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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外面看，賈姆塔拉跟印度別的村莊沒什么不同。不過只要走進村莊，就能看到幾棟大房子，寬敞的陽臺，富有藝術風格的裝飾，每個角落都點綴著鮮艷的色彩……

這些奢華屬于村子里的年輕人們。

（賈姆塔拉的鎮(zhèn)火車站）

十幾年前，他們的父輩還在辛苦耕地，在土里刨食；十幾年后，這些年輕人卻讓村子奇跡般地發(fā)展起來。這都要歸功于他們“僅憑手機，就能從陌生人銀行中盜取資金”的本領。

這十幾年，印度的數(shù)字貨幣市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智能手機、電子錢包、加密貨幣……每一次的創(chuàng)新，都讓賈姆塔拉鎮(zhèn)的電信詐騙版圖隨之擴大。

如今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賈姆塔拉鎮(zhèn)就是電信詐騙的代名詞。但在賈姆塔拉鎮(zhèn)的騙子們看來，他們所求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金錢了，他們更享受欺騙有錢人和名人的樂趣，對他們來說，這更像是一種提升自身地位的證明。

對于這一切，印度政府也是清楚的。

自2015年起，來自各邦的警察紛紛涌入這個小鎮(zhèn)。逮捕是司空見慣的，但保釋也是輕而易舉的。案件審理耗時漫長，定罪率也不高，根本遏制不住詐騙案件的發(fā)生。

Netflix甚至還制作了一部關于該地區(qū)的電影，其宣傳語是“Sabka Number Aayega（人人都會接到電話）”，也可以翻譯成“你的電話會響起來”。

（Netflix制作的紀錄片）

但吉圖不同意這個觀點：“電話才不會自己響起來呢”。

吉圖看起來很普通，他平日里總是穿著普通的T恤、短褲和一雙磨損的拖鞋，他的臉圓乎乎的，五官柔和，笑容自然，看起來很友善。但實際上，他是村里的頭號詐騙犯，而他自己也對此引以為豪。

2012年，吉圖還在上學時就被幾個高年級的男生收編了，他們傳授他詐騙的技巧。

之所以會選他，是因為吉圖有著特別的本領。

吉圖是達利特人，這是印度種姓制度中最低賤的人種，達利特人屬于“賤民”，除了打掃衛(wèi)生之外，幾乎不配從事任何工作。

吉圖的父親雖然“突破了階級”，做了點小生意，但他家也遠達不到中產(chǎn)階級的程度。但就是這樣，吉圖卻總能按時支付學費，甚至還能攢下一些零花錢。

他擅長運動，還有錢買冰淇凌，這讓他成了學校的孩子王，甚至連一些高年級的學生都認可了他的地位。

吉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是他父親給他買了一部手機。那是一臺老式的三星手機，卻帶他走上了新的人生道路。

“那年年底，我們第一次聽說村里有個年輕人因為網(wǎng)絡犯罪被捕了，警察說他用手機從ATM里偷錢，但我們也不明白，偷錢跟手機有什么關系?！?/p>

直到吉圖認識了曼達爾，他才開竅了。

2011年，曼達爾離開家鄉(xiāng)賈姆塔拉鎮(zhèn)，乘火車來到了孟買。接下來的五年里，他先后在小餐館、火車站的便利店工作過，最后他在一家手機充值店找了份工作。

