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病逝，宮中無子嗣的太妃都要陪葬。
有剛及笄送來沖喜的妙齡女子，也有年老色馳的妃嬪。
幼帝登基，聞相上諫，廢陪葬制。
眾人喜不勝收：“聞相真是我們大旻朝的天降紫微星，別看平日陰鷙冷酷，現(xiàn)如今愿為女子謀福，求旨廢陪葬制的也只他一人！”
聞相，聞倦飛曾是我的竹馬戀人。
如今，他也是萬人之上的丞相。
我收拾起包袱準(zhǔn)備回家時，內(nèi)監(jiān)突然前來傳旨。
他臉色有些為難：“雨太妃，聞相說了，您與先帝情深意篤，是自愿殉葬?！?br/>我了然點(diǎn)點(diǎn)頭，放下了手中包袱。
盛雪中我回望著紅色宮墻，忽然想起十六歲的聞倦飛。
那時他鮮衣怒馬，紅著眼執(zhí)拗地攔住我的轎子。
“阿雨，你若不愿入宮，縱萬箭穿心，我也帶你離開?！?br/>……
雪花簌簌落在我的臉上，沾染濕涼一片。
宮殿冷凄凄的，我穿著素衣，就站在門內(nèi)看著。
有喜極而泣，失而復(fù)得女兒的年邁爹娘。
也有整理著金銀細(xì)軟說要回家，嫁心上郎君的年輕嬌娘。
趙內(nèi)監(jiān)有些不忍：“娘娘，在殉葬前，您還可以再見一見您的家人?！?br/>冰涼的雪落在額間，我心生了涼意。
我嗓音暗啞，搖了搖頭：“不必了，我在這世上早無親人……”
趙內(nèi)監(jiān)有些詫異：“您爹娘皆在，幼妹，哥哥……”
沒聽他說完，我面色凜然送客。
“多謝公公好意，雪下大了，您路上慢些?！?br/>轉(zhuǎn)身便要進(jìn)去。
趙內(nèi)監(jiān)卻提高音量，叫住了我。
“娘娘這是何苦，你同聞相低個頭，這事必有轉(zhuǎn)圜啊。”
是啊，全盛京，無人不知聞相，聞倦飛他曾愛我如命。
我胸腔瞬間堵涌得有些難受，那個曾經(jīng)是最愛我的人，如今卻也是恨我最深的人。
及笄那年，聞倦飛親自打了聘燕。
日暮西下，照見少年眸光炙熱愛意，他激動地和我說：“阿雨，我終于能娶你了。”
可那天，我等到晚上都沒能等到上門提親的聞家人。
等來的卻是聞將軍叛國，滿門鋃鐺入獄的消息。
后來，聞將軍用免死金牌換幼子聞倦飛一命。
一月后，聞倦飛紅著眼，執(zhí)拗地攔住我被送入宮中的車轎。
鮮衣怒馬的少年，往日閃亮的眸只剩下了疲憊。
他說：“阿雨，你若不愿嫁，縱是萬箭穿心，我也帶你離開。”
那時我怎么說的。
我說：“聞倦飛，不嫁皇帝嫁你嗎？然后呢，是陪你流放三千里還是陪你一起去死？”
他就那樣悲悸地看著我，瞬間就不說話了。
直到轎子再次啟程。
他嘶啞著嗓音，懇求我。
他說：“阿雨，聞家是被冤枉的。天下人不信，為何連你也不肯信我？”
他說：“阿雨，你為何不能再等等我……”
轎子顛簸，我把帕子都絞爛了，都不敢去看跪在雨地里的少年。
收回思緒。
我看著趙內(nèi)監(jiān)，笑容慘然：“能為先帝殉葬，是黎家之幸?！?br/>就在這時，一道玄色的高大身影罩住了我。
趙內(nèi)監(jiān)欠身行禮：“聞相?！?br/>聞倦飛周身倨傲矜貴，手里拿著兩卷圣旨，墨色在他深眸中翻涌。
面容陰冷，壓著冰碴宣讀了旨意——
七日后，先皇入皇陵，我黎氏之女黎聽雨皆愿一同殉葬。
“太妃與先帝情深意篤，此去可與先帝泉下相聚，再續(xù)前緣。先帝亦可含笑九泉?！?br/>他那般的漠然像是釘子刺穿我的心臟，曾經(jīng)一雙盛滿愛意的眸此刻竟也只剩憎惡。
“雨太妃，天命已定，你那些翻云覆雨的智計，是時候收斂了。”
我接過圣旨，嗓音喑啞：“陛下之死，奴家哀痛萬分，能入皇陵繼續(xù)伺候陛下，死亦無悔。”
聞倦飛直接走了。
我凝著他的背影，注意到他一身華貴，唯有衣衫下那雙靴子陳舊破爛。
那是我十五歲送他的生辰禮，他視若珍寶舍不得穿。
那時我笑著和他保證：“穿爛我便再給你繡?！?br/>我是真的做到了。
我的殿內(nèi)倉房，堆滿的都是我繡的鞋。
只是我沒能送出去，也不能送出去。
我瞥到他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中，攥著的另一道尚未送出圣旨。
我問向一旁的趙內(nèi)監(jiān)：“大監(jiān)可知，可還有其他妃嬪也跟我一般，要給先皇殉葬？”
趙內(nèi)監(jiān)注意到我眸光，輕聲回稟道：“回太妃，殉葬的只有您一位，聞相手中握的是他親自求來的賜婚旨意?！?br/>“賜婚？他幫誰討要的？”我下意識脫口而出。
出了口便覺得不妥，可已然來不及。
就聽趙內(nèi)監(jiān)字字誅心：“他要娶的，是您的幼妹，黎雪芙。”

我喉嚨驀地發(fā)緊。
其實最初選中入宮的，是我的幼妹黎雪芙。
