>
捐贈那天,博物館還搞了個小小的儀式。
我,師娘,王軍,王小雅,我們一家人,都去了。
當(dāng)那套家具被工作人員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放進玻璃展柜里時,我心里百感交集。
它不再是一套普通的家具了。
它成了一段歷史的見證,承載著一個父親對女兒深沉的愛,一個手藝人對技藝的堅守,還有一個徒弟對師父的承諾。
儀式結(jié)束后,有個年輕的記者來采訪我。
他問我:“李師傅,聽說這套家具是您親手打造的。它現(xiàn)在成了博物館的藏品,您有什么感想?”
我看著展柜里那套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的家具,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九三年那個悶熱的夏天,想起師父靈堂前搖曳的燭火,想起師娘在我后背上那不輕不重的三下輕拍。
我想起了那個讓我羞愧難當(dāng)?shù)恼`會,想起王軍伸出的五根手指,想起我在工坊里那些刨花紛飛的日日夜夜。
那些歲月里的片段,像電影一樣,在我眼前一一閃過。
最后,我笑了笑,對那個記者說:
“感想談不上。我就是個木匠,一輩子,就想做好一件事?!?/p>
“那就是,對得起手里的木頭,對得起心里的那把尺子?!?/p>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