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平遙國際攝影大展上展出了一組名為《角落里的生命——生息在地球三極》的攝影作品，展區(qū)里的三塊大屏同時播放著北極熊、帝企鵝、藏羚羊的動態(tài)影像，以多樣形式呈現(xiàn)地球角落里堅強而脆弱的生命。這組作品在當(dāng)年拿到了最高獎“評審委員會大獎”，攝影師顧瑩也由此走入公眾視野。這一年，是顧瑩從滑翔傘國家隊隊員轉(zhuǎn)行成為野生動物攝影師的第7年，對她而言，這次獲獎既是對自己過往攝影之路的總結(jié)，也是開啟未來紀錄片之旅的契機。

“我從小到大一直很喜歡看電影，拍‘地球三極’時就已經(jīng)同步拍視頻了，拿獎之后就開始專注這方面?！鳖櫖撆臄z的影像不僅讓人們看到更加真實的自然環(huán)境和野生動物，也產(chǎn)生了非凡的意義?？煽晌骼锷赀z期間，顧瑩將自己拍攝的大量素材無償提供給當(dāng)?shù)叵嚓P(guān)機構(gòu)，以更直觀的影像形式讓世界了解這片鮮有人踏足的土地。2017年，可可西里申遺成功，顧瑩也被授予“可可西里申遺特邀攝影師”稱號，成為全球唯一，而她并沒有停下。

10年間，顧瑩在青藏高原等地拍攝了大量珍稀野生動物和自然生態(tài)影像，素材時長累積超過10000小時，她參與制作的《我住江之頭》《中國海南 雨林秘境》等電視紀錄片在多個國家和地區(qū)播出并獲得國內(nèi)外眾多獎項。今年，顧瑩以導(dǎo)演身份攜紀錄電影《可可西里與我》重回平遙，影片入圍第九屆平遙國際電影展“從山西出發(fā)”單元，全片以藏羚羊遷徙為主線脈絡(luò)，向更多觀眾講述可可西里的美麗與殘酷。

幕味兒：這次為什么選擇以電影的方式呈現(xiàn)可可西里？

顧瑩：我們之前已經(jīng)做了很多電視紀錄片，但電影就像一個“終極”，是一個做影視的人的愿望。從素材上看，我們的內(nèi)容非常豐富，質(zhì)量完全達到電影的水準(zhǔn)，這是基礎(chǔ)。

另外也有一個契機，在籌備《我住江之頭》的電影版時我了解到馬燈電影，他們是《岡仁波齊》的出品方，對我和我的內(nèi)容很感興趣，就這樣開始了制作電影《可可西里與我》，最早電影的片名是《奇野第三極》，平遙上映前改為現(xiàn)在這個，后面我們還會斟酌出更加滿意的片名最終上映。

幕味兒：《可可西里與我》作為自然紀錄片，完全不同于我們小時候看到的那種風(fēng)格，而是以一種原始的粗糲感去呈現(xiàn)最真實的自然生態(tài)、野生動物，以及保護它們的人。為什么會采用這樣的影像風(fēng)格？

顧瑩：我特別希望用電影的手法來表達，強調(diào)電影語言，而不是像我們之前最常見的，比如BBC（的紀錄片）常用的是比較傳統(tǒng)的電視紀錄片風(fēng)格。我覺得我們有這個能力去嘗試一種新的風(fēng)格，能更加真實，更有沉浸感，讓大家產(chǎn)生共情，這是自然類紀錄電影以往很少見的，也是這類電影非常難做到的。

幕味兒：影片最終畢竟要走向市場，你會不會擔(dān)心觀眾對“新風(fēng)格”的接納程度？

顧瑩：我沒有擔(dān)心?？煽晌骼锎蟛糠值膬?nèi)容都是我自己拍的，我所表達的東西都是特別真實的，包括鏡頭后面的竊竊私語，沒辦法裝出來，這是這部影片的特點和優(yōu)勢。我希望能用這種真實的影像和情感讓觀眾融入到電影里面，就像他們和我一起躲在無人區(qū)的帳篷里，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親身感受那里發(fā)生的一切，這是我最想要的效果。

幕味兒：真實本身也是最能打動人的。

顧瑩：對。也因為大部分野生動物的拍攝都是我一個人拍的，所以就沒有辦法多角度去呈現(xiàn)。比如電影里藏羚羊產(chǎn)仔那段，那次我隱蔽得特別好，離它們特別近，但（羊的）屁股擋住視線了，我不可能讓它挪開，我連鏡頭都不敢搖，因為藏羚羊膽子特別小，只要有一只羊發(fā)現(xiàn)不對勁，它們就全都跑了，我們的拍攝更加不能干擾它們。

當(dāng)時我也特別著急，因為那次特別近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只有在大量的、不斷的等待拍攝中，才有可能碰到，我也就只遇到過這一次被它們擋住鏡頭。因為我們的隱蔽很好，會有羊的距離太近甚至連鏡頭的最近對焦距離都達不到的情況。

