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31日夜，龍巖山區(qū)的工棚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61歲的李紹為靠在柴堆上，聽著山風(fēng)刮過鐵皮屋頂，心里盤算一件事：再干兩天，攢夠路費，帶兄弟左家兵一起回衡陽?？伤麤]想到，短短三天后，自己會馱著一具冰冷的尸體踏上歸途。

那趟“掙錢快、包吃住”的外出活兒本來充滿誘惑。李紹為帶著50元路費、兩件換洗襯衣，拉著55歲的老鄰居左家兵上了開往福建的汽車。兩人是遠(yuǎn)房親戚，也是打小的玩伴，彼此信得過。到了工地才發(fā)現(xiàn)活兒與宣傳天差地別：全石層，先打鉆再放炮，計件價卻被壓到每米三塊。干到深夜，雙手抓不穩(wěn)飯碗，卻領(lǐng)不到一張像樣的工資條。

元旦清晨，寒氣逼人。左家兵抱著殘火啃饅頭，嘴里嘟囔一句：“再這樣干下去，回家怕是買不起票。”李紹為接過話茬：“等拿到錢，一起走?！闭l料上午被催工，左家兵突然癱坐在車板上，雙腿亂抖，連“疼”字都喊不完整。工友緊急撥了120。幾小時后，龍巖市第一醫(yī)院下達(dá)病危通知：突發(fā)腦溢血，手術(shù)費兩萬元起跳。眾人身上湊出不到兩百元，院方只能持續(xù)氧氣觀察。醫(yī)生淡淡一句：“家屬決定吧，拖越久花得越多?！?/p>

天色將暗，李紹為在走廊里來回踱步，鞋底磨得吱吱響。他咬牙對同伴說：“我們背他回家，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睕]人愿意先開口，可口袋里的零錢和布滿塵土的工衣提醒他們，留在醫(yī)院等同耗光希望。傍晚七點，氧氣管被拔出，左家兵胸口輕微起伏，很快歸于平靜。

背尸出院的那一幕，后來被不少人當(dāng)成故意“逃費”的荒誕新聞。其實李紹為只是認(rèn)死理：把兄弟送回祖墳。醫(yī)院四樓到一樓，樓梯拐彎狹窄，他額頭汗珠不停往下淌，衣背早已濕透。出了門，幾人攔到一輛三輪摩托，把左家兵夾在正中，直奔火車站。火車票不夠，決定先到廣州再換汽車。為了蒙混檢票，他們把白酒潑在被子上，佯裝醉漢。夜車搖晃，李紹為一宿沒合眼，怕朋友滾落。那時他竟覺得左家兵只是睡熟，伸手試了試鼻息，冰涼徹骨。

2005年1月2日上午，廣州站外巡警發(fā)現(xiàn)幾名工人正往木箱里塞“醉漢”。調(diào)查后，警察嚴(yán)肅指出：“私自運輸尸體，已經(jīng)涉嫌違法?！崩罱B為低頭認(rèn)錯，卻說：“怪我，但我得把他帶回去?！迸沙鏊藢崯o他殺跡，予以放行。其余三人立刻買票離開，李紹為留下，守著木箱，等待左家兵家屬。

左家兵的大兒子趕到廣州，第一句話透著埋怨：“你怎么不早點通知？爹的死因查不清了！”李紹為將1400.5元工錢遞過去：“這是他血汗錢，一分沒動?！毙』镒尤耘f氣沖沖，旁人勸道：“他也是好心?！崩罱B為沒辯駁，只淡淡回一句：“沒臉拿別人的命換錢?！?/p>

媒體報道之后，社會上涌來同情?；葜莸呐讼壬埶マr(nóng)場看門，每月四百包吃?。幻绹膹埿杖A僑打越洋電話表示愿意捐款。李紹為卻顯得拘謹(jǐn)，擔(dān)心麻煩他人。到農(nóng)場試干十天，他因飲食不適、夜里失眠，又悄悄坐綠皮車回了岳屏鎮(zhèn)。途中碰上小偷，好心人捐的千元被一掃而空。他苦笑一句：“錢沒了，人還在。”

之后，有老板請他去常德種植基地開三輪。李紹為干了三天，左膝滑膜腫起，主動辭工。再往后，基本守著村里幾分薄田，偶爾幫鄰居砍竹子貼補。村干部勸他辦低保，他說：“還能動就不沾國家便宜?！辨?zhèn)衛(wèi)生所免費體檢時，他量完血壓自己記在破舊的小本上，念叨著“別拖累弟弟”。

2010年前后，左家兵家屬修新房，請客時給李紹為送來一摞喜糖和兩百元禮金，算是化了解不開的疙瘩。兩家仍少來往，但逢清明，李紹為總會提前一天上山，替好友墳前鏟草，插上野菊。有人問：“被誤解那么多年，不氣嗎？”他擺手：“活著的人多干點事，比吵嘴強(qiáng)?！?/p>

再往后沒發(fā)生戲劇性的轉(zhuǎn)折。李紹為沒突然暴富，也沒成“網(wǎng)紅”。2022年春耕，他仍戴著舊草帽在梯田里扶秧。鄰居看他弓腰吃力，順嘴問：“后悔出去那趟嗎？”他停下鋤頭回答：“不去，兄弟家可能連送終的人都沒有；去了，至少陪他最后一程。”簡簡單單一句，一如當(dāng)初深夜背尸時的執(zhí)拗。

如今李紹為已過八十，步子慢得多，但神志清楚。村衛(wèi)生室的電子血壓計對他顯示的“135/80”數(shù)據(jù)，他仍會仔細(xì)確認(rèn)。弟弟偶爾提起養(yǎng)老院，他擺擺手說：“留在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心里踏實?！迸加袑W(xué)生采訪，他只說三句話：“欠債要還；朋友要幫；能自己干的別伸手?！毖粤T抿口涼茶，繼續(xù)拾掇院子里那棵老枇杷樹。

領(lǐng)回朋友遺體的決定，曾給他招來指責(zé)，也帶來掌聲。時過近二十年，那些掌聲早已歸于寂靜，指責(zé)也淡了。當(dāng)年那個在龍巖夜色中馱著兄弟狂奔的身影，卻在鄉(xiāng)親們嘴里變成一句淳樸評語：“這人，認(rèn)義氣?！?/p>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