可爹娘不愿幼妹受苦。
于是他們對我曉之以情：“陛下病體垂危，時日無多，聽雨你憐惜憐惜妹妹，你去好不好？”
“圣意難違，我們黎家不能抗旨不遵啊。”
君要臣死尚且得死，生身父母要我跳火坑，我沒有不跳的道理。
入宮那天，我便已下定決心，此生再無來處。
聞倦飛恨我，也恨黎家，他娶黎雪芙定然只為報復(fù)。
可無論如何，幼妹無辜。
我攥緊手心，拔腿追上，在冷殿門口叫住了聞倦飛：“聞相?！?br/>他回眸，滿臉冷然。
和兩年前我入宮時，他冷然看著我出嫁的樣子如出一轍。
我將頭低了又低，喉間堵涌，艱澀開言：“聞相，若你娶雪芙是為報復(fù)我，還請你放過她?！?br/>他冷聲諷笑沒忍住失言：“黎聽雨，你以為你是誰，值得本相報復(fù)？”
他轉(zhuǎn)身走了。
我僵在原地，心臟像被人扯了一下，隱隱難過起來。
過路的浣衣局宮女，三三兩兩，小聲議論。
“雨太妃是受什么刺激了嗎？這京中人人皆知，聞相愛雪芙小姐是愛到骨子里的?！?br/>“雪芙小姐畏寒，他親手打造暖沉木車轎?！?br/>“而且上次黎小姐染了瘟疫，太醫(yī)都隔簾問診，聞相卻不顧安危貼身照顧……”
如針芒刺骨，我竟連唇間嫩肉被咬破了，咬爛了，都沒發(fā)覺。
如今的黎家，出了個陪葬的朝天女。
無能兄長可授封錦衣衛(wèi)千戶，黎家在朝堂中站穩(wěn)了腳跟，如今又有聞相庇護(hù)。
前路盡是坦途。
聞倦飛也早已如我所愿那般，放下了我，有了新的愛人。
我該高興的，可轉(zhuǎn)身，眼淚還是掉了滿臉。
我轉(zhuǎn)身抹去，回了寢房。
差婢女小春尋了塊的木牌，往上面一刀一刀刻自己的名字。
小春加了炭火，添了茶水，看清我所雕之字，驚訝道：“太妃的碑自有皇家供奉，何須自己來攥刻？”
我強(qiáng)扯出一抹苦笑：“皇家供奉的碑，是先帝太妃?！?br/>小春不解：“先帝太妃不就是您嗎？”
我握緊刻刀。
我的前半生是黎氏嫡女聽雨，后半生是先帝的太妃，是姜朝唯一一位殉葬的朝天女。
唯有死后，才能是我自己黎聽雨。
我想為自己立個衣冠冢，刻著刻著，心中驀地涌上悲涼。
可悲的是我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刻。
……
最終我只能刻上黎氏女三個字。
字刻完了，天也已亮了。
我請旨出了宮。
此身不由己，我卻想在城外翠云廊給自己立了一個簡單的衣冠冢。
回望此處，翠綠不再，白雪覆蓋。
猶記得十六歲的聞倦飛與我同乘一馬，他扯著韁繩，我靠在他懷里。
他就指著這片翠綠的山林，興奮與我說：“阿雨，待日后我們成了婚便在此處開府。”
“我替你劈木做秋千，閑暇時我來釣魚，你烹飪，好不恣意。”
我仿佛看見，聞倦飛拿著魚餌就站在湖泊旁，笑著和我說：“阿雨，我想吃你做的紅燒魚了?！?br/>不覺間，嘴角蕩開了笑意。
再抬眸，什么都不見了，那湖泊處早已冰封成冰。
我黯然了眸子。
曾經(jīng)親手選定的新婚府邸，如今，成了我的埋骨地。
我轉(zhuǎn)身上了馬車，車轎緩緩向前，卻在北街寸步難行。
我掀開簾子去看，笑嘻嘻的喜婆給我塞了一把喜糖：“姑娘，沾沾喜氣！今兒聞相與黎小姐下定了，正沿街派發(fā)喜糖呢?！?br/>轎子外，此起彼伏的恭賀聲。
我怔著接過：“真好啊，祝他們百年好合?！?br/>接過喜糖，剝開糖衣，甜膩的滋味在唇內(nèi)蔓延開來。
可怎么那么苦呢，浸痛了我的五臟六腑。
車一路顛簸，我只覺周身冷氣逼人，冷到止不住發(fā)顫。
小春趕緊扶住我，聲音哽咽：“太妃，您寒毒又發(fā)作了，我馬上去叫太醫(yī)！”
我牙關(guān)打著顫，無力回應(yīng)她，只陷入了一片混沌。
前方的路滿是血色的窟窿，路上的行人舉著白幡，哀樂聲陣陣響起。
我又驚又恐，害怕得喊聞倦飛的名字：“聞倦飛，你在哪啊……”
只有在夢里，我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
才會希望聞倦飛能出現(xiàn)在我身邊，能短暫地將肩膀給我靠一靠。
下一瞬，聞倦飛真的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
我再忍不住懼意，撲進(jìn)他的懷里。
他的懷里是熟悉的檀木香，那樣真實。
我將頭埋得很深很深，無比眷念：“聞倦飛，你帶我離開這里好不好……”
話音未落，我剛刻好的牌位狠狠砸了下來。
痛意將我思緒拉回。
不是夢啊，聞倦飛真的冷著一張臉站在了我身前。
“刻牌位詛咒我未來妻子，這就是雨太妃送給我的新婚賀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