（當年充話費都得買這樣一張充值卡）

在這里，他學會了一項能幫他發(fā)家致富的特殊技能，利用手機盜刷陌生人的銀行賬戶。

這辦法其實很簡單，他甚至不用入侵對方的手機或銀行賬戶，只需要撒個慌，受害者就會主動交出自己所有的信息。

但他一個人的力量有限，于是他回到家鄉(xiāng)，培訓了幾個年輕人，組成了一支年輕的騙子團隊，從某些程度來講，他也算是吉圖的引路人。

對于當時的印度來說，ATM和移動電話都是新鮮事物，新鮮就意味著人們不了解，而不了解，就讓騙子們擁有了可乘之機。

每當電話接通后，騙子們就會用急迫的聲音告訴對方自己來自銀行，然后恐嚇對方“銀行賬戶出了問題”或者“ATM卡即將失效”。

接著他們假借核實身份的名義，詢問一連串問題，比如出生日期、地址，然后一步步套出他們所需要的信息：卡號、密碼和CVV碼。

隨后另一名同伙就會利用剛剛獲得的信息，在線登錄受害者的銀行賬戶，轉(zhuǎn)出存款。最后冒充客服的騙子再問出六位驗證碼，這樣詐騙就完成了。

簡單、原始、粗糙，但對于那個年代的印度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了。

后來吉圖長大了，他效仿曼達爾的做法，培訓了很多朋友，慢慢地，電信詐騙技巧傳遍了他們村，但凡是心思活絡的年輕人，都靠著這個方法改變了生活。

（警方查獲的手機卡）

但這種騙局也有局限性，受害者必須有ATM卡；他必須無知又輕信；他的銀行賬戶里必須有存款等等。對于當時的印度來說，這些條件并不那么好滿足，直到2014年，納倫德拉·莫迪成為了總統(tǒng)。

莫迪上臺后，啟動了一系列經(jīng)濟改革計劃，推動印度經(jīng)濟向數(shù)字化轉(zhuǎn)型。

ATM卡越來越普及，手機銀行、數(shù)字錢包、即時貸款……應用程序越來越多，人們的生活越來越方便，騙子們也更好下手了。

莫迪上任后，吉圖每天要帶著他的小弟們給數(shù)百人打電話，他們給自己起名叫“網(wǎng)絡”，這個詞既能傳達他們的手段，又沒有強調(diào)他們的犯罪性質(zhì)。

就這樣，賈姆塔拉鎮(zhèn)在兩代人之間迅速完成了“經(jīng)濟轉(zhuǎn)型”。從辛苦但收入低的農(nóng)業(yè)和體力勞動轉(zhuǎn)向利潤更高、更輕松的手機詐騙領域。

“父親們每個季度嘗試種植不同的作物，兒子們則嘗試不同的騙局。”

（賈姆塔拉鎮(zhèn)）

吉圖最喜歡的騙局是這樣的：

他有一款賭博應用，玩這個需要先往游戲賬戶里充值現(xiàn)金，但你可以向其他人發(fā)送充值請求。

他向隨機號碼發(fā)送充值請求，比如5000盧比。然后他再打電話給這個號碼：

“先生，您已收到來自移動錢包公司的通知，可獲得5000盧比的返現(xiàn)。如果您現(xiàn)在打開應用程序，您會在主屏幕上看到5000盧比的金額，下方有兩個選項：‘拒絕’或‘繼續(xù)’。想領取這筆欠款，您需要點擊‘繼續(xù)’?！?/p>

接下來就是碰運氣的時候了，受害者得足夠粗心才會上當。

“您已成功完成操作，下一頁將要求您輸入銀行發(fā)送的一次性密碼，以便將這筆款項轉(zhuǎn)入您的賬戶，您輸入了嗎？”

這是第二次的“運氣考驗”。

大多數(shù)時候吉圖都會失敗，但試得多了總會成功的。如果換成別人，可能會帶著這5000盧比揚長而去，但作為全村最好的騙子，吉圖不會。

收到錢后，他會再給受害者打去電話：

“先生！非常抱歉，我犯了個大錯！您一定收到了銀行發(fā)來的短信，說您的賬戶被扣了5000盧比。這是我的錯，我不小心弄錯了。請您千萬不要投訴我，公司會開除我的，我還有家人要養(yǎng)。

請您給我一次彌補錯誤的機會，我會退還您全部款項，再加上之前您應得的返現(xiàn)……我已經(jīng)啟動了退款流程，在您的主頁上，您將看到一個新的金額：10000盧比。下方有兩個選項：‘拒絕’或‘繼續(xù)’……”

這個騙局會一直持續(xù)到受害者終于意識到自己被騙了為止，最重要的是隨機應變，數(shù)字是多少錢都行，2000、5000、8999，可以是折扣、返現(xiàn)，也可以是驚喜紅包，就是說話時千萬不能猶豫。

另一個關鍵是要表現(xiàn)得無所畏懼：“我會要求他們事后給銀行致電，要求他們電話錄音，或者告訴他們‘如果出現(xiàn)異常就去報警’，通常這樣就能消除他們的警戒心?！?/p>

在談到作案手法時，吉圖既不羞怯也不自夸，他只是對自己感到自豪，仿佛他覺得自己很能干。

曾有人問過他，對欺騙別人的血汗錢是否感到愧疚時，他想都沒想就說：

“騙子們?yōu)樽约簮盒懈冻龅拇鷥r有無數(shù)種。

比如我會一刻都不得安寧，即使在撥打詐騙電話的時候，我也在想著該把SIM卡扔到哪里，該把手機藏在哪里。永無休止的焦慮就是對我的懲罰。”

