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譚元亨

我是一口氣讀完沈涌的長篇小說《南園紀事》的。

當然，我熟悉作者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尤其是當下作者所面對的現(xiàn)實。讀罷，腦子里便出現(xiàn)這么一個命題：

南園，歷史投影，抑或懸浮的文化符號？

說歷史投影，可以講很多，南園的興廢、敗落與再造，當年廣府核心地出現(xiàn)的四大嶺南園林，與北方的皇家園林及江南的私家園林呈現(xiàn)的不同文化背景、藝術特色與各自韻律與意念，可說的還很多，既有南北文化的比較，族群文明的異同，還可以講到大一統(tǒng)與海上絲路帶來的建立在物的依附性上人的獨立性——全書最后一句便是“雨點從天而降，密集豐潤，那雨，是海風吹來的豪雨……”是的，文化的碰撞，是會激活出新的思想、新的精神，自然，更有奇跡。

但南園并不完全等于過去，不存在修舊如舊的古跡復原，它更應有未來的指向——這卻是一時說不清的，我甚至聯(lián)想到卡夫卡筆下的城堡，那永遠可見而不可即，無論繞多少圈子辦多少手續(xù)也走不進去的“城堡”。那就永遠如一個懸浮的文化符號，高高地、玄妙地掛在空中，想看清楚、讀明白，也許再努力也辦不到。它是現(xiàn)實，又是夢幻；它是當下，又是未來；它是寫實，又是理想，也許什么也不是。閱讀中，我力求走近它，一直在走近它，但是，心里總有點不踏實：我走近了它么？

也許，文學藝術，就是這樣一種可近而不可即的幻覺。

尋問歷史，激揚文字，從歷史入手，以文學張揚，都有一個指向，那便是闡釋生命的意義。歷史當然是由無數(shù)的生命書就，所以，歷史有自己的生命。用文學張揚理想，那是建構未來的生命，用良知向上帝告白——書中這句話，久久在我這位讀者心中縈繞，如果不是弘揚正義，擊濁揚清，那生命的意義何在？

南園的史跡，《南園紀事》的文字，把懸浮的文化符號，具體書寫在一物一事，一行行的文字當中。

小說的主體，自然是人物，對人物的刻劃，方是作家的功力。而不同的人物，則生活在不同的文化族群當中，這才有他們的千姿百態(tài)，他們的音容笑貌，以及對生活的追求，尤其是價值觀的呈現(xiàn)。

廣府人是南園的主體，歷史上，連皇帝雍正都認為“粵人唯利是視”，在幾千年重義輕利的傳統(tǒng)觀念中這當然是異類。與世界現(xiàn)代化的利益驅動，古老中國太格格不入了。當深圳出現(xiàn)“時間就是金錢”的口號，多少人仍與之格格不入，但從重義輕利到見利思義或義利并重的轉變中，多少人為此失重，丟失了自我。廣府人在近古構建了南園，其實并沒有多少利的遮蔽，那里的文化符號，當然不少是利的凝結或折射，但更多的仍是義與藝術，這才具有永久的魅力。當然，今日人們對逐利已無多少鄙視，拋棄了“仕農(nóng)工商，商為末位”的觀念，廣府人也多少被正名，不似雍正所鄙視了。

而在南園紀事中，不僅有廣府人，也有從粵北來的客家人，改革開放大潮中，客家人從僻遠的山區(qū)，來到了經(jīng)濟起飛的珠三角，雖然大多數(shù)是打工仔、外來妹，可沒有他們，特區(qū)的發(fā)展也會慢幾拍?？图胰说闹亓x輕利、崇文輕商的觀念，也隨之有了變化?！赌蠄@紀事》中的客家人，無疑是第二主角。我們看到他們的拼搏，也看到他們無奈的堅守，對現(xiàn)代社會的抗御與融合。

利、義之外，當還有情，而這該是文學的重中之重。

如果從族群而言，廣府、客家，進而還有來自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作家對她們也不吝筆墨，幾乎近理想化，情義值千金，五個字，情、義、利的三者關系，這一自然了。另外，從人類學的角度上，中國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出現(xiàn)的知識青年，也可以當作一個族群來看，從中，我們亦可以看到作家的情感取向，花飛飛、郭麗英，著筆不多，甚至近乎扁平人物，卻不可或缺。

