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舉起了拳頭。身上仍披著那條巴勒斯坦圍巾，懷里抱著圍觀者送上的花束。

當?shù)貢r間10月6日，雅典機場的抵達大廳，格蕾塔·通貝里（Greta Thunberg）在“被以色列當局拘押數(shù)日”后，終于被遣返回國。

格蕾塔·通貝里

面對洶涌的人潮，她沒有談自己“被拖拽、被辱罵、被迫親吻以色列國旗”的過程，她說她們不是英雄，她說更重要的事情是種族滅絕正在加劇，她說“我們的國際體系正在背叛巴勒斯坦人民。它們甚至無法阻止最嚴重的戰(zhàn)爭罪行發(fā)生”。

據(jù)以色列方面公布的數(shù)字，10月6日當天，共有171名“全球堅韌船隊”（Global Sumud Flotilla）成員被驅逐出境，他們被分別送往希臘、土耳其與斯洛伐克；但仍有數(shù)十人被關押在以色列南部的Ktziot監(jiān)獄中，正發(fā)起絕食抗議。

2025年10月6日，瑞典活動人士格蕾塔·通貝里（中）在拉蒙國際機場，隨后與其他加沙船隊活動人士一起被驅逐出境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集體行動。由50多艘船組成的船隊，從歐洲多個港口出發(fā)，試圖沖破對加沙長達16年的海上封鎖。在此之前自由加沙船隊聯(lián)盟的行動，多是孤船遠行。這是一個由來自歐洲、北美與中東的十余個民間組織組成的跨國公民網(wǎng)絡，自2010年以來持續(xù)以非武裝航行的方式挑戰(zhàn)加沙封鎖。

直到“環(huán)保少女”格蕾塔的首次加入，使這條長期無人問津的航線重新被世界關注。

這已經(jīng)是她第二次登船。之前是一艘孤零零的Madleen號，如今，則是數(shù)百人組成的堅韌船隊，她也經(jīng)歷了輿論的兩極：從最初被諷刺為“作秀”、被指責理想化、天真無知，到如今，她的行動，牽動著整個歐美世界的街頭。

意大利碼頭工人宣布罷工，拒絕為駛往以色列的貨輪裝載物資；巴黎、馬德里、羅馬、華盛頓相繼爆發(fā)抗議，藝術家、學生與工人走上街頭。

2025年6月，熱那亞碼頭工人抗議意大利港口被迫參與加沙種族滅絕事件

而地中海上，又有新的船只正在集結?！扒Х袆印保═housand Boats to Gaza）已經(jīng)宣布啟動，目標是召集一千艘船駛向加沙。但在10月8日，由9艘船組成的新艦隊被以色列攔截，約145名醫(yī)護人員、記者與活動者被扣押。

普通人一遍遍地推石頭上山，但那些擁有更多權力與資源的政府，仍留在原地。

今年9月，特朗普提出的“20點計劃”——所謂的“加沙和平方案”，脆弱而冷漠，多數(shù)政府對此保持沉默。聯(lián)合國28位人權專家在10月3日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批評該計劃“不顧法律和正義，甚至公然違反法律和正義”?！安幌б磺写鷥r強加立即和平，只會加劇不公正、未來的暴力與不穩(wěn)定”。

世界仍在等待新的航線——不是駛向加沙的，而是駛離冷漠的。

希望

他們在加沙海岸邊等了很久。

有人徒手遮著陽光，有人興奮地在海邊踏浪。那艘白色的帆船原本應該出現(xiàn)在地平線的盡頭——從120 海里，到 60 海里，再到最后的42.5 海里——Marinette，一艘懸掛波蘭國旗的船，始終在向加沙靠近。

當?shù)貢r間10月2日傍晚，信號恢復的船長卡梅倫通過無線電簡短地說：“我相信我們是最后一只船，但我們會繼續(xù)前進?！?/p>

這是自2009年封鎖開始以來，未經(jīng)授權的船只第一次靠近被以色列封鎖的加沙70海里，但最終依舊未能抵岸。船只遭到了以色列軍方的攔截，船上的活動家被逮捕。

2025年10月2日，Marinette目前距離加沙約 80 海里

8月31日啟航以來，“全球堅韌船隊”已經(jīng)航行了一個多月。50多艘船從歐洲多個港口出發(fā)，載著藥品、嬰兒奶粉和衛(wèi)生用品——并未攜帶任何武器，志愿者來自40多個國家——醫(yī)生、記者、議員與活動者——他們清楚地知道，這是一條危險的航線。

2010年，六艘來自土耳其、愛爾蘭、美國、瑞典和希臘的船，組成“自由加沙船隊”，載著人道救援物資，試圖突破以色列對加沙的封鎖。5月31日夜里，以色列突擊隊在國際水域登船，士兵開火，造成十名土耳其乘客死亡、數(shù)十人受傷。那也是國際船隊突破加沙封鎖的漫長歷史的起點。