幕味兒：提到大量的、不斷的拍攝，《可可西里與我》是從多年積累的素材中提取成片的嗎？每次進入青藏高原會在里面拍多久？拍完的內(nèi)容會及時整理嗎？

顧瑩：《可可西里與我》確實可以說是從素材中選擇合適的內(nèi)容進行制作的，因為我們的素材太多了。關(guān)于及時整理，要看是什么題材，比如之前海南的片子（《中國海南 雨林秘境》）是先接到項目再籌備拍攝，我們采取及時整理和現(xiàn)場剪輯，必須要及時檢查內(nèi)容行不行，是否需要馬上進行補拍，因為野生動物的有些行為是有周期性的，一旦錯過可能就要再等一年，它不會表演，我們必須要抓住唯一的珍貴的時間段。

但《可可西里與我》比較特殊，之前我一年有2/3的時間都在青藏高原上拍動物，那么多年積攢下來，素材方面可以說什么都不缺，就看怎樣利用。這次來平遙時間太緊張了，開幕前幾天都還在調(diào)整（影片），后面我們還會全部重新梳理一遍內(nèi)容，再改一版出來，我們必須要以一個最好的面貌上映。

幕味兒：影片的發(fā)行計劃是怎樣的？

顧瑩：計劃在明年暑假上映，利用剩下的10個月再修改調(diào)整，比如我自己這條線，之前做滑翔傘運動員，意外受傷之后成為一名攝影師，這種身份轉(zhuǎn)換可能會讓整個片子有些加分，但也可能有點分散，所以還是想調(diào)整一下結(jié)構(gòu)，弱化一些我的部分，加強展現(xiàn)動物和在那里保護動物的人。

導(dǎo)演顧瑩

幕味兒：非常期待！下面我們聊聊影片內(nèi)容，在你的海量素材庫里，為什么會選擇用藏羚羊遷徙來做故事主線？

顧瑩：因為這是個非常特別的題材。藏羚羊遷徙是世界上三大有蹄類動物大遷徙之一，但大家可能對非洲的動物遷徙看到的影像更多，對藏羚羊（的遷徙）并不是很了解。而且它們不像非洲的角馬遷徙那么壯觀，藏羚羊是在一個時間段里從四面八方前往卓乃湖產(chǎn)仔，是一撮一撮地走。電影里它們過馬路的時候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就是幾十只、上百只一起走。

幕味兒：那段也有一些當(dāng)?shù)毓ぷ魅藛T和司機、游客發(fā)生沖突的情節(jié)，這在可可西里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嗎？

顧瑩：在遷徙季節(jié)會時而發(fā)生，至少在我拍攝的時候是那樣的。那條路是青藏線唯一的一條公路，特別繁忙，大貨車非常多，也有自駕的游客。其實大部分人還是愛護動物的，只是可能因為不了解，再加上好奇心，就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有可能對動物造成傷害。

這就是這個片的意義所在，我希望借助影像的力量讓更多人知道藏羚羊的習(xí)性，哪怕多一個人通

過看片了解到藏羚羊為什么要過馬路，它們是怎么過馬路的，（這個電影）就有意義。

幕味兒：影片中出現(xiàn)了很多次汽車拋錨的情節(jié)，在這么多年的拍攝中，還出現(xiàn)過哪些緊急情況？比如影片里也拍到狼和藏馬熊，它們會帶來危險嗎？

顧瑩：先說緊急情況，就是高反。我家在深圳，根本談不上海拔，所以剛開始到那邊拍攝時，基本每次去都有高反，而且非常嚴重。我第一天吃進去的東西，第二天就全部吐出來，然后第三天空腹，第四天才有好轉(zhuǎn)，接著就馬上開始拍攝，但如果拍攝時間緊迫，也不會在乎（身體好不好）就直接馬上去拍，那時在無人區(qū)里，拍攝對我來說是第一位的。

另外，動物的危險性也會有一些。我（拍攝時）每天都能見到狼和（藏馬）熊，有一次我隱蔽得很好，一只狼就圍著帳篷轉(zhuǎn)圈，我的鏡頭跟著它走，但拍著拍著就拍不到了，它跑到帳篷后面去了，我心里就有點發(fā)毛哈哈，擔(dān)心它會扒帳篷。

顧瑩：還有一次是藏馬熊，那天真是邪門了，一會兒來一頭，一會兒來一頭，一會兒又來了一家三口，那天一共來過七頭熊，我的神經(jīng)就一直繃著。其中有一頭特別聰明，它遠遠看到我的帳篷，一邊觀察，一邊往前走，然后從山坡上繞了一圈，走一會兒就停下來看一下，一直這樣繞到后面我看不到的地方。

反正熊來了羊早就跑光了，我也嚇得直接從帳篷沖回車里，因為車里是安全的，如果它扒帳篷，那我跑都跑不掉。我上車之后還想拍一下它在車跟前溜達，在車里面各個方向往外看也沒找到它，可能直接進后面山溝了。