吉圖的選擇是把手機卡都扔到村里的池塘里，他在荒蕪的田野里打電話，把手機埋在溪邊的溝里，警察突襲時他就躲到山上。窮山惡水阻礙了村子的發(fā)展，也成了騙子們的天然屏障。

村子邊上就是達拉杰馬哈爾山脈，綿延1000平方英里，茂密的森林環(huán)繞著嶙峋的巖石，溪水奔流不息。就在20年前，這里甚至都沒通路，想來賈姆塔拉鎮(zhèn)得租一艘船，還得挑一個沒風的日子才行。

（吉圖扔手機卡的池塘）

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是造成賈姆塔拉鎮(zhèn)貧困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因素是人種，像吉圖這樣的達利特人占鎮(zhèn)上總人口的十分之一，鎮(zhèn)上都是“賤民”，自然沒有商人愿意來。

那鎮(zhèn)上剩下的高種姓又在干嘛呢？

吉圖解釋說，村里那些高種姓的人仍然牢牢地掌控著這里唯一能賺錢的傳統(tǒng)方式——擁有大片肥沃的土地，獲得當?shù)鼗A設施項目的政府合同，以及控制煤炭和河沙的開采權。

簡單來說，靠著祖輩余蔭，這些高種姓的人仍然能享受到優(yōu)渥的生活，至于沒有出路的達利特年輕人，自然就只能詐騙了。

靠著詐騙，這些年輕人真的賺到了過去不敢想象的錢，可常年犯罪，總有被捕的一天。

這些年來，警方依靠著當?shù)鼐€人的舉報，無數(shù)次抓到了這些詐騙犯。而這些所謂的線人，其實就是村里那些對低種姓家庭炫富表示不滿的高種姓人士。

地主邦迪經(jīng)常向警方舉報說有男孩騎著摩托車來偷東西。邦迪的家族曾經(jīng)是村里最有權勢的家族，如今地位卻一落千丈。

過去，達利特的男人在他的農(nóng)場里干活，女人則在他的別墅院子里卷煙。所有人都靠著他們的施舍生活，他把收成拿到市場去賣，有時候他會付給工人工資，有時候他只讓他們帶些糧食回家做飯，帶些稻草蓋屋頂。

但現(xiàn)在，這些人靠詐騙成了百萬富翁，誰來給他干活呢？

（村里被逮捕的騙子們）

當然了，并不是所有高種姓的人都討厭吉圖這些騙子的崛起，村子里的另一位婆羅門（高種姓）就是靠著賣給這些新晉暴發(fā)戶建筑材料賺錢的。

這位村民說，這些騙子們幾乎都在造豪宅，他們要高聳的大門，要意大利的大理石和帶空調(diào)的浴室。他們說過，即使警察突襲，沒收了他們所有的東西，至少他們還能保住房子不是？

每天晚上關店之后，這位高種姓村民還會來到村里的茶攤，那里經(jīng)常有騙子在那講述他們的“冒險故事”。

“坐牢也是他們冒險的一部分，他們冒著被捕的風險，不僅僅是為了錢，他們做這件事本身也很有趣?！鄙頌槠帕_門，他說自己不可能親自撥打詐騙電話，但他覺得自己能認識這么多“詐騙界的名人”也是挺有趣的一件事。

在欺騙的過程中，吉圖得以窺見受害者們的生活。在電話另一頭，許多受害者生活在繁華的都市，坐在有空調(diào)的辦公室里。

當然了，這并不是村里人心安理得犯罪的理由。他們只是覺得，如果他們不爭取更好的生活，就不會有人替他們?nèi)崿F(xiàn)。如果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傷害到了其他人，那也只是他們擺脫命運枷鎖時的意外誤傷而已。

通過詐騙所得，吉圖真的擺脫了達利特的命運。他給妻子在村里開了家雜貨店，他的兩個兒子也上了好學校，還請了一位私人家庭教師，是一位高種姓的退休教師。

“那可不是一般人，她兒子是飛行員，女兒是醫(yī)生?！奔獔D說道。

賺到大錢之后，吉圖覺得自己能掌握命運了。他也開始模仿城里人消費，他給自己和家人買了一大堆奢侈品，就像他的受害者那樣。

不過他不把東西放在家里，而是放在村里婆羅門朋友的家里，他們幫吉圖保管這些東西，條件是他們自己也可以留一些。

“這是一種互惠互利的協(xié)議，畢竟不管他們用什么手機，他們的女人穿什么衣服，警察都不會懷疑他們。”