此后15年間，自由加沙船隊聯(lián)盟的每一次出航，幾乎都在相似的局面中結束：艦艇攔截、夜間突擊、無人機干擾。

2018年，船員曾報告在登船前遭遇震爆彈與催淚噴霧。多數(shù)時候，船只在國際水域失聯(lián)，最后被拖往以色列港口。

自由加沙船隊聯(lián)盟的每一次出航幾乎都以失敗告終

眼下這次行動，同樣命途多舛。根據(jù)活動者拍攝的現(xiàn)場視頻，船體在紅光中晃動，船員趴倒在甲板上，或戴著夜視鏡保持警戒。部分船只在通信中斷后失聯(lián)，最終被拖往阿什杜德港。路透社報道，無人機騷擾讓他們連續(xù)數(shù)夜無法休息。

盡管有意大利、西班牙先后調遣艦艇，但隨著船隊進入敏感海域，意大利率先調轉船頭，不再深入。土耳其雖在監(jiān)視與后勤上表態(tài)支持，卻未在攔截階段持續(xù)護航。

只有西班牙的艦艇Furor保持較長時間的海域伴航，但也受到“禁區(qū)”限制，不敢貿然進入以方劃定水域。

最終，格蕾塔與同行人一同被以色列軍方逮捕。

被捕之后，消息斷了整整兩天。直到第一批獲釋的成員遣返回國。多位被捕者后來回憶，在拘押期間，他們被置于條件極差的環(huán)境中，格蕾塔甚至被安置在了滿是害蟲的房間。

以色列外交部公布了其軍隊在一艘船上拘留格蕾塔·通貝里的視頻

“那是一場災難，他們把我們當作動物一樣對待?！瘪R來西亞活動人士哈茲瓦尼·赫爾米在接受采訪時說，三天里，他們被迫喝廁所里的水，沒有藥品，也沒有光。

土耳其記者埃爾辛·切利克說，他親眼看到格蕾塔被拖拽在地，被迫親吻以色列國旗；意大利記者洛倫佐·阿戈斯蒂諾回憶，她被裹在那面旗幟里，“像戰(zhàn)利品一樣被展示”。

土耳其活動人士艾辛·坎托格魯說，墻壁上布滿血跡，能看到先前被關押者留下的字跡——母親們在墻上寫下孩子的名字。

“我們實際上經(jīng)歷了一些巴勒斯坦人所經(jīng)歷的事情”， 坎托格魯這樣說道。

“不討喜”

此次事件中的核心人物之——格蕾塔，是這個時代最被看見、也最被誤解的年輕人之一。

今年6月，她登上Madleen號，讓原本被忽視的援助航行重新回到公眾視野。十多年來，自由船隊聯(lián)盟的行動多數(shù)處在新聞邊緣，這一次，聚光燈隨她一同駛向地中海。

讓邊緣議題成為焦點，格蕾塔頗有經(jīng)驗。

2018年，她獨自坐在瑞典議會門前，舉著那塊后來改變世界的牌子——“為氣候罷課（Skolstrejk f?r klimatet）”。2019 年，聯(lián)合國氣候峰會上那次短暫的“憤怒一瞪”，讓“氣候變化”變成“氣候危機”，讓她成為一個全球符號，也讓她陷入前所未有的爭議。

2018年，格蕾塔舉著“為氣候罷課（Skolstrejk f?r klimatet）”的牌子

與此同時，多數(shù)成年人都假設，“環(huán)保少女”的憤怒，會隨著成長而消退。但格蕾塔沒有按劇本成長。她確實長大了，而她的政治也一同長大。

她開始談資本主義、殖民與氣候的不平等結構，談難民和南方國家被犧牲的現(xiàn)實。她在抗議中戴上巴勒斯坦圍巾，支持移民、反對種族主義，把環(huán)保主義擴展為一種連帶倫理。

登上Madleen號，是這場成長的延續(xù)，而輿論的反彈幾乎是即刻的。有人諷刺她“最好游到岸上，這樣就不會增加碳排放”；有人把她與哈馬斯的照片拼在一起，說“我敢肯定那些男人會喜歡她，一定會邀請她參加屋頂派對”。更有甚者稱她“自戀”“情緒化”“不懂政治”，只影響“同樣天真的 0.0001%”。

人們以同樣的熱情贊美她，也以同樣的狂熱羞辱她。這種諷刺的邏輯早已熟悉：當行動無法被否認，就把它定義為“表演”。

2025年6月9日，以色列軍隊登上了慈善船“Madleen”，一名以色列士兵向船上的格蕾塔·通貝里遞上了一個面包 / 圖源：視覺中國

但從甘地的鹽稅長征、馬丁·路德·金的游行、再到格蕾塔每周五在議會門前的靜坐，行動主義從來都不僅僅是“做”，更是“被看見的做”。公共空間、可視性與象征性，是它們的武器。

