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志杰

張含英，1900年5月生于曹州府菏澤縣(今山東菏澤)，2002年12月在北京逝世。他從小目睹黃河水災給家鄉(xiāng)人民帶來的禍患，立志學習水利，讓黃河安瀾，造福民眾。他獻身治黃近80年，被人們親切地稱為“黃河老人”。

從家鄉(xiāng)出發(fā)踏上治黃治水的艱難之路

張含英世代祖居菏澤縣城，在他出生的年代，黃河進入下游地段，便開始了危險的“地上河”或稱“懸河”之旅。

張含英對于家鄉(xiāng)最深的印象，就是黃河洪水的威脅。他在《自傳》中這樣寫道：“在1855年(清咸豐五年)以前，黃河是由開封經(jīng)商丘到徐州奪泗水匯淮注入黃海的，流經(jīng)菏澤縣的南邊。這年在河南蘭封(今蘭考縣)銅瓦廂決口改道，分三支東北流，由壽張奪大清河注入渤海(即現(xiàn)行河道)。從此，黃河便流經(jīng)菏澤縣的北邊，菏澤接近新舊河道分歧處的頂點。改道二十年間，聽其自然漫流。后來雖在新道南岸修了堤，但并不鞏固，因之曹州府一帶便成為長期水災嚴重地區(qū)?！睆埡男÷犇棠讨v述黃河水患的可怕情景，他自己也耳聞目睹黃河給家鄉(xiāng)父老帶來的災難。讀小學時又聽先生講大禹治水的傳說故事，深受感動與激勵，這使他產(chǎn)生了改造自然、利用自然、造福民眾的愿望。

從山東省立第六中學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后，經(jīng)過嚴格考試，張含英考取天津“國立北洋大學”(今天津大學)讀土木工程學系。他于1918年秋季進入學校預科，一年后轉(zhuǎn)入北京大學物理系。但張含英感覺物理系與自己理想專業(yè)還是有些差距，遂于1921年申請山東省留美學生補助計劃，進入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工學院土木工程系，用三年時間讀完所有功課，以優(yōu)異成績拿到“畢業(yè)榮譽證”。完成本科學業(yè)之后，他又用一年時間，完成康奈爾大學土木工程研究生課程，以一篇優(yōu)秀的水利工程論文，獲得土木工程碩士學位。

根據(jù)相關不成文約定，獲得赴美留學生補助費的人員，學成歸來之后，作為回報，有義務優(yōu)先參與家鄉(xiāng)基礎教育工作。張含英獲得碩士學位之后，即于當年秋天回鄉(xiāng)，到他的母校山東省第六中學參與籌建高中部，兼任初中部教員。因為高中部籌建未能完成，張含英離開家鄉(xiāng)，于1926年8月應邀到私立青島大學任教，張含英認為該校確立的“以教授高深學術，培養(yǎng)碩學洪才，應國家之需要”之辦學宗旨，很符合當時國家亟需人才、服務現(xiàn)實的根本，并且將工科教學放在首位，已是意識超前之舉；且所招教師多來自國內(nèi)名校和海歸派，年齡結構合理。張含英在此工作兩年，頗有收獲。遺憾的是辦學經(jīng)費短缺，加之局勢動蕩，人心不穩(wěn)，學校于1928年初停辦。

此時雖有京津一帶名校盛邀前去執(zhí)教，張含英心系家鄉(xiāng)，放不下治黃治水、服務鄉(xiāng)親的執(zhí)念，來到濟南，出任山東省建設廳技正兼科長，主管水利。當時山東省河務局業(yè)已成立，黃河事務由河務局管理，與建設廳分工明確。張含英認為兩個部門之間還是有著密不可分的業(yè)務聯(lián)系，他一樣能夠熟悉黃河，把自己所學專業(yè)知識派上用場。在私立青島大學任教時，有感于青島水資源嚴重短缺，就有引黃濟青的設想，因成本太高，遭到反對。到建設廳負責水利工作，張含英眼見黃河就在身邊，黃河下游是一條懸在兩岸上空的地上河，名副其實的“懸河”，濟南段尤為突出，滔滔不絕之水天上來海上去，卻無法被合理科學利用起來，造成水資源的浪費。于是就有了引水灌溉和利用黃河水發(fā)電的討論，但遭到反對。張含英不甘心就此擱置這個議題，選擇實驗的形式，在齊河縣黃河南岸安裝了一個虹吸管引水灌溉，效果明顯，受到種田人的歡迎。他又在濟南城外東流水修建了一座小的示范性水電站，運轉(zhuǎn)起來，實現(xiàn)發(fā)電。但未能引起重視，沒有起到示范作用，后不了了之。

兩年后張含英離開山東省建設廳，先后在北寧鐵路局葫蘆島港務處做主任工程師；山東省教育廳任科長，分管高等教育；華北水利委員會任課長，兼任北洋大學教授，講授“水力學”課程。直到1933年8月任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才算回歸專業(yè)，與黃河正式接上了頭。在以后的時間里，除卻1936年短暫出任國立北洋大學教務長，1947年到1949年初擔任國立北洋大學校長之外，其他時間都是在水利尤其是與黃河治理有關的崗位工作。1941到1943年擔任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長，成為黃河管理機構最高負責人。

把治黃論文寫在母親河兩岸

1923年張含英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第一次看到關于黃河的現(xiàn)代資料，他的老師哈德·柯羅斯教授知道這位來自黃河岸邊的學生對黃河資料感興趣，就把費禮門考察黃河所搜集的四冊資料底稿借給他閱讀。