像吉圖一樣，村里的每個騙子都有至少一個高種姓的朋友幫他們消費：“如果有人認為我只配用價值2萬盧比的廉價手機，那當他看到我買5萬盧比的旗艦機時肯定會大吃一驚，然后報警的?！?/p>

（達利特人需要保持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

慢慢地，村里人的地位也發(fā)生了變化。

過去幾年，警方突襲村子抓人幾乎成了家常便飯，然后一種衍生經(jīng)濟模式應運而生。

小學生靠在村口放哨掙零花錢。一些無賴向詐騙分子收取保護費，以換取不去舉報。警察收受賄賂以避免逮捕嫌疑人，律師們甚至放棄謀殺和強奸案，轉(zhuǎn)而為詐騙犯辯護，僅僅一次保釋申請他們就能收2.5萬盧比的現(xiàn)金。

當這些辦法全都失效時，該地區(qū)的政治代表還會出手相助。事實上，從地方官員到國會議員，他們與網(wǎng)絡詐騙的聯(lián)系非常緊密。詐騙所得用于資助競選活動，他們則利用權力庇護犯罪分子。

如今在這個村子里，傳承了上千年的種姓制度已經(jīng)被擾亂了。低種姓的人不再從事低賤的工作，他們甚至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跟高種姓平起平坐了。

吉圖就是這么想的。

“想想看，在印度擺脫殖民統(tǒng)治很久之后，我們?nèi)栽跒楦叻N姓服務。我們的婦女打掃他們的牛棚，我們的男人處理他們死掉的牛。世世代代，他們把我們當奴隸使喚。

但今天，我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權利，一場種姓斗爭正在進行，我們已做好戰(zhàn)斗準備。

我們絕不會再次淪為奴隸?！?/p>

2019年，吉圖競選了當?shù)剡_利特社區(qū)的主席，并在無人競爭的情況下勝出。不久后，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宴會上他提議拒絕接受高種姓政黨的庇護，致力于為達利特人爭取政治權力。

結果兩周后，當?shù)鼐骄桶l(fā)動了一次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夜間突襲，逮捕了吉圖并將其關進了監(jiān)獄。

（Netflix電影劇照）

93天后，吉圖出獄了，他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選擇。

吉圖入獄后，他母親在屋后的田里挖了個坑，埋了50部手機。三個月后他把手機挖出來時，發(fā)現(xiàn)雨水已經(jīng)腐蝕了手機內(nèi)部的電路。

“這不是不祥之兆還能是什么呢？”看著自己沾滿泥土的雙手，吉圖沉默了。

“先生，請問您使用了XXX錢包應用嗎？”

“是的，怎么了？”

“先生，公司提供4999盧比的現(xiàn)金返還……”

“滾！別浪費我的時間。”

最近吉圖的詐騙電話時長縮短了，他的生意越來越不穩(wěn)定。起初他責怪自己：“我以前很聰明的，所以才能一直行騙。但出獄后，我的腦子好像變慢了。”

不過和村里的伙伴聊了聊后，他意識到自己并非唯一一個失敗者。村里的年輕人仍然靠詐騙賺錢，但收入已經(jīng)和幾年前沒法比了。

“以前我們運氣好的時候能賺得盆滿缽滿，但現(xiàn)在好運氣已經(jīng)過去了。民眾的警惕性提高了，他們會在YouTube上看防詐視頻，了解整個詐騙過程，他們的新手機也能識別詐騙電話了。”

想到這些年去世的親朋好友，吉圖的情緒越來越低沉。

“干這行，誰也說不準自己還能活多久?！彼f，因果報應終會降臨到他身上，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但他還是得繼續(xù)干下去，繼續(xù)尋找新的騙局。他得讓妻子開心，他得供兒子們讀書。

或許，如果時機成熟了，他還得花錢給自己買選票。他想徹底改變命運，沖破種姓，可選票是不能靠打電話詐騙拿到的。

ref：

https://www.theguardian.com/technology/2025/oct/30/scamming-became-the-new-farming-inside-india-cybercrime-vill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