在西方國家集體裝睡的當下，看見，便是最大的意義，正如格雷塔被驅逐至希臘后發(fā)表的演說：

“讓我說清楚，種族滅絕正在我們眼前發(fā)生，在我們所有人的手機直播。沒有人有資格說‘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將來，沒有人能說‘我們不知道’。根據(jù)國際法，國家有法律責任采取行動防止和制止種族滅絕發(fā)生，這意味著結束共謀關系，施加真正的壓力，停止運送武器?！?/p>

格雷塔發(fā)表演說

當人們諷刺格蕾塔“只是作秀”，反映的其實是一種更深層的犬儒主義。人們越來越難以相信行動能帶來改變，于是把對世界的憤怒，轉嫁給那些還在嘗試的人。行動不再象征勇氣，而成了炫耀；不是我不作為，而是你虛偽。

但與此同時，仍在想方設法做些什么的人，仍在繼續(xù)嘗試。

對正義的想象

“全球堅韌船隊”未能真正抵達加沙，但它的終點并不在海上。

在意大利，最大工會CGIL發(fā)起全國罷工，抗議以色列攔截援助船隊，并呼吁暫停與以色列的軍貿合作。熱那亞、的里雅斯特和利沃諾等主要港口的工人拒絕裝卸與以色列相關的貨物，一些貨輪被迫空船離港。罷工波及鐵路、公共交通與學校，全國多地城市交通一度停擺。

與此同時，歐洲各地的抗議迅速蔓延。倫敦、馬德里、羅馬、布魯塞爾、哥本哈根的街頭出現(xiàn)支持加沙援助船隊的集會。人群高喊“Ceasefire”“Let Gaza Live”，呼吁結束封鎖與暴力。

世界各地的人們呼吁結束封鎖與暴力

在社交媒體上，“#Sumud”（堅韌）再次成為關鍵詞。

格蕾塔在被捕前的采訪中說過：“我們在做的事，本應由各國政府去做?！倍丝蹋沁@些散落在街頭、碼頭和甲板上的人，開始承擔起國家不愿承擔的部分。

聯(lián)合國救濟與工程處（UNRWA）警告，加沙八成居民正處于饑餓邊緣，飲水與電力系統(tǒng)幾近崩潰。以色列的封鎖讓人道物資無法進入，而聯(lián)合國安理會的三次停火動議全部被否決。

多邊體系的癱瘓，比任何一場戰(zhàn)爭都更令人絕望。

在這種真空中，特朗普于今年9月底推出所謂的“20 點計劃”，聲稱要在三個月內“恢復地區(qū)穩(wěn)定”。計劃提出由多國維和部隊接管加沙部分區(qū)域，設立臨時“治理委員會”，并逐步開放貿易——但沒有?；饳C制，沒有人道撤離通道，也排除了加沙本地代表的政治參與。

特朗普于今年9月底聲稱要在三個月內“恢復地區(qū)穩(wěn)定”

10月3日，聯(lián)合國 28 位人權專家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批評該方案“不顧法律和正義，甚至公然違反法律和正義”，指出“不惜一切代價強加立即和平，只會加劇不公正、未來的暴力與不穩(wěn)定”。

除西班牙外，沒有任何歐洲政府公開反對或質疑這一方案。

西班牙首相佩德羅·桑切斯成為唯一明確發(fā)聲的歐洲國家領導人。他譴責以色列攔截援助船“違反國際法”，召見以色列大使要求說明，并表示“歐洲不能在面對人道災難時繼續(xù)沉默”。但他的聲音顯得孤立而微弱。

與此同時，隨著加沙問題進一步惡化，憤怒也在蔓延。

據(jù)路透社報道，10月初，西班牙部分抗議活動演變?yōu)閷σ陨衅放崎T店的破壞。在巴塞羅那與馬德里，星巴克、Burger King與Carrefour等店鋪被噴上“共謀”“血之利潤”等字樣，玻璃被砸碎。警方逮捕十余人，多地增派警力維持秩序。

巴塞羅那街頭的抗議活動

意大利國防部長吉多·克羅塞托憤怒地表示，“有人真的相信，封鎖車站、機場或摧毀一家商店，會給巴勒斯坦人民帶來解脫嗎？”

但目前的問題是，當政府沉默、麻木，人們還能做什么？還能怎樣做？還能走多遠？在某個階段，西方已經(jīng)慢慢失去了對正義的想象。

正如格蕾塔在船上所言：“我并不害怕以色列。我害怕的是一個似乎喪失所有人性的世界，而我們在此所做的一切，正是試圖證明人性尚存……這樣的使命本不該存在?！?/p>

作者 |賀一

編輯 | 阿樹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