幕味兒：可能它也評估了一下，但想想真是很可怕的。

顧瑩：對，不可能不害怕，每年都會發(fā)生藏馬熊吃人的事件，它是青藏高原最兇猛的野生動物。那頭（藏馬）熊真的聰明，它可能是評估了一下，也可能就是好奇，想到帳篷跟前看看這是什么東西。

電影里有一個場景是我的車陷在路上，保護站的工作人員騎摩托把我接回去。那次是一個星期之后才去把車拖出來，拖車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后車窗上有爪子印，是藏馬熊的，可以想象它在扒車往里面看。

車窗后藏馬熊的爪印

幕味兒：提到陷車的這個片段，等待救援時的哽咽讓人非常感動，這么多年在可可西里拍攝也好，去其他地方拍野生動物也好，給你的生活和心態(tài)帶來了什么變化？

顧瑩：最直觀的是真切地感受到人在大自然中的渺小和脆弱，人類要敬畏大自然。有時候總聽到說什么“山高人為峰”，貌似是人類要去征服什么，其實我不這樣看，我覺得是大自然給予我們這個機會，是山給了我們這個機會讓我們站在了它的頂峰。

我一直覺得我能拍到這些也都是野生動物給了我機會，比如藏羚羊產(chǎn)仔時被（其他羊的）屁股擋住，我能做的就是尊重自然，尊重所有動物的行為習(xí)慣，然后很純粹地去等待，看它們能不能給我這個機會，讓我看到最想要的那個畫面。

另一個變化是我開始注重“實用”，舉個例子，很多年前我配過一副很貴的眼鏡，另外我還有很多其它便宜的眼鏡，但可可西里的環(huán)境太惡劣了，我拍動物時又非常專注，根本顧及不到這些，所以眼鏡壞掉的速度非?？?，最后只剩下那副貴的了，但它也很快被我弄斷了。我用膠布把它貼起來，一個大大的黑條架在我鼻子上，特別搞笑。

當(dāng)時我就在想，什么貴不貴的，在可可西里那個環(huán)境里沒有任何意義，所有虛頭巴腦的東西都沒有意義。所以后來不管是日常用品還是尋找合作伙伴，我都不再在意所謂的“包裝”。名牌也好，名氣也好，都比不上“實用”。

重新修補的“膠布眼鏡”

幕味兒：可能也是一種純粹吧！影片后半程有一句旁白是“荒野接納了文明”，這似乎是人與動物和諧共生的一種方式，但又有一點悲涼在其中。

顧瑩：“荒野”這個詞其實我一直很想改掉，它有歧義，因為那個地方只有對人來說是荒野，對野生動物而言就是天堂。

幕味兒：有人類中心制的意味在里面。

顧瑩：對，所以后面應(yīng)該會看看這塊兒怎么改。

幕味兒：片尾彩蛋里青藏鐵路上的火車和藏羚羊群同框的畫面也會讓人很感慨，這到底是和諧共生的積極一面，還是人類社會對自然的某種侵襲，讓動物不得不接納和適應(yīng)。

顧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是工業(yè)化發(fā)展的必然。人也是整個生物鏈中的一環(huán)，因為必須要發(fā)展，我們要修建青藏鐵路，那在整個過程中，如何把對野生動物的影響降到最小，讓它們能慢慢適應(yīng)，從而達到一種平衡，這是一個很大的課題。我覺得也是雙向適應(yīng)，就像我們?yōu)椴亓缪蜃尦鲞w徙的通道，藏羚羊越來越適應(yīng)火車的存在。

其實我拍到了火車行進時藏羚羊從高架橋下穿過的畫面，后面也會替換進去，我也希望能盡自己所能，用影像讓更多人了解可可西里，了解那里的動物，了解那里的人為了保護動物和自然生態(tài)做了很多努力，更希望通過宣傳能幫他們解決一些實際的問題。

幕味兒：未來你的規(guī)劃是怎樣的？會考慮以宣傳為核心嗎？

顧瑩：現(xiàn)在其實有點遺憾，我不能像以前那樣長時間扎在那里拍攝，因為我必須把硬盤里的內(nèi)容開發(fā)出來，讓更多人看到，我希望我們的影像有更大的傳播力。前面很多年我都在專注拍攝，宣傳方面做得很不夠，雖然影像質(zhì)量是業(yè)內(nèi)公認的頂尖水平，但還是欠缺公眾影響力。

當(dāng)然我也并不會刻意圍繞自己去做個人IP什么的，我還是想順其自然，以我們的影像內(nèi)容為核心，因為攝影師永遠以影像說話。如果未來因為這個片子而受到關(guān)注，我也會抓住機會，把我們保護動物、保護自然的理念更好地宣傳出去，我期待做出具有世界一流水準(zhǔn)的中國本土自然紀錄片，讓世界看到中國自然保護的真實圖景，讓世界了解最美的、最自然的中國。

*文中配圖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