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鎮(zhèn)東頭有座老宅,青磚灰瓦,門前兩棵大槐樹。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這是李厚德家的祖產(chǎn)。厚德是家中獨子,年方二十有三,生得眉清目秀,為人忠厚老實,在鎮(zhèn)上開了間小繡坊,生意不溫不火,勉強糊口。
這日午后,厚德正在繡坊里整理繡品,母親王氏急匆匆推門而入,滿面春風(fēng)。
“兒啊,天大的好消息!”王氏一把拉住兒子的手,“鎮(zhèn)西蘇員外家的千金看中你了,托媒人來說親呢!”
厚德手中繡帕輕輕落下,眉頭微蹙:“母親,蘇家千金不是早已許配給縣太爺?shù)墓恿藛???/p>
“那是老黃歷了!”王氏拍手笑道,“前日縣太爺家退了婚,說是八字不合。蘇家正急著找女婿呢!這等好事竟落到你頭上,真是祖宗保佑!”
厚德默不作聲,只低頭整理繡線。王氏見兒子不答話,急了:“你倒是說句話啊!蘇家何等門第,若不是急著嫁女,怎會看上咱們這樣的人家?”
“母親,此事容我想想。”厚德輕聲道。
“想什么想!這等好事,錯過了可就沒有了!”王氏說罷,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說是要準(zhǔn)備聘禮。
厚德嘆了口氣,走到窗前。春日的陽光灑在青石板上,幾只麻雀在檐下跳躍。他心中有事,卻無人可訴說。
三日后,厚德做了一件讓全鎮(zhèn)嘩然的事——他拒絕了蘇家的親事,反而向鎮(zhèn)南一個寡婦提親。
這寡婦名喚柳娘,年長厚德三歲,丈夫三年前病逝,留下一間破舊的繡鋪。她相貌平平,平日里深居簡出,只在繡鋪里接些繡活度日。
消息傳開,全鎮(zhèn)嘩然。
“李厚德莫不是瘋了?好好的富家千金不要,偏要娶個寡婦!”
“聽說那柳娘會下蠱,莫不是給厚德下了什么迷魂藥?”
“李家祖墳怕是要冒黑煙了!”
李宅內(nèi),李父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厚德罵道:“你這個不肖子!我李家三代清譽,就要毀在你手里了!”
王氏更是哭成了淚人:“兒啊,你若是娶了那寡婦,叫我們?nèi)绾卧阪?zhèn)上立足?你讓我們有何臉面去見列祖列宗?”
厚德跪在父母面前,神色堅定:“爹,娘,兒子深知不孝。但柳娘雖為寡婦,卻品性高潔,繡藝精湛,與我志趣相投。蘇家小姐驕縱任性,兒子若娶了她,日后必生怨懟?!?/p>
“你、你簡直鬼迷心竅!”李父氣得臉色發(fā)青,“那柳娘有什么好?不過是個窮繡娘!”
厚德抬頭,目光清澈:“爹,您常教導(dǎo)兒子,看人要看心,莫只看表面。柳娘之心,兒子看得明白?!?/p>
“你若是執(zhí)意要娶那寡婦,就、就給我滾出李家!”李父甩袖而去。
王氏哭哭啼啼地跟著走了,留下厚德一人跪在廳中。
半月后,厚德還是娶了柳娘?;槎Y極其簡單,只在柳娘那間破舊的繡鋪里拜了天地。李家二老沒有出席,也沒送任何賀禮。
新婚次日,厚德便搬出了李家老宅,住進了柳娘的繡鋪。鎮(zhèn)上的人都在看笑話,說厚德被美色所惑,不日必定后悔。
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厚德與柳娘的日子卻越過越紅火。
柳娘繡工了得,尤其擅長雙面繡,一面繡山水,一面繡詩詞,精巧絕倫。厚德經(jīng)營有方,將繡品賣到了省城,甚至京城。不出半年,他們的繡鋪便擴大了門面,招了七八個繡娘。
這日,厚德從省城回來,帶回來一個好消息:省城的“錦繡閣”看中了他們的繡品,要訂一百幅雙面繡屏風(fēng),限期三月。
柳娘卻面露難色:“一百幅雙面繡,三個月如何趕得出來?就是全鎮(zhèn)的繡娘都來幫忙,也未必能完成?!?/p>
厚德笑道:“娘子不必憂心,我已有計較。”
次日,厚德將鎮(zhèn)上所有的繡娘都請到鋪中,將繡活分派下去。柳娘負(fù)責(zé)繡最復(fù)雜的部分,其他繡娘各司其職。厚德又設(shè)計了新的繡架,使繡娘們可以同時繡制兩面,省時省力。
繡坊里日夜趕工,燈火通明。柳娘更是廢寢忘食,常常繡到深夜。
一日深夜,厚德端著一碗熱湯來到柳娘身邊,見她正對著一幅繡品發(fā)呆。
“娘子,怎么了?”厚德輕聲問道。
柳娘指著繡品上一處不起眼的針腳:“夫君你看,這里的針法我總是繡不好,線頭總是露出來。”
厚德仔細(xì)看了看,忽然靈機一動:“何不試試‘藏針法’?我曾在古籍上見過,將針從線的中間穿過,這樣線頭就能藏在繡線之中?!?/p>
柳娘試了試,果然奏效,喜道:“夫君怎會知道這等妙法?”
