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子,你還在嗎?”
“說句話啊,崢哥!”
顧朗的手指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顫抖著,發(fā)出去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幾分鐘前,這個名為“桃園三結義”的微信群里還是一片火熱。
可當他用近乎哀求的語氣發(fā)出那條借錢的消息后,全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靜音鍵。
屏幕那頭,是兩個他用二十多年光陰換來的兄弟。
此刻,卻只剩下兩片令人心悸的、已讀后的死寂。
01
顧朗覺得自己這前半輩子,就像一杯溫吞的白開水,無波無瀾,也嘗不出什么特別的滋味。
他出生在城市里一條普普通通的老巷,父母是勤懇本分的雙職工,沒讓他缺衣少食,也給不了他錦衣玉食。
按部就班地上學,不好不壞地畢業(yè),找了份不好不壞的工作,拿著一份不好不壞的薪水。
日子就像那臺用了快十年的舊冰箱,嗡嗡作響地運轉著,制冷效果越來越差,可總覺得還能再湊合著用用。
他的人生里,為數(shù)不多的亮色,大概就是齊崢和羅飛這兩個從穿開襠褲時就混在一起的兄弟。
齊崢比他大幾歲,是他們仨里的主心骨,沉穩(wěn),有腦子,早早地就開了自己的設計工作室,雖說不大,但也算小有成就。
羅飛和他同歲,性子像一團火,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初中畢業(yè)就去學了汽修,現(xiàn)在自己開了家汽修廠,靠著一手好技術和豪爽的性子,生意做得紅紅火火。
只有顧朗自己,還在一家不好不死的公司里,當個不高不就的主管,每天對著電腦和報表,消磨著所剩無幾的激情。
他時常覺得,自己就像個錨,牢牢地墜在現(xiàn)實的海底,而齊崢和羅飛,則是兩艘已經(jīng)揚帆的船,雖然時常會回港灣看看他,但終究是駛向了更廣闊的海域。
這種感覺,在他年過三十,看著銀行卡里總是攢不起來的存款,和每月雷打不動的房貸時,尤為強烈。
然而,命運有時候就是個愛開玩笑的老家伙。
在你覺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的時候,它冷不丁地會從天上給你掉下來一塊巨大的餡餅。
顧朗家那棟位于老城區(qū)、承載了他整個童年記憶的二層小樓,被劃入了城市更新項目的征收范圍。
經(jīng)過長達半年多的拉鋸式談判,最終,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擺在了他面前。
簽字,蓋章。
當手機“?!钡匾宦?,收到那條顯示著一長串零的銀行入賬短信時,顧朗足足愣了五分鐘。
三百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顆深水炸彈,在他平靜如水的心湖里,炸起了滔天巨浪。
他反反復復數(shù)了好幾遍那個“零”,生怕自己眼花看錯。
確認無誤后,一股巨大的、近乎暈眩的狂喜席卷了他全身。
他沖到衛(wèi)生間,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潑在臉上,看著鏡子里那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咧開嘴,無聲地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前半輩子所有的壓抑、不甘、焦慮和對未來的迷茫,仿佛都在這一刻,被這筆天降橫財滌蕩得一干二凈。
他第一個想分享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齊崢和羅飛。
他顫抖著手,點開了那個二十多年沒改過名字的微信群——“桃園三結義”。
“兄弟們,我發(fā)了。”
他只打了這五個字,后面跟了一個夸張的“鈔票”表情。
信息剛發(fā)出去不到三秒鐘,羅飛的電話就跟炮彈一樣轟了過來。
“我操!朗子!你小子搶銀行了?!”電話那頭,羅飛的嗓門大得能震碎顧朗的耳膜,背景里還夾雜著氣泵和金屬敲擊的嘈雜聲。
顧朗哈哈大笑,把拆遷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
“三......三百萬?!”羅飛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你等著,我他媽現(xiàn)在就關店!崢哥呢,叫上崢哥,今晚不把你喝趴下,我羅字倒過來寫!”
電話還沒掛,齊崢的微信消息也彈了出來,是一條語音。
顧朗點開,是齊崢那沉穩(wěn)又帶著笑意的聲音:“朗子,恭喜。這是你應得的福報,總算熬出頭了。地方你來挑,今晚必須好好慶祝一下?!?/p>
顧朗的心里,像是被灌滿了蜜,甜得發(fā)脹。
這就是兄弟。
在你落魄時,他們會默默地給你遞上一根煙;在你得意時,他們會比你笑得更大聲。
當晚,顧朗訂了全城最貴的那家酒店的包間。
那地方,他以前路過時,連抬頭看一眼都覺得需要勇氣,總覺得那金碧輝煌的大門后面,是另一個世界。
而現(xiàn)在,他揣著那張仿佛還帶著溫度的銀行卡,昂首挺胸地走了進去。
齊崢和羅飛到的時候,顧朗已經(jīng)點好了一桌子最貴的菜,還開了一瓶價格讓他以前看一眼都心驚肉跳的年份茅臺。
羅飛一進門,就給了顧朗一個熊抱,狠狠地擂了他后背幾下:“你小子可以啊!這下徹底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了!”
