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爸!你瘋了?你都七十七了,上高原?不要命了?”
聽到我要去西藏的消息后,兒子陸建華的咆哮幾乎掀翻了屋頂。
陸為民沒理會,只是用那雙布滿老年斑的手,從一個生銹的鐵皮盒里,顫巍巍地掏出一沓泛黃的舊書信。
信紙脆得像秋天的落葉,上面是一個他念了半輩子的名字。
“別吼,我陪爺爺去!”孫女陸瑤像個護衛(wèi),擋在爺爺身前,“爺爺?shù)倪z憾,不能再等了!”
“什么遺憾,值得你拿命去換?”
聽到閨女的異想天開,陸建華不解地吼道。
陸為民終于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執(zhí)拗,聲音沙啞卻堅定:
“我不是去旅游,我是去赴一個遲到了五十年的約?!?/p>
半個世紀的雪域風霜,隔不斷一疊書信的溫度。
當他跨越兩千多公里,終于站在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面前,掏出珍藏的書信時。他想象過無數(shù)種重逢。
然而,當兩人在高原的風中相擁痛哭,那一句“終于盼到你了”響起時,他才驚覺,這等待的背后,埋藏著一個他從未料想過的、令人心碎的秘密……
一
上海的夏天,陸為民坐在那把坐了三十年的紅木椅子上,聽著窗外地鐵駛過的風聲。
孫女陸瑤像只蝴蝶一樣飛進屋,把一盤切好的西瓜擱在他手邊。
“爺爺,又在看這些老古董?。俊?/p>
她指的是陸為民腳邊那個生了銹的鐵皮餅干盒。
盒子沒蓋嚴,露出里面一沓黃脆的信紙和一張卷了邊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個扎著辮子的藏族姑娘,眼睛亮得嚇人,笑容干凈得像雪。
“她是誰?”陸瑤不是第一次問。
“一個故人?!标憺槊竦幕卮鹨埠兔看我粯?。
他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著照片上姑娘的臉,那張臉,他閉上眼都能描摹出來。
“爸,吃飯了?!眱鹤雨懡ㄈA在門口喊了一聲。
等走進來,他看到那盒子,眉頭就皺了起來:
“怎么又把這些東西翻出來了?都過去多少年了?!?/p>
晚飯桌上,氣氛有些沉悶。
陸為民扒了兩口飯,突然把筷子放下,說:“我準備去一趟西藏?!?/p>
“砰”的一聲,陸建華的碗重重磕在桌上。
“爸!您說什么胡話?您都七十七了!您那身體上高原,不要命了?”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标憺槊衤曇舨淮?,但很硬。
“您清楚什么?醫(yī)生說您血壓高,心臟也不好。您這不是去旅游,是去玩命!”
陸建華的火氣上來了,他媳婦在一旁打圓場:
“爸,建華也是擔心您。西藏那地方,年輕人去了都夠嗆,您這年紀……”
陸為民沒再爭辯,他只是沉默地看著兒子。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知道他們說得都對,但他心里的那個念頭,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大樹。
如果再不去看一眼,這棵樹就要把他自己給撐破了。
“爺爺,我陪你去!”一直埋頭玩手機的陸瑤突然抬頭,眼睛亮晶晶的,“我正好有年假。我們坐飛機,到了拉薩先住幾天適應,全程我都看著你,絕對沒問題!”
陸建華瞪了女兒一眼:“你別跟著添亂!”