厚德笑道:“這些年經(jīng)營繡坊,也看了不少繡譜。只是這‘藏針法’極難掌握,想不到娘子一試便成。”
柳娘低頭輕笑,眼中卻閃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
兩個月后,一百幅雙面繡屏風(fēng)如期完成。省城的掌柜驗貨時,連連稱贊,當(dāng)場付清了余款,又訂了二百幅。
厚德繡坊的名聲從此傳開了。
然而,就在生意蒸蒸日上之時,一場災(zāi)難悄然而至。
這年夏天,雨水特別多。一連下了半個月的暴雨,河水暴漲,淹沒了半個清河鎮(zhèn)。厚德家的繡鋪因地勢低洼,積水深達膝蓋,許多繡品和絲線都被水泡壞了。
禍不單行,就在這時,省城的錦繡閣派人來退貨,說他們送去的繡品以次充好,用的絲線遇水褪色,要他們賠償損失。
厚德仔細(xì)查驗退回的繡品,果然發(fā)現(xiàn)絲線遇水即褪,明顯是劣質(zhì)絲線所致。
“這批絲線是從何處采購的?”厚德問鋪里的伙計。
伙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答:“是、是從新來的絲線商那里買的,比市價便宜三成...”
厚德長嘆一聲:“貪小便宜吃大虧??!”
賠償了省城的訂單,又損失了大批原料,繡坊一下子陷入了困境。更糟糕的是,絲線褪色的事情傳開后,再沒人敢來訂繡品了。
厚德四處借錢,但往日稱兄道弟的朋友們個個避而不見。走投無路之下,他只好硬著頭皮回李家老宅求助。
誰知剛進門,李父便冷著臉道:“你不是有本事嗎?怎么,娶了個寡婦,就把家業(yè)敗光了?”
厚德跪地懇求:“爹,兒子知錯了。但繡坊里還有十幾個繡娘靠這份工養(yǎng)家糊口,求爹幫兒子渡過這個難關(guān)?!?/p>
李父冷哼一聲:“你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說罷,轉(zhuǎn)身進了內(nèi)室。
厚德失魂落魄地回到繡鋪,柳娘見他面色蒼白,已知結(jié)果。
“夫君不必憂心,天無絕人之路。”柳娘輕聲安慰。
厚德苦笑:“如今信譽盡失,誰還肯買我們的繡品?”
柳娘沉吟片刻,忽然道:“我有個法子,或可一試?!?/p>
三日后,繡鋪門前貼出一張告示:本店免費教授雙面繡技法,包教包會,學(xué)成后可留在本店做工,亦可自立門戶。
告示一出,全鎮(zhèn)嘩然。繡藝向來是傳內(nèi)不傳外,柳娘這般公開授藝,簡直是壞了行規(guī)。
更讓人吃驚的是,來學(xué)藝的人絡(luò)繹不絕。不僅有本鎮(zhèn)的繡娘,連鄰鎮(zhèn)的也慕名而來。柳娘傾囊相授,毫不藏私。
一個月后,繡鋪里聚集了三十多名繡娘,個個都掌握了雙面繡的基本技法。柳娘又設(shè)計了一種新的繡品——四幅屏風(fēng),分別繡春夏秋冬四季景色,拼在一起又是一幅完整的年景圖。
這種繡屏一推出,立即引起了轟動。不僅普通百姓爭相購買,連縣衙里的官爺也派人來訂做。
繡坊的生意起死回生,甚至比從前更加紅火。
這天晚上,厚德和柳娘在燈下算賬,發(fā)現(xiàn)不僅還清了債務(wù),還有不少盈余。
厚德拉著柳娘的手,感慨道:“娘子,若不是你,繡坊早就關(guān)門大吉了?!?/p>
柳娘微笑道:“夫君過謙了,若非你經(jīng)營有方,我縱有再好的繡藝也無用。”
厚德忽然正色道:“娘子,我有一事不解。你公開授藝,不怕別人學(xué)了去,搶了我們的生意嗎?”
