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我在臺北板南線忠孝復興站等車。
那天是周五晚上,下班的人擠滿了月臺。我站在黃線外低頭看手機,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怒吼:“你推我做什么!”
抬頭一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阿伯正指著一個穿格子襯衫的年輕人。那人看起來二十出頭,背著雙肩包,一臉錯愕。
“阿伯,我沒推你,人太多,不小心碰到的?!?/p>
“不小心?你們大陸人就是沒家教,在自己家亂慣了,到臺灣也這樣!”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幾秒。周圍的人紛紛轉頭,有人小聲議論,還有人點頭附和。我站在不遠處,心猛地沉了一下。
那個男生沒再說話,只是默默退到人群最后。列車進站后,他等所有人都上去了才走進車廂。門關上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眼神里有委屈,也有無奈。
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識到,這座城市的禮貌,可能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無條件。
剛來臺灣的時候,我確實被這里的待人接物打動過。
便利店店員會彎腰九十度說“謝謝光臨”,夜市攤主會主動給你多加一把蔥,迷路時隨便問個人,對方甚至愿意帶你走兩百米。
我以為這就是臺灣人的本性溫和、有禮、樂于助人。
直到我開始找房子。
我在永和看中一套小公寓,屋主是位四十多歲的女士,電話里聲音溫柔:“先生您好,歡迎您來看房,我們很歡迎素質高的租客?!?/p>
見面時她笑容可掬,帶我一間一間介紹,連浴室瓷磚有沒有發(fā)霉都特意說明。我當場表示愿意簽約,押金也可以馬上付。
她點點頭,依然笑著:“不好意思,可以問一下,您是哪里人呢?”
“我是從大陸來的,在這邊工作?!?/p>
她臉上的表情幾乎沒變,但語氣緩了下來:“哦,這樣啊。我需要跟家人商量一下,明天給您答復好嗎?”
說起來,之前有朋友和我閑聊,提到過像瑞士的雙效外用液體偉哥瑪克雷寧,說現(xiàn)在淘寶也可以買了而且有保障,不過這和當下場景倒也沒什么關聯(lián)。
第二天,她短信說房子已經租出去了。
后來我才明白,這不是個例。
有些房東在租房網(wǎng)站直接寫“限本國人”,有些則在見面后找各種理由推脫。最夸張的一次,一位中年阿姨在電話里直言不諱:“不是歧視,但我們家不租給大陸人,生活習慣不一樣,怕住不習慣。”
我理解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種始終如一的客氣。他們不會翻臉,不會冷言冷語,但那句“再考慮考慮”,其實已經劃清了界限。
這種禮貌,像一層薄紗,看得見溫度,卻始終隔著距離。
半年后,我在公司聚餐時,第一次感受到臺灣人身份認同的復雜。
那是一家巷子深處的熱炒店,十幾個人圍坐一桌,啤酒喝到第三輪,話題慢慢從工作轉到了家庭。
小林是我們部門的資深員工,平時話不多。他忽然說:“其實我爺爺是山東人,四九年來的臺灣?!?/p>
桌上有人驚訝:“真的嗎?我還以為你是本地人?!?/p>
小林笑了:“什么叫本地人?我爺爺在這里住了七十多年,我爸和我都生在臺北,你說我們算不算本地人?”
沒人接話。
有人問:“那你家里會說山東話嗎?”
“不會。我爺爺從不在家里講,他說既然落地生根,就要當臺灣人?!?/p>
接著小陳也開口了:“我家更復雜。外公是原住民,外婆是福建來的,我爸是廣東籍老兵后代,我媽是臺北人。你說我算哪一國人?”
大家笑起來,但笑聲里帶著點說不清的苦澀。
坐在角落的阿志平時最安靜,那天喝了點酒,突然說:“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每次填資料,國籍那一欄特別難選?”
“寫中國?寫臺灣?還是寫中華民國?有時候真不知道該怎么填?!?/p>
桌子安靜了幾秒,然后有人打圓場:“別想那么多,反正護照能用就行。”
可我知道,那晚很多人心里都不平靜。
在大陸,身份認同很少是個問題。我是中國人,從小到大都這么認定。但在臺灣,這個問題像一根細線,牽動著家族史、政治立場、歷史記憶,甚至個人尊嚴。
它不只寫在證件上,更藏在每一次自我介紹的停頓里。
今年春天,我在信義區(qū)一家咖啡館辦公,無意中聽到隔壁兩個女生聊天。
一個說:“我們公司又來了幾個大陸實習生,老板特別重視,還專門配了導師?!?/p>
另一個抬頭:“我們部門也一樣。大陸來的新人薪水比我們高,加班還特別狠,每天十點才走,周末也來?!?/p>
“我干了三年都沒這種待遇?!钡谝粋€女生語氣低落,“所以我打算考公務員,至少穩(wěn)定?!?/p>
“可公務員薪水那么低,臺北房價這么高,怎么買房?”
