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三十天的皇位像一條被拉得很緊的繩，宮里的人走動快，奏折一摞摞壓到案上，萬人跪迎那天鼓聲沒停，月末停棺，故事就到盡頭，在明朝的皇帝里他在位時間確實短，這段路看著像一條直線，其實每一步都有痕，體制在他身上露了面，藥房、內(nèi)廷、班房，一處處都能看到手的影子。

是不是藥害，是不是舊病，書上寫得多，爭論也多，落到他這一生上面像一層霧，人站在里頭看出去不遠(yuǎn)，他前半段像一直被按著過日子，話不多，不敢多說，后面一把拿到印，剛起頭，力氣就見底。

他剛坐上那把椅子，做的事一件件往外排，發(fā)餉，減稅，召人入閣，早起點燈批章，夜里還在看折子，內(nèi)侍傳話說上午三刻已經(jīng)到殿，下午又見人，宮里有人悄聲講皇上比太祖還勤，臺階上的腳印天天新，一個被冷在角落多年的太子，突然要在眾目之下把事往前推，他自己心里的那股勁也在這時候頂出來。

身子底子不厚，這個出身擺在那里，母親是宮女，小時候吃穿差，師傅也不算最好的那一類，人到了中年坐上皇位，腦子里有個念頭要把賬補上，壓著的事一把要做完，這種勁往前拽，十來天就露出疲態(tài)，御前起身要人扶，一次次打盹兒不醒，傳膳到門口又退下，內(nèi)廷記錄那幾天的照料忙得轉(zhuǎn)圈。

女子的事也來了，鄭貴妃的人很快出手