柳娘輕笑:“繡藝如江河,堵則潰,疏則通。眾人拾柴火焰高,清河鎮(zhèn)若成了雙面繡之鄉(xiāng),還怕沒有生意嗎?”
厚德恍然大悟,對妻子更是敬佩。
然而,就在繡坊生意越發(fā)興隆之時,一場更大的風(fēng)波悄然而至。
這日,縣衙來了兩個官差,說有人告厚德繡坊私用貢品規(guī)制,犯了僭越之罪。
厚德大驚失色。原來,柳娘新設(shè)計的一款繡屏上,誤用了只有皇家才能使用的龍鳳紋樣。按律,私用貢品規(guī)制,輕則罰銀,重則流放。
官差查驗了繡品,果然發(fā)現(xiàn)了問題,當(dāng)即封了繡坊,帶走了厚德。
柳娘四處奔走,但無人敢插手此事。眼看厚德就要被押送省城受審,柳娘一咬牙,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收拾行裝,準(zhǔn)備上京告御狀。
臨行前夜,柳娘來到李家老宅,跪在公婆面前:“爹,娘,媳婦不孝,連累了厚德。此去京城,不知能否歸來,特來向二老辭行。”
李父原本對柳娘滿懷怨氣,但見她為了救厚德不惜冒險上京,心中也不免動容。
“你一個婦道人家,上京告御狀,談何容易!”李父嘆道。
柳娘叩首:“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救夫君出來?!?/p>
王氏抹著眼淚扶起柳娘:“好孩子,快去快回,一定要平安歸來?!?/p>
次日清晨,柳娘便踏上了上京之路。
誰知這一去,便是音訊全無。三個月過去了,柳娘如同石沉大海,毫無消息。厚德在獄中憂心如焚,卻無可奈何。
這天,縣衙突然來了幾個京城打扮的官員,指名要見厚德。
縣太爺不敢怠慢,親自陪同來到獄中。
為首的官員打量了厚德一番,問道:“你可是李厚德?柳娘是你的妻子?”
厚德心中一驚,忙道:“正是。大人,不知拙荊如今在何處?”
官員不答,反而問道:“你可知你妻子是何人?”
厚德愣住了:“她、她是鎮(zhèn)上的繡娘啊...”
官員搖頭笑道:“她本是京城織造府柳大人的千金,因家道中落,流落至此?!?/p>
厚德如遭雷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原來,柳娘本是官家小姐,家中世代掌管織造府。后來柳大人遭人陷害,家產(chǎn)抄沒,柳娘僥幸逃脫,流落至清河鎮(zhèn),為隱瞞身份,才謊稱自己是寡婦。
這次上京,她冒死告御狀,不僅為厚德申冤,更為父親平反?;噬喜槊髡嫦啵€了柳家清白。柳娘如今已是官家小姐的身份。
厚德聽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官員笑道:“李厚德,你妻子如今在京城等候,快隨我們?nèi)グ??!?/p>
厚德卻搖頭道:“大人,草民不能去京城?!?/p>
縣太爺急了:“厚德,你瘋了嗎?這是天大的好事??!”
厚德正色道:“繡坊是娘子心血所系,我不能一走了之。再者,父母年邁,需要人照顧。請大人轉(zhuǎn)告娘子,厚德在清河鎮(zhèn)等她歸來?!?/p>
官員們面面相覷,只得回京復(fù)命。
又過了半月,一輛馬車停在了厚德繡坊門前。車簾掀起,柳娘款款而下。
她不再是往日樸素的打扮,卻也沒有官家小姐的驕矜,仍是那般溫婉模樣。
厚德聞訊從鋪中沖出,夫妻相見,恍如隔世。
“你...為何不去京城?”柳娘眼中含淚。
厚德握住她的手:“娘子在何處,家便在何處。清河鎮(zhèn)是我們的根,我怎能離開?”
