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11月的一天傍晚，燈泡忽閃，許世友低聲說：“老肖，我這把骨頭，要是還能落葉歸根就好了?！?/p>

軍委“八大司令對調(diào)”命令已擺在桌上。外界只看到一紙調(diào)令在風中翻頁，卻很少有人注意到調(diào)令背后伴隨的，是司令們的起居、警衛(wèi)、文電、乃至一磚一瓦的重新分配。許世友在南京扎根二十多年，他對中山陵8號那棟灰墻紅瓦的洋樓有感情，更把那里當作自己未來頤養(yǎng)之地。

與許共事多年的第一副司令肖永銀聽懂了這句“落葉歸根”。分房本是后勤例行事務，但在那一年卻顯得格外敏感：張春橋正忙著在南京軍區(qū)“扎釘子”，新的軍區(qū)司令丁盛即將空降；而許世友那句“我走了，你把房子還給招待所”其實是一道沒有說出口的軍令。

必須讓中山陵8號保持“空置”狀態(tài)，否則一旦改作丁盛的官邸，許世友再想回來就難上加難。肖永銀心里盤算：既得照顧老首長的心愿，又不能讓新司令覺得被怠慢。折中的辦法，是給丁盛準備另一處既有分量又方便接待外賓的住所。南京城內(nèi)能迅速“對號入座”的，只剩下當年司徒雷登住過的那所美式小洋樓。

那棟樓位置在珠江路東側(cè)，原為美領事官邸，小樓三層，外墻白色木質(zhì)飾板，內(nèi)庭種滿法國梧桐。1949年后歸總后勤部管理，用于接待外賓。房子雖小，卻勝在精致和安全。丁盛到任前，肖永銀讓工程隊連夜粉刷，更換線路，配齊了作戰(zhàn)值班電話。施工只用了七天。有人調(diào)侃：“肖副司令辦事像打閃電戰(zhàn)?！?/p>

事情表面圓滿，可暗流仍在。南京軍區(qū)歷來是“許家軍”，丁盛手里的印把子要想真正落地，就得先過副手這一關。新司令抵達南京那天，陽光偏冷，他站在洋樓客廳環(huán)視四周，忍不住自問：“我來當司令，連老許住過的屋子都進不去，這算哪門子交接？”

熟悉丁盛脾氣的人勸他先穩(wěn)住。丁盛沒有摔杯子，卻把情緒壓進胸口。接下來一個月，他頻頻在軍區(qū)機關召開碰頭會，話里話外帶著試探：“老同志的傳統(tǒng)要尊重，但也得給新的班子騰地方?！?/p>

與此同時，肖永銀在富貴山7號的住宅被傳得神乎其神。有人偷偷上報“副司令大興土木”，其實富貴山7號只是座外籍學員公寓改建的小樓，樓外石徑上積著落葉，院子角落擺著兩個鐵皮蜂箱。丁盛親自登門，看完后只淡淡說一句：“沒什么花頭。”不再提起。

這一輪角力以微妙的平衡告終。許世友離開南京，赴廣州就任。中山陵8號則掛上了“軍區(qū)招待所”牌子，鑰匙依舊由警衛(wèi)連保管，院內(nèi)喧鬧聲驟減，只剩風吹桂樹。

1980年春，許世友退居二線。剛下飛機，他丟給身邊參謀一句：“先回8號?！避囎訌淖辖鹕侥_開進陵園區(qū)時，連路石都顯得親切。老將軍進門第一件事是拆掉客廳那幾塊乳白色塑料裝飾板，“洋氣不洋氣的，看著怪?！彪S后他把院墻外的雜樹齊根鋸斷，改建豬圈，又在空地挖魚塘。30畝地被分成菜畦、谷垅、果林，戰(zhàn)友打趣：“這哪是招待所，分明是小農(nóng)莊。”

留駐南京的干部對許世友的“新愛好”并不驚奇。大別山出身的他，最服水土。見面時有人問：“首長，這么折騰不嫌累？”他拿著鋤頭，笑答：“沒架子才自在?！?/p>

同年秋，南京軍區(qū)成立回憶錄小組，兩套班子輪番進駐。第一組負責《我在山東十六年》，第二組動筆《我在紅軍十年》。許世友沒有口述機緣，習慣“邊走邊說”，寫稿人跟在后面記錄。有人提議用磁帶，他擺手：“用紙筆，有感情?！?/p>

1985年9月，上山散步時，他忽感腹痛，軍醫(yī)建議住院，他搖頭：“病在身，心在地?！贬t(yī)療小組只得把病房搬進8號樓。最麻煩的是許世友出行沒有規(guī)律——今晨說去魚塘，下午卻要到紫霞湖兜一圈。護士忙得團團轉(zhuǎn)。保健室老高忍不住嘮叨：“首長，腿腫成這樣，還想走？”許世友抬手：“走兩步，血才活?！?/p>

病情惡化那幾天，他睡眠時間拉長，卻仍指點窗外：“稻子抽穗了，記得早點割?！贬t(yī)療組在每日《病情報告》里用詞越來越沉重，“腹痛頻繁”“精神恍惚”字樣逐條出現(xiàn)。9月24日凌晨，他喊住值班員：“把那條白圍巾拿來，北風大?！币痪鋰诟?，隔窗夜色里顯得意外柔和。

10月中旬，南京初霜。屋外銀杏葉堆成金色，8號樓內(nèi)燈火微黃。許世友在床頭翻看寫到一半的稿紙，聲音低且緩：“這回憶錄，還得靠你們補全?！?0月22日，心電監(jiān)護曲線歸零。中山陵松濤依舊，只是多了一段軍人的沉默。

隨后的修繕保持了許世友生前樣貌：理發(fā)室的木椅，餐廳那張已被熱湯燙出痕的方桌，全被原位保留。二樓南窗前的蓄水池養(yǎng)著幾尾紅鯉，換水之日，管理員總會感慨：“老首長說這是天然空調(diào)，可不能讓它干?！?/p>

站在院子里，前半部是孫科的“延暉館”格調(diào)，后半部卻擺著豬圈魚塘的農(nóng)家景致，兩種氣質(zhì)硬生生拼在一起，不協(xié)調(diào)，卻真實。歷史就這么留下印記：上層建筑與泥土芬芳在同一屋檐下交錯，相撞卻不排斥。

許世友生前曾道：“人活一世，要接地氣?！比缃褡哌M中山陵8號，能聞到松樹脂香，也能看到墻角鋤頭上的干泥。洋樓、司令、農(nóng)田，這三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元素，在1973年那場調(diào)令之后，奇妙地纏繞到一起，直到今日仍在向來訪者述說那段歲月里的堅硬與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