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那冷,是鉆骨頭的,進了屋也不管用,濕氣就那么貼著你,灶膛里火苗子一跳一跳,屋頂上掛著水珠,人張嘴說句話,哈出來的全是白霧,小錢那時候就在吳家,天天守著灶膛燒柴,身上一股子煙火氣,吃飯也不敢快,茶水端上桌,別人聊天他頭都不抬,院里狗跑過去他都不看,吳家人收留他那年,他倒在路邊快不行了,王碧奎端了碗熱粥,蹲下身子遞過去,吳石就站門口,問了句你叫啥,他只說小錢,其他的都想不起來了。
那個年頭,天跟要塌下來一樣,國民黨的船上擠滿了人,船艙里人摞著人,誰看誰都像壞人,外頭亂成一鍋粥,上海的夜里也不消停,飛機在天上轉,警笛在地上叫,誰家門關得最緊,誰家心里就最沒底,吳家這扇門后頭,小錢就斜靠著門框,院子里冷,屋里頭更冷,保密局的人說來就來,先是敲門,敲不開就繞著墻根轉,谷正文話不多,領著人就站外頭,王碧奎把門頂?shù)盟浪赖?,說要拿東西自己進來拿,外人一個不許進,門閂一上,就把人晾在了外頭,谷正文臉上掛不住,扭頭就讓手下人夜里翻墻。
雨早停了,瓦片上的水珠子還在往下滴,小錢蹲在灶口,耳朵一動聽見墻頭有聲響,手直接伸進爐灰里,摸出來一把勃朗寧手槍,槍身冰涼,順勢就藏進了袖子里,余驍男剛從墻頭翻進院子,腳還沒站穩(wěn),后腰就頂上個硬東西,燈光晃過來,是小錢那張熏得黑乎乎的臉,他眼皮都沒抬一下,左手電筒,右手扳機,聲音壓得低低的,別動,動一下就送你走,余驍男腿肚子都軟了,知道今天栽了,慢慢把手舉起來,人順著墻滑下來,蹭了一褲子泥,扭頭就跑了,后背濕了一大片。
小錢不是黨員,也不是什么潛伏人員,就是三年前從外地逃過來的,兩條腿都快跑斷了,王碧奎給了他件舊衣服,一碗粥下肚,他磕了個頭,一句話沒說,吳石看他可憐就留下了,家里什么活都干,劈柴,倒水,打掃院子,王碧奎看他瘦,偶爾給加個雞蛋,他連飯都不敢多盛一勺,口袋里從來沒錢,你問他什么他都點頭,罵他什么他都低頭,好像沒這個人一樣。
風聲最緊那陣子,聶曦先被叫去問話,三天后才放出來,臉腫得跟發(fā)面饅頭似的,一個字沒說,吳石立馬就成了下一個目標,谷正文自己心里也發(fā)怵,不敢硬闖,嘴上說著是例行公事,其實心里也沒底,那會兒的上海,夜里連狗都不叫,誰家敢多看一眼閑事?
這事沒傳出去,谷正文給壓下來了,他自己好幾天都繞著吳家門口走,小錢第二天照樣回了灶臺,把爐子燒得旺旺的,還是不吭聲,后來是王碧奎跟人閑聊,外人才知道那天晚上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小錢不識字,沒念過書,沒什么信仰,嘴里也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就記得一件事,這家人讓他活下來了,有飯吃,有衣穿,有地方睡,別人拿槍指著這家人,他就得擋在前面,沒想過為什么,就覺得該這么做。
吳石最后還是給帶走了,門口沒人哭,也沒人喊,他走之前就留下一句話,讓王碧奎看好家里的根,小錢就守著這個根守了幾十年,后來有人問他干嘛不走,他就說,人家對我好,我不能跑,別人都說他這人實在,他自己說這樣心里安穩(wěn),守著那座墳,沒錢拿,沒人管,他也不在乎。
現(xiàn)在的人一說起當年的上海,講的都是那些大人物,誰誰誰怎么樣了,可那些名頭響當當?shù)娜?,轉頭就把身邊燒火的小子給忘了,真到了節(jié)骨眼上,好多天天喊口號的人腿都軟了,反倒是那些平時悶不吭聲的,敢伸手頂一下,有人記得姓吳的,有人拼了命護著吳家,小錢不姓吳,可他做的事比誰都像吳家人,人情這東西在他心里,就是一根線,扯不斷的,他沒想過什么任務,也沒想過以后能怎么樣,心里就一條理,這家人把他當人看,他就得活出個人樣,護著他們,就這么簡單,沒什么高大上的東西,看著挺亂七八糟的,其實最能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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