“我沒添亂!”陸瑤站了起來,“爺爺念叨了一輩子,你就讓他去看看怎么了?萬一留下遺憾,你負責?。俊?/p>
這場家庭戰(zhàn)爭以陸建華的妥協(xié)告終。他拗不過父親的固執(zhí)和女兒的堅持。
臨走前,陸為民從盒子里抽出一封信。
信紙上是他自己的筆跡,寫在五十年前:
“桑丹,如果你改變主意,就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瑪尼石堆等我。我會一直等?!?/p>
他要去看看,那個石堆還在不在。他也要去問問,她到底有沒有去等過他。
二
1970年,那曲的風比刀子還利。
陸為民,一個二十出頭的上海青年,裹著不頂用的棉襖,臉被吹得像紫茄子。
他和其他知青一起,被卡車顛簸著扔到了這個叫“邦嘎”的公社。
這里除了草,就是石頭,天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云。
他第一次見到桑丹,是在一個月后。
那天,他迷了路,在草原上像個無頭蒼蠅一樣亂轉(zhuǎn),正撞上一群白色的綿羊。
羊群后面,一個穿著暗紅色藏袍的姑娘,正揮著鞭子。
她的辮子又黑又粗,發(fā)梢系著彩色的線,臉蛋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
“同志,請問……”陸為民想問路,話說一半,一只調(diào)皮的羊羔突然沖出羊群。
他想也沒想就追了上去??山Y(jié)果,他在一個草坡上腳下一滑,摔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狗啃泥。
身后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像泉水叮咚。
桑丹走到他面前,彎下腰,伸出一只黝黑但干凈的手。
她的眼睛亮得像草原的星空,看著他狼狽的樣子,笑得更開心了。
“你的臉,白得像糌粑。”她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
陸為民的臉瞬間紅了,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
那天,是桑丹把他帶回了公社。
從那以后,他總是有意無意地往她的帳篷附近轉(zhuǎn)。
他發(fā)現(xiàn),這個看起來野性的姑娘,其實很安靜。她不愛說話,但總是在笑。
陸為民是個書生,干不動重活,就被安排在公社小學教孩子們認字。
桑丹有時候會偷偷地站在教室窗外聽。
一天,陸為民下課后叫住她。
“你想學嗎?”他問。
她用力地點點頭。
于是,草原上便多了這樣一幅景象:一個瘦高的漢族青年,拿著樹枝在地上比劃,一個漂亮的藏族姑娘,跪坐在旁邊,認真地模仿。
他教她的第一個詞,是“上海”。
“我的家,在上海?!彼钢莻€詞說,“那里有很多很多很高的房子,比我們這里的山還高。到了晚上,所有的燈都亮起來,比天上的星星還多?!?/p>
“星星?”桑丹抬起頭,看著藍得透明的天空,“星星有那么多,燈怎么會比星星還多?”
“真的。那里的路,不像這里,是硬的,黑的。車子在上面跑,很快很快。”
桑-丹聽得入神,眼里閃著向往的光。她也給陸為民講草原的故事。
她告訴他,哪里的草最肥,哪里的狼最狡猾,怎么從云的形狀看會不會下雨。她還給他唱歌,那些他一個字也聽不懂的調(diào)子,卻像風一樣,吹進了他的心里。
他們的感情,像草原上的野花,在沒人注意的角落里,悄悄地開放了。
公社里的人看在眼里,有善意的玩笑,也有警惕的目光。
知青點的負責人找陸為民談過話,讓他注意影響,不要搞“民族問題”。
“什么是民族問題?”陸為民反問,“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這有什么問題?”