原來,柳娘拒絕了朝廷的封賞,只求恢復(fù)父親名譽,便匆匆趕回清河鎮(zhèn)。
次日,厚德帶著柳娘回到李家老宅。
李父李母早已得知消息,迎出門來,見到柳娘,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柳娘卻如往常一般,向公婆行了大禮:“爹,娘,媳婦回來了。”
李父老臉一紅,忙扶起柳娘:“好孩子,快起來,是爹錯怪你了?!?/p>
王氏拉著柳娘的手,淚眼婆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一家人終于冰釋前嫌,團聚一堂。
數(shù)月后,厚德繡坊重新開張,規(guī)模更勝從前。柳娘將官廷繡法與民間技法融合,創(chuàng)出了獨具一格的“清河繡”。這種繡品很快名揚天下,連海外商人都慕名而來。
清河鎮(zhèn)因此成了聞名遐邇的“繡鄉(xiāng)”,鎮(zhèn)上的女子幾乎人人會繡,家家富裕。
這年春天,柳娘生下一對龍鳳胎。滿月宴上,李父抱著孫兒,老淚縱橫。
“厚德啊,爹當(dāng)年錯怪你了?!崩罡父锌?,“你的眼力,比爹毒啊!”
厚德與柳娘相視一笑,雙手緊握。
窗外,春光明媚,院中的海棠開得正艷。幾只燕子銜泥而來,在檐下筑巢,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滿堂賓客中,有人說起當(dāng)年的舊事,無不唏噓。誰能想到,一個被全鎮(zhèn)嘲笑的抉擇,竟成就了這般良緣,帶富了一方水土?
夜深人靜,賓客散盡。厚德與柳娘在院中漫步,月光如水,灑在兩人身上。
“娘子,若當(dāng)年我聽從父母之言,娶了蘇家小姐,不知今日會是何等光景?”厚德忽然問道。
柳娘輕笑:“人生沒有如果,只有結(jié)果。夫君當(dāng)年不嫌我出身卑微,執(zhí)意娶我,這份情意,我永生難忘?!?/p>
厚德?lián)u頭:“不是我選擇了娘子,是娘子選擇了我。若非娘子暗中相助,繡坊早就不保。那批劣質(zhì)絲線,娘子早就看出問題,是我一意孤行,非要購買。后來的免費授藝,四景繡屏,都是娘子的主意。就連上京告御狀,也是娘子一力承擔(dān)...”
柳娘掩住他的口:“夫妻本是一體,何分彼此?”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緊緊相依。
十年后,厚德繡坊已成為江南最大的繡莊,產(chǎn)品遠(yuǎn)銷海外。柳娘被皇上欽點為“宮廷繡師”,卻仍住在清河鎮(zhèn),每日教授繡藝。
李父李母年事已高,含飴弄孫,安享晚年。
這年清明,厚德帶著全家祭祖。墳前,他焚香禱告:“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厚德,幸得賢妻柳娘,光耀門楣,望祖宗庇佑,家門永昌?!?/p>
祭拜完畢,一家人漫步下山。遠(yuǎn)處,清河鎮(zhèn)炊煙裊裊,繡坊的旗幡在風(fēng)中飄揚。
兩個孩子跑在前面,歡聲笑語灑滿山路。
柳娘忽然停下腳步,從懷中取出一方舊帕。帕上繡著一對鴛鴦,雖已褪色,但仍可見當(dāng)初的精巧針腳。
“夫君可還記得這方繡帕?”柳娘眼中含笑。
厚德接過,細(xì)細(xì)端詳,忽然想起什么:“這...這不是當(dāng)年我遺落的那方繡帕嗎?”
原來,多年前,厚德曾在鎮(zhèn)外小河邊遺失一方繡帕,上有他親手繡的鴛鴦。沒想到,竟是柳娘拾了去。
“那日我在河邊浣衣,拾到此帕,見上面鴛鴦繡得栩栩如生,心中暗想,這繡帕的主人,定是個有情有義之人?!绷镙p聲道,“后來得知繡帕是你的,便對你多了幾分留意...”
厚德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娘子當(dāng)年不嫌我唐突,答應(yīng)嫁我?!?/p>
柳娘微笑不語,只將繡帕仔細(xì)折好,收回懷中。
夕陽西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遠(yuǎn)處,孩子們的笑聲隨風(fēng)傳來,清脆悅耳。
厚德牽著柳娘的手,慢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清河鎮(zhèn)的故事,還在繼續(xù)。而那方繡帕上的鴛鴦,依舊相依相偎,如同這對不平凡的夫妻,歷經(jīng)風(fēng)雨,終見彩虹。
世間緣分,往往始于不經(jīng)意間。誰能想到,一方遺失的繡帕,竟?fàn)科疬@般良緣?可見人生際遇,奇妙無比,唯有以誠相待,以心相交,方能不負(fù)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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