齊崢則笑著拍了拍顧朗的肩膀,眼神里滿是欣慰:“不錯,看著有老板的樣子了?!?/p>
那一晚,三個人喝了很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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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劑,催開了話匣子,也催開了塵封的記憶。
他們從童年時一起在巷子里彈玻璃珠、拍畫片,聊到少年時一起逃課去游戲廳、為隔壁班的女生打架。
聊到剛步入社會時,三個人擠在一間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分食一碗泡面,卻依然覺得未來可期的青蔥歲月。
羅飛喝得滿臉通紅,摟著顧朗的脖子,大著舌頭說:“朗子,我跟你說......當年我那汽修廠剛開業(yè),周轉不開,差點就倒了......是你,你小子二話不說,把準備給你媽看病的五萬塊錢塞給了我......這事兒,我記一輩子!”
顧朗也紅了眼眶,他記得,那時候他剛工作,五萬塊錢是他攢了好幾年的全部家當。
齊崢端起酒杯,碰了碰他們倆的杯子,聲音有些低沉:“都過去了。我剛開工作室那會兒,天天啃饅頭,有一次餓得發(fā)昏,差點在客戶面前暈倒。是朗子,每天下班都繞遠路,給我送一份熱乎的盒飯,還騙我說是公司發(fā)的福利?!?/p>
顧朗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也灼燒著他的心。
“別說了......都別說了......咱們是兄弟,說這些就見外了!”
“對!是兄弟!”羅飛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朗子,現(xiàn)在你發(fā)達了,哥哥我也替你高興!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干脆把那破班辭了,拿錢出來干點啥?”
齊崢比較理智,他接過話頭:“錢不少,但也不能亂來。朗子,我建議你先別沖動,可以考慮做點穩(wěn)妥的理財,或者買套位置好的房子,進可攻退可守?!?/p>
顧朗聽著他們的建議,心里暖洋洋的。
他知道,他們是真的在為他著想。
這頓飯,從傍晚吃到了深夜。
三個人都喝多了,互相攙扶著走出酒店,站在霓虹閃爍的街頭,意氣風發(fā),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天不怕地不多大的年紀。
羅飛指著穿梭的車流,大聲喊道:“從今往后,誰也別想再欺負我們兄弟!”
齊崢則搭著顧朗的肩膀,輕聲說:“朗子,記住,不管有錢沒錢,咱們仨,永遠是兄弟。”
顧朗重重地點頭,那一刻,他覺得,擁有三百萬,遠不如擁有這兩個兄弟來得更讓他感到富有和安心。
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只是那時候的他并不知道,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而有些考驗,恰恰會發(fā)生在你覺得一切都最美好的時候。
這頓飯,像一個分水嶺,將顧朗的人生,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段。
前半段,是溫吞的白開水。
后半段,卻即將變成一杯五味雜陳的烈酒。
他以為自己能從容地品嘗,卻沒料到,這杯酒的后勁兒,會大到讓他險些萬劫不復。
02
拿到拆遷款后的日子,顧朗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辭職。
當他把辭職信拍在那個總是對他頤指氣使的部門經(jīng)理桌上時,他從對方錯愕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
他開始像一個真正的有錢人那樣生活。
他去商場,眼睛不眨地買下了那塊他曾經(jīng)在櫥窗外流連了很久的名牌手表。
然而,物質(zhì)上的滿足感來得快,去得也快。
新鮮勁兒過去后,一種莫名的空虛感開始將他包圍。
而比空虛感更先到來的,是現(xiàn)實世界里最直接的沖擊。
自從他有錢的消息傳開后,他的手機就成了熱線電話。
十年沒聯(lián)系過的遠房表舅,打來電話,親熱地叫著他的小名,寒暄了半天,最后切入正題,說是兒子要結婚,首付還差三十萬,想讓他“支援”一下。
大學畢業(yè)后就再沒見過面的同學,突然在微信上熱情地問候他,聊了幾句后,就開始向他推銷一個號稱年回報率百分之五十的“內(nèi)部項目”。
甚至連樓下那個只點頭之交的鄰居大媽,也在電梯里旁敲側擊地問他,能不能借點錢給她兒子做生意周轉。
一張張曾經(jīng)模糊的臉,都因為“錢”這個字,變得無比清晰和功利。
一開始,顧朗還會耐著性子委婉拒絕。
到后來,他干脆就不接陌生電話,不回無關緊要的微信。
可他能屏蔽掉外界的騷擾,卻屏蔽不掉自己內(nèi)心的波瀾。
他開始變得多疑和敏感。
他和齊崢、羅飛的聚會依然頻繁。
他們會一起去新開的私房菜館,去郊外的度假村釣魚,去羅飛新裝修的汽修廠里喝茶聊天。
一切看起來和以前沒什么不同。
羅飛還是那個咋咋呼呼的樣子,會搶著買單,然后被顧朗一把推開,說:“飛子,以后這種事兒就別跟我爭了,我現(xiàn)在有的是錢。”
齊崢也還是那么穩(wěn)重,會時常提醒顧朗:“錢要花在刀刃上,別太飄了,給自己留條后路?!?/p>
可顧朗的心里,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悄悄地長出了一根刺。
他會想,羅飛之所以還跟他稱兄道弟,是不是看中了他手里的錢,以后萬一廠子需要擴大規(guī)模,可以找他這個“大金主”?