南園，就處于另一重的情、義、利的三家關系之中。

這自然會迸發(fā)出璀燦的生命火花。

上邊兩段，似乎是用評論者的觀念來注釋南園。

六經(jīng)注我，我注六經(jīng)——這也許是書中人物對南園不同的認識與態(tài)度。

于是，圍繞著南園的眾生相，便鮮活了起來。

這也可分為兩種。

一種是廁身其間，或為義，或尋利，或問情。

一種則是以“他者”的眼光，力求客觀，切中肯綮，不染風塵。

先說第一種。

幾乎自始至終，貫穿其中的老藝術家鐘寒木。他的一生，當可是一部傳奇。他經(jīng)歷了中國近代與現(xiàn)代史的風風雨雨，但作家并沒有讓他與歷史同步，與所有同時代的藝術家一模一樣，而是有他個人的遭際，多少與眾不同。到去世，連真實的歲數(shù)誰都不清楚，而托付的，僅一幅畫，如作者“南園是一棵大榕樹上一片樹葉”——作者予以了較多的闡釋，最后則稱“其實是一種心境”。

他對于南園，自然就如榕樹上飄落的一片葉子。

而對于南園項目而言，他是一種態(tài)度，一個表述。

誠然，無論理解還是不理解，該項目呈現(xiàn)的的眾生相，耐人尋味。

不是有人誠心誠意去發(fā)現(xiàn)項目的文化價值、內涵與意義，力求把它打造成近乎“高大上”的文化精品，不負南園的先人，也不愧對后來者，畢竟這是值得去做，甚至獻身的。他們潛心研究，盡心竭力，仍帶著曾有過理想主義色彩，這是讀者不可以苛求他們的。從書中,我們可以找到好幾位，如謝雨竹這樣一類的人物，雖然展示得不盡人意，但也讓人欣慰。這原因在于作者也許缺乏把人物寫到極致，情節(jié)矛盾推向高潮的勇氣。

但也有人懷著不同的心思。

諸如企業(yè)家，有奉獻的欲望者，也有從中尋找商機者，甚至有分一杯羹湯。這本就是一個逐利的時代，我無可非議。廣府文化對此也相對寬容“鬼叫你窮"。幾位老板，寫得各有千秋，不用我一一置評，好心的，有貳心的，甚至“強盜上佛堂，各自念拳經(jīng)”的，均在所難免。但凡有好的結果，也就犯不著深究了。

而作為另一個群落，掌管權力的各級干部，則沒那么“簡單”。

許書記找分管“南園項目”的負責人陳鑄杰談話，有一段讓人玩味：戰(zhàn)爭年代，我們一些同志犧牲了，“文化大革命”時，我們一些同志被打倒了，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一些同志被關進去了，這些都是代價。

許書記認為，“這些代價性質是完全不同的，不等能同?！?/p>

只是，最后一種代價，難道不可避免么？書中沒有說。

其實，南園項目中，包含有另一種，那便是同時啟動的相關歷史文化叢書，這調動了不少文化人、教授、學者、作家等等。

而這批人，則是前邊提到的另一種“以他者的目光”來審視這樣一個項目。當然，純然的“他者”，只是人類學的用詞，與南園的“他者”未必一致。但這卻表現(xiàn)了作者一種心態(tài)，一種惺惺相識的心態(tài)，所以才不吝著墨。他借謝雨竹之口，說“南園的認識與解讀，實際上是面對歷史，接納歷史，表達現(xiàn)代人一種正確的歷史觀。”不僅要關注閃光的，吸引人有興趣的，能變現(xiàn)的，更要關注不為人所注重的角落，關注易被忽略、被誤判的東西。

他這么說也許是一廂情愿。因為權力、利益或金錢，是不會在意他所說的那些。

這些人，書中出現(xiàn)了好幾位，如溫灶花等，也許是作者情有獨鐘，我細細考察，這些人竟大都是嶺南“山腳下”的，也就是客家人，作家的價值觀、世界觀，大抵沒變。這是可以理解的。在人欲橫流、惟利是視的現(xiàn)狀下，這種堅守，令人心疼。

作家只能欲言又止。

在書的前、中部，出現(xiàn)了一只千年老烏龜?shù)膫髡f。

我當時就想到，這不是偶爾提起,，劍必出鞘！

我期待它的出現(xiàn)。

果然，在書末，作者不惜寫下了自己很多的思考，追求哲理的升華之后，最末尾的一筆，則是老程先生，對著一個古井唱龍舟，唱那上千年的古調。

而溫灶花則對井底說話：

聽著，你這古園的最長久的見證者，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地頭主人，你的長生不老，你的雙目期待，你的無聲抗議，你的內心獨白，這些都是一種語言。你的這些表達，客觀地存在天地之間。

果然，千年老龜聽到了，它出現(xiàn)了，昂然挺起，朝向蒼天，細小的眼睛，冷靜而堅毅，似乎期待什么，想表達什么。

無語之語，無言之言。它，也是一個文化符號。

十多年前，我說過一句話，文學，是歷史的未盡之言。

信然。

2025年10月6日

譚元亨，當代著名作家，華南理工大學二級教授、博士生導師，客家文化研究所所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廣東省人民政府原參事，嶺南文化專家。

來源：順德融媒

編輯：黃江帆

二審：曹開文

三審：吳日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