費禮門是美國著名水利工程師，1919年受邀到中國，專注于黃河、淮河治理以及運河的研究，著有《治淮計劃書》《南運河報告書》等。在對黃河下游進行實地考察后，費禮門發(fā)現(xiàn)由于河道過寬、黃河下游河床正在急劇抬高，導致洪水災害頻繁發(fā)生，因而提出一個解決方案，即在寬闊的河道中修建間距約800米的新堤，使河道變狹窄，從而利用洪水的強大沖刷力，逐漸降低河床高度。為此他還請來德國德累斯頓工科大學的恩格思教授，共同進行河工模型試驗。張含英雖不能完全理解費禮門這些資料的內(nèi)容與使用，卻受到很多啟發(fā)，認為研究黃河必先準備有關資料。

在家鄉(xiāng)菏澤，張含英第一次接觸并參與民埝決口的治理。那是1925年的夏天，他在省立六中教書，菏澤城北五十多里之外，當時隸屬直隸省濮陽縣的李升屯黃河南岸民埝決口。所謂民埝，是大堤(又稱官堤)以內(nèi)的民眾為保護灘地使用修建的小堤。張含英記：“民埝決口后，泛濫的洪水便順民埝與大堤之間下流。到了下游二百余里的壽張縣黃花寺一帶，又沖決大堤五處，淹沒數(shù)縣田地，災情嚴重，因災在山東境內(nèi)，乃由山東河務局派員查勘并籌備堵塞李升屯決口，路經(jīng)菏澤邀我同往。我初步地認識了黃河極其危害的嚴重性，并略得堵口常識。不過在我提到一些治河意見時，如改埽工為石護岸等，回答是：黃河治理經(jīng)驗是幾千年傳下來的，不能變、不能動。我并且看到一些舊河工人員的作風。我初步認識到，黃河為患有自然的原因，亦有社會的原因。此外治理黃河有幾千年的歷史，對其歷史亦須加以研究，我曾寫《李升屯黃河決口調(diào)查記》一文?！?/p>

《李升屯黃河決口調(diào)查記》是張含英關于黃河的第一篇文章，也是他的第一次治黃實踐。但他認為該文缺少己見，更多的是敘述所見所聞，沒有理論深度。張含英認為自己的第一篇關于黃河的論文，應是1931年發(fā)表在天津《大公報》上的《論治黃》。文章論及黃河的治理應上下游并重，統(tǒng)籌兼顧，并論其為患原因和治理意見。

張含英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對黃河的實地考察，則是1932年卸任山東省建設廳公職，即將赴天津任華北水利委員會課長之時，由黃河入海口處的山東利津到河南省孟津縣的考察。他于10月16日早晨從濟南葛家溝乘木船下行，這是一艘設備完善、適合長途旅行的船只，船上有個人房間、廚房等生活配套設施。這也說明至少到上世紀三十年代，黃河下游還是重要的運輸通道。船行兩天之后抵達利津縣的大馬莊，張含英視察兩天，回程改坐汽車，21日從濟南乘汽車沿黃西行，一周后到孟津縣，又去洛陽整理資料，后返回濟南。整個考察歷時半個多月，張含英認為：“這次考察使我對黃河下游又有了全面的、進一步的認識，寫《黃河視察雜記》長文，詳細記錄此次考察的所見所得?！?/p>

1946年5月，張含英以團長身份率國民政府水利部黃河治本團赴黃河源頭地區(qū)青海、甘肅、寧夏進行實地考察。這是現(xiàn)代中國黃河治理專家的第一次黃河源頭實地考察，考察團既有張含英這樣治黃治水的水利專家，也有地質(zhì)學家。難能可貴的是，路過河南時，張含英提議順路考察八里峽、小浪底和三門峽。在張含英看來，這是接近下游處可能修建水電站的壩址。之后還考察了陜西省的韓城龍門、石門，也是極有可能修筑水壩的地點?？疾靾F繼續(xù)沿黃逆流而上，到寧夏青銅峽、甘肅劉家峽、青海龍羊峽。后來的黃河治理與利用開發(fā)，證明了當年張含英等人的深厚知識積累以及科學性、實踐性，印證了張含英等治黃專家的遠見卓識與膽略。三門峽、小浪底、青銅峽、龍羊峽、劉家峽，都有大壩和水電站先后建成投入使用，尤其是小浪底水庫對黃河調(diào)水調(diào)沙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1947年，張含英在中國工程師學會第14屆年會上發(fā)表了《黃河治理綱要》，系統(tǒng)提出自己的治黃理念，是一篇全面、綜合論述黃河治理與開發(fā)的引導性文章，由此奠定了張含英作為黃河有效治理與合理開發(fā)利用理論倡導者、實踐者的地位。

新中國成立后，張含英擔任水利部和水利電力部副部長，并兼任技術委員會主任，參與了中國水利的多項重大決策。

張含英把自己的每一篇論文，都寫在了母親河兩岸，他的每一個腳印，都深深扎在了黃河淤泥之中。從1936年張含英第一本治黃專著《治黃論叢》出版，其后陸續(xù)有《治河論從續(xù)篇》《治河論著拾遺》等著作問世。沿著張含英曾經(jīng)考察過的黃河大堤，筆者追尋老人曾經(jīng)工作過的那些地方，在霖霖秋雨中，到他出生的菏澤黃河段，但見黃河滾滾向前，兩岸綠樹成蔭，祥和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