負責人碰了一鼻子灰,也就不再管他。
陸為民更大膽了,把母親寄來的餅干、奶糖,都省下來偷偷塞給桑丹。
桑丹則會把家里最好的酸奶和風干肉留給他。
三
有一次,陸為民病了,發(fā)高燒說胡話。
是桑丹守在他床邊,用冷水一遍遍地給他擦身體,熬了不知名的草藥,一勺一勺地喂他。
他醒來的時候,看見她趴在床邊睡著了,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那一刻,他知道,他這輩子都離不開這個姑娘了。
轉(zhuǎn)眼就是四年。陸為民已經(jīng)完全適應了高原的生活。
他的皮膚變得黝黑,能說一口夾生的藏語,也能像模像樣地騎馬。他向桑丹求了婚。
“桑丹,等我,等返城的政策下來,我就帶你回上海。我們結(jié)婚,我讓你見見我說的那些比星星還多的燈?!?/p>
他拉著她的手,在一個掛滿經(jīng)幡的瑪尼石堆旁說。
桑丹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遠處的念青唐古拉山,雪白的峰頂在陽光下閃著光。她說:
“我阿爸阿媽,離不開這里。我也離不開?!?/p>
“我會對他們好,把他們也接過去?!标憺槊窦鼻械卣f。
“他們不會習慣的。就像牦牛,離了草原,會死的。”桑丹的聲音很輕。
陸為民的心沉了下去。他以為,這是她的拒絕。
返城的通知來得很突然。名單上有他的名字。
知青們都在狂歡,只有他,心里像壓了塊石頭。他找到桑丹,做了最后的努力。
“桑丹,跟我走吧。求你了?!彼麕缀跏窃诎?。
她還是沉默,隨后從脖子上解下一個用紅繩穿著的狼牙,系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個,能保佑你平安?!?/p>
他絕望了。出發(fā)的前三天,他都瘋了一樣地在那個瑪尼石堆旁等她。
他想,或許她會改變主意。
他從天亮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天亮。
草原的風吹得他渾身冰冷,心也跟著涼透了。他等來的,只有催他上車的隊長。
“陸為民!走了!車不等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通往她家方向的小路,空無一人。
他咬著牙,跳上了卡車。
車子開動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活生生地撕成了兩半。
一半跟著車走了,另一半,永遠地留在了這片草原上。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等待的那幾天,桑丹的父親在山上放牧時,被受驚的牦牛撞下了山坡,摔斷了腿。
她守在父親的床邊,走不開半步。
她寫了一封長信,把所有的緣由都寫在里面,托要去縣里辦事的公社會計,無論如何要寄到上海。她在信的結(jié)尾寫:
“為民,你等我。等我阿爸好了,我一定去上海找你。”
可那封信,像一顆石子投入了茫茫大海,從此杳無音訊。
四
飛機降落在貢嘎機場,陸為民的頭立刻像被戴上了一個鐵箍。
稀薄的空氣灌進肺里,帶著一股冰冷的刺痛。
他在酒店里躺了兩天,頭痛欲裂,整夜整夜地失眠。
窗外的天藍得像一塊假寶石,看得他心里發(fā)慌。
“爺爺,要不我們回去吧?你這狀態(tài)太嚇人了。”
陸瑤給他端來一杯熱水,滿臉擔憂。
“沒事,再躺一天就好。”陸為民擺擺手,眼睛卻一直盯著窗外。
他不能回去,他已經(jīng)能聞到這里的空氣了,那股混雜著青草、風沙和信仰的味道,和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身體稍有好轉(zhuǎn),他們便雇了車,往陸為民記憶中的那個公社開去。
五十年的時間,足以讓滄海變成桑田。記憶里顛簸的土路,如今是平坦的柏油國道;記憶里低矮的土坯房,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有著酒店、飯館和紀念品商店的旅游小鎮(zhèn)。
“不對,不是這樣的?!标憺槊裰糁照龋H坏卣驹诮挚?,“河還在,但橋不是這座橋。那邊的草坡呢?怎么都蓋上房子了?”
陸瑤扶著他,輕聲說:“爺爺,五十年了?!?/p>
他們拿著桑丹的照片,挨個問路邊的行人。
年輕人搖頭,老人們端詳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叫桑丹的多了去了,”一個曬太陽的老阿媽說,“但照片上這個,沒印象。那時候的人,搬走的搬走,不在的也就不在了。”
巨大的失落感像高原的寒風,吹得陸為民心里一片冰涼。他坐在車里,一言不發(fā)。
陸瑤看著他瞬間佝僂下去的背影,心里難受,便拿出信來念。
“為民,今天你教我寫的字是‘上海’。你說那里有很多很高的房子,晚上比白天還亮。我有點想象不出來,草原上的晚上,只有月亮和星星。你什么時候帶我去看看?”