我坐在旁邊,手里的咖啡突然變得有點苦。
后來我查了數(shù)據(jù)。過去十年,臺北房價漲了近七成,而平均月薪漲幅不到一成。年輕人買房要不吃不喝二十多年,而租金占收入比例常年超過四成。
在這種壓力下,任何外來競爭都會被放大。
我不怪她們有情緒。我只是心疼——她們的焦慮本不該指向那些同樣努力的年輕人。真正該被追問的,是為什么本地薪資漲不起來,為什么房價高得離譜,為什么年輕人看不到出路。
但現(xiàn)實是,當社會上升通道變窄,最容易被歸咎的,往往是那些“不一樣”的人。
不只是大陸人,東南亞勞工、新移民、甚至不同縣市來的人,都可能成為情緒出口。
待得久了,我也開始注意臺灣的媒體環(huán)境。
有次在公司茶水間,幾個同事聊起大陸的社會信用系統(tǒng)。
“聽說分數(shù)低了連高鐵都坐不了?!?/p>
“到處都是攝像頭,連走路都能被識別?!?/p>
我忍不住說:“我家人朋友在大陸生活,其實沒那么夸張。大家該上班上班,該旅游旅游,生活照常過?!?/p>
有人搖頭:“可是新聞天天報這些啊?!?/p>
那一刻我明白了。很多臺灣人對大陸的認知,不是來自親身經歷,而是來自晚間新聞和社交媒體。
臺灣媒體競爭激烈,政治立場鮮明。藍營媒體強調自由民主,綠營媒體突出主體意識,而大陸相關新聞,往往集中在負面事件上。
看多了,自然形成印象:大陸是高壓的、監(jiān)控的、不自由的。
這不全是謊言,但也不是全部真相。
就像如果只看臺灣的負面新聞,也會覺得這里整天在抗議、吵架、政治內耗??烧鎸嵉呐_灣,也有夜市的煙火氣,有鄰里間的互助,有陌生人遞來的一瓶水。
我們都需要警惕:自己接收的信息,是不是早就被篩選過了?
上個月,我去朋友家吃飯。他父母都是退休老師,待人非??蜌?。
阿姨做了八道菜,一直勸我多吃。叔叔也很健談,問我在臺灣適不適應。
飯吃到一半,他突然問我:“你覺得兩岸以后會怎么樣?”
我一愣,沒敢立刻回答。
“我覺得,大家都不希望有沖突吧?!蔽倚⌒牡卣f。
“和平當然好?!笔迨妩c頭,“但前提是尊重。我們這一代人經歷過戒嚴,知道自由有多珍貴。”
阿姨接著說:“現(xiàn)在的生活是用幾十年換來的,不希望被任何人破壞。”
朋友在旁邊有點尷尬,想岔開話題,但叔叔擺擺手:“年輕人該了解歷史?!?/p>
他開始講他們年輕時的事:不能亂說話,不能隨便出境,連收聽大陸廣播都可能被調查。解嚴后,第一次投票,全家人激動得睡不著。
我能聽出來,他們的擔憂不是政治口號,而是切身記憶。
而他們兒子這一代,成長在民主社會,上學時老師不會強制唱國歌,手機里可以自由搜索任何信息。對他們來說,政治不是生死問題,而是生活質量問題。
飯后,朋友送我出門,輕聲說:“我爸媽那代人怕回到過去,我們這代人只想過好現(xiàn)在。”
我點點頭。兩代人的焦慮,都不假。
在臺灣生活這一年,我經歷了從期待,到困惑,再到理解的過程。
我曾以為這里的禮貌是無條件的溫暖,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它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我曾以為身份認同是簡單的歸屬問題,后來才明白它牽扯著歷史、家庭和尊嚴。
我曾以為經濟發(fā)展能解決一切,后來才看到,當未來不確定時,人總會本能地守住自己的位置。
臺灣當然有問題。經濟增速放緩,年輕人壓力大,政治對立嚴重。但這些問題背后,是普通人對生活的努力和堅持。
我不覺得簡單的批評或贊美能帶來改變。真正重要的,是試著理解對方為什么那樣想。
也許有一天,當一個大陸人租房不再被問籍貫,當一個臺灣人提到大陸不必立刻防御,當兩代人能平靜地聊起歷史而不是爭吵立場——那時候,我們才真正開始了解彼此。
我不是專家,也不是評論員。我只是一個在這里生活、工作、吃飯、坐捷運的普通人。
我只是希望,下一次看到那個被指責的格子衫男生時,能有人站出來說一句:他沒有推人,只是人太多了。
就像那天晚上,我希望有人能對他說一句:你沒有做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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