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9月1日，十二大開幕式的掌聲剛落，有心人忽然發(fā)現(xiàn)：人民大會堂第四排原本預留的一個座位空著。那是汪東興過去常坐的位置，金屬座牌還寫著他的名字，椅背卻冷冷清清。對于許多與新中國一同成長起來的干部而言，三年前那場“靜悄悄的大事”，直到此時才顯得格外意味深長。

要追溯緣由，不得不回到1979年春天。寒意尚未褪去，黨中央在京郊組織了一次政治局生活會，地點選在通風并不理想的小禮堂。會前，陳云悄悄對身邊工作人員說了一句：“今天的議題不好開口，但不得不說?！痹捯舻?，卻被門口的記錄員聽得真真切切。

當時的汪東興仍是中央副主席、中央警衛(wèi)局名義上的最高領(lǐng)導。自1976年10月6日親手指揮行動以來，他的威望在警衛(wèi)系統(tǒng)內(nèi)無出其右。剛坐定，他習慣性端起搪瓷杯，左手卻一直撫摸舊軍裝的紐扣。老警衛(wèi)員們都知道，這是他在緊張場合才出現(xiàn)的小動作。

會場氣氛被陳云的開場白迅速拉高溫度?！包h的事業(yè)在轉(zhuǎn)彎，車子必須穩(wěn)?！蓖ｎD片刻，他望向汪東興，“年富力強的同志多的是，你可以考慮退一步?！痹捳Z平靜，卻像石塊丟進深井，四周立刻寂靜無聲。窗外柳條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與屋內(nèi)對峙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

眾目睽睽之下，汪東興放下茶杯，雙手扶桌緩緩站起。他先掃視周圍，再抬頭望向燈具。燈泡微微晃動，似在催促答案。片刻后，他一字一頓道：“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八個字，沒有驚嘆，也無低沉，卻把多年領(lǐng)袖警衛(wèi)的堅決與豁達寫滿臉龐。有人回憶，那一瞬間連老舊暖氣片的哨聲都停止了。

消息沒有馬上公開。組織程序講究，“講政治”更需講分寸。陳云、葉劍英、李先念等幾位“老帥”隨即在小范圍里斟酌措辭。汪東興則干脆搬回西黃城根的舊居，每天黎明出門跑步，到晚飯時分必準點歸家，像回到曾經(jīng)當班放哨的歲月。街坊只知道院里添了幾盆月季，卻沒人意識到中南海正悄然更換一枚關(guān)鍵棋子。

值得一提的是，1979年并非簡單的官職輪換，而是路線斗爭的大考。前一年12月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允許不同聲音重新發(fā)言?！皟蓚€凡是”的口號因此日見尷尬。汪東興身處其間，立場一度被外界猜測紛紜。有人甚至說他會四面出擊捍衛(wèi)舊旗幟，可事實證明，他在緊要關(guān)頭選擇了服從大局。

1979年4月的一次談話透露了更多細節(jié)。鄧小平抽著紙煙對陳云輕聲道：“老汪若不愿下，我也不便強壓?！标愒仆仆蒲坨R：“他懂分寸，早有準備?！眱晌焕先嗽挷欢啵瑓s已胸有成竹。幾個星期后，中央組織部的文件稿初步成型，理由寫的是“因健康原因，申請離職”。此前，汪東興確實胃潰瘍頻發(fā)，正好為文書提供了合適表述。

時間來到1980年2月的十一屆五中全會，公報正式宣布汪東興不再擔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副主席職務(wù)。會場沒有太多波瀾，新進的年輕常委在記者鏡頭前笑意克制，老同志則微微點頭。對外公開的文件言辭溫和，但深諳內(nèi)情者心知肚明：這是新時期政治格局自我更新的關(guān)鍵落子。

從大院搬到西城區(qū)的四合院后，汪東興仍守著每天整理毛主席生前批注、核對檔案的習慣。一位后輩探訪，見他戴著老花鏡謄寫“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抬起頭淡淡問：“字還能看得清吧？”對方回答“清得很”，他才微笑收筆，仿佛完成了一次莊嚴交接。

有人好奇他對去職是否失落。他卻反問：“組織培養(yǎng)了我?guī)资?，還能計較個人得失？”說罷從書架上取出《列寧選集》，扉頁夾著一張泛黃的車票——1949年北平入城式后，他隨中央縱隊進城時留下的。那張薄紙已經(jīng)破損，卻被細心塑封，可見珍而重之。

1990年代初，媒體熱衷回溯“逮捕‘四人幫’”的舊事。有記者登門求證細節(jié)，他只擺擺手：“那是組織決定，我不過是螺絲釘。”言罷便引著客人去看院里的葡萄藤，“今年結(jié)得少，說明該修枝了?！边@種淡化個人、強調(diào)集體的態(tài)度，與他1979年的那聲“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一脈相承。

汪東興晚年偶爾應邀出席紀念活動，仍是一身熨帖的灰色中山裝。熟悉的老廳長打趣：“老汪，離休了還能走這么穩(wěn)。”他瞇眼笑說：“當年護衛(wèi)首長，一站就是一宿，現(xiàn)在走幾步算什么。”語氣輕松，卻難掩歲月在鬢邊留下的白霜。2000年秋，他托人把保管多年的“十·六”行動袖標捐給了軍事博物館，只留下那本磨邊的警衛(wèi)日志。

翻開日志，1979年3月18日那一頁用鋼筆寫著：“上午九時，中央生活會，陳公與我語，事畢，心中坦然?！眱H此一行，再無旁注。有學者說，這句“心中坦然”是對自己一生角色定位的最好注腳；也有人評價，他或許仍有遺憾，卻明白大勢不可逆。到底哪種更接近真實，已難求證。

2015年8月21日，北京入夜后忽降秋雨。汪東興彎腰給院中海棠澆水時，突然停住，仿佛聞見枯葉潮氣里混雜的茶香。那盒珍藏多年的苦丁茶剩下最后幾片，他捻起一瓣放進杯里，低聲道：“該落的終究要落?！边@一幕無聲，卻與三十六年前那場會議遙相呼應。

同月二十一日深夜，電話鈴在寂靜里響起，老秘書趕來時，汪東興已安然閉目。他的桌上攤著一份線裝《矛盾論》謄寫稿，最后一行筆跡只寫到“物極必反”四字，墨跡未干。窗外連綿秋雨，淅瀝不止，燈光下的茶杯輕輕搖晃，宛如當年那個政治局生活會里的水紋，久久難平。

汪東興的一生，從井岡山烽火到香山落葉，尾聲定格在八個干脆有力的字。1979年的那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今仍留在人們的記憶深處——它不僅宣告了個人命運的轉(zhuǎn)折，也無聲宣示了黨在新時代求變的決心。歷史繼續(xù)滾滾向前，而那八個字，已經(jīng)成為理解那個轉(zhuǎn)折年代的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