他會想,齊崢之所以對他循循善導,是不是也存著一份私心,希望以后能把他發(fā)展成工作室的大客戶?
這些想法一旦產(chǎn)生,就像瘋狂滋長的藤蔓,迅速纏住了他的心臟,讓他透不過氣來。
他為自己有這樣齷齪的念頭而感到羞愧,可又控制不住地去猜忌。
他太清楚錢的魔力了。
它能讓親戚反目,能讓朋友成仇。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
他開始害怕,害怕自己最珍視的這份友情,也終究抵不過金錢的腐蝕。
這種內(nèi)心的煎熬,讓他夜不能寐。
終于,在一個失眠的深夜,一個瘋狂而又危險的念頭,像毒蛇一樣,從他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里鉆了出來。
他要試一試。
他要用一個謊言,去試探這份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到底是真金,還是鍍金。
他要看看,當他從一個身家三百萬的“富人”,再次變回那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時,齊崢和羅飛,會是什么樣的嘴臉。
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他知道這是在玩火,可能會將他最寶貴的東西燒得一干二凈。
可他就像一個著了魔的賭徒,明知對面是懸崖,也非要擲出那枚決定命運的骰子。
他開始為自己的計劃做準備。
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在網(wǎng)上搜索各種關于網(wǎng)絡投資詐騙的新聞和案例。
他學習那些受害者的口吻,編造了一個聽起來天衣無縫的故事。
他說自己被一個偽裝成“大師”的騙子拉進了一個虛擬貨幣投資群,一開始小賺了幾筆,嘗到了甜頭,后來在“大師”的慫恿下,把三百多萬全部投了進去,結果平臺一夜之間關閉,所有錢都打了水漂。
為了讓故事更逼真,他甚至用軟件偽造了幾張?zhí)摷俚霓D賬記錄和聊天截圖。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即將登臺的演員,反復揣摩著劇本和臺詞,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都演練了無數(shù)遍。
終于,他選定了一個他認為合適的時機。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他知道齊崢和羅飛應該都在家,有時間看手機。
他坐在空蕩蕩的客廳里,只開了一盞昏暗的落地燈,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墻壁上,像一個扭曲的怪物。
他深吸一口氣,點開了那個熟悉的微信群。
群里,羅飛正在分享一個搞笑視頻,齊崢則發(fā)了個“捂臉笑”的表情。
氣氛一如既往地輕松。
顧朗的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很久。
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理智告訴他,現(xiàn)在收手還來得及,不要去做這件會讓自己后悔終生的蠢事。
可情感上的偏執(zhí),卻像一只無形的大手,推著他,讓他無法后退。
最終,他還是按下了發(fā)送鍵。
他發(fā)了一長段文字,將那個編造好的被騙故事,用一種充滿悔恨、痛苦和絕望的語氣,發(fā)了出去。
“崢哥,飛子,我對不起你們......”
“我完了......那三百萬......全沒了......”
消息發(fā)出后,群里短暫地沉默了幾秒鐘。
隨即,屏幕被瞬間引爆。
羅飛的語音消息第一個彈了出來,充滿了震驚和暴怒:“什么?!被騙了?!哪個天殺的王八蛋干的?!朗子你別急,把事情說清楚!”
齊崢則打了一行字過來:“朗子,先別慌,人沒事就好。錢沒了可以再賺。你現(xiàn)在在哪?我們馬上過去找你!”
看著他們焦急的反應,顧朗的心里閃過一絲不忍和愧疚。
但他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沒有回頭路了。
他按照劇本,繼續(xù)扮演著一個崩潰的受害者。
他發(fā)著哭泣的表情,用顫抖的語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補充著被騙的“細節(jié)”。
群里的氣氛,因為他的表演,變得越來越凝重。
齊崢和羅飛都在想辦法安慰他,幫他出主意。
顧朗看著屏幕上不斷滾動的消息,心中卻感到一陣冰冷的快意。
他覺得,好戲的高潮,即將上演。
他醞釀了半天情緒,然后,拋出了那個他準備已久的,足以“審判”這份友情的致命問題。
他打出了一行字。
“......我現(xiàn)在不僅一分錢沒有,為了周轉還欠了別人一筆錢?!?/strong>
“崢哥,飛子......真的沒臉開口,但你們能不能......借我點錢渡過難關?”
這條信息發(fā)送成功,齊崢和羅飛的頭像旁邊清晰地顯示了“已讀”;
然而,預想中的回復并沒有出現(xiàn),剛才還像沸水一樣翻滾的微信群,在這一刻詭異地、徹底地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