聽著信里桑丹那歪歪扭扭的字句,陸為民的眼眶濕了。
那些被歲月塵封的畫面,又一幀一幀地清晰起來。
“爺爺,別灰心,我們再去別處問問?!?/p>
在鎮(zhèn)子邊緣的一座小寺廟里,一個轉(zhuǎn)經(jīng)的老喇嘛瞇著眼看了照片很久,終于點了點頭。
“哦,這個阿佳(姑娘),我有點印象。很久以前,她家住在山那邊的村子?!?/p>
“那她現(xiàn)在還在嗎?”陸瑤急切地問。
老喇嘛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聽說……早就嫁人了。嫁去了很遠的牧區(qū),再沒回來過?!?/p>
“嫁人了?!?/p>
這三個字,像三根釘子,狠狠地釘進了陸為民的心里。
他一直以為,她只是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他從沒想過,她會屬于另外一個男人。
車子開回酒店,他一路無話,心里那棵撐著他的大樹,仿佛被攔腰砍斷了。
等病懨懨地躺在酒店里,他對陸瑤說:
“我們回去吧。是我錯了,我不該來?!?/p>
“爺爺,再堅持一下好不好?”陸瑤不忍心看他這樣,“我們再找最后一個地方,要是還沒有,我們就回家?!?/p>
陸瑤說服了向?qū)?,根?jù)老喇嘛提供的那個模糊的“牧區(qū)”方向,繼續(xù)往更偏遠的地方開。
車子在沒有路的荒原上顛簸,每一下都讓陸為民的心臟跟著抽搐。
他們在路上打聽到一個消息,說附近一個富裕的牧場主,他的妻子就叫桑丹,也是幾十年前從那邊的村子嫁過來的。
希望重新燃起,又被迅速澆滅。
車子停在一個掛著風干肉的華麗院落前,一個穿著皮袍、戴著金銀首飾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
她也叫桑丹,但她不是他的桑丹。
陸為民甚至沒有下車,只是隔著車窗看了一眼,就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走吧?!彼麑λ緳C說。
這一次,他是真的死心了。他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用一生的時間,去追逐一個自己幻想出來的泡影。
五
就在車子掉頭,準備返回拉薩的時候,向?qū)У膶χv機突然“滋啦滋啦”地響了起來。
“喂?你說什么?大聲點!”向?qū)χ鴮χv機喊。
一陣嘈雜的電流聲后,一個急促的聲音傳來:
“你說的那個漢族老頭要找的人……措瓦村!去措瓦村看看!那里有個老阿媽也叫桑丹!丈夫死了好多年,聽說……聽說她年輕的時候,跟一個漢族青年好過!”
陸為民的心,像是被電擊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體,死死地盯著前方。
“爺爺?”陸瑤也聽到了,她抓緊了爺爺?shù)氖?,手心冰涼?/p>
向?qū)б荒_油門,車子拐上了一條幾乎看不見路的岔道。
“老先生,坐穩(wěn)了!”
車子在搓板路上顛簸了近一個小時,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破落村莊終于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
向?qū)О衍囃T谝粋€掛著褪色經(jīng)幡的院子外。
陸為民推開車門,腿一軟,差點摔倒。
陸瑤趕緊扶住他。
他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得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
他走過堆著牛糞的墻角,繞過一個吱呀作響的經(jīng)輪。
院子深處,一個穿著暗紅色藏袍的老人,背對著他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手里正慢悠悠地捻著一串佛珠。
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梳成一根粗長的辮子,盤在頭頂。
那個背影,只一眼,陸為民的呼吸就停住了。
世界瞬間安靜,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一聲比一聲重,敲得他胸口生疼。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得像要冒煙。
于是清了清嗓子,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喚出了那個在他心里回響了五十年的名字。
“桑丹?”
老阿媽的身體猛地一僵,她緩緩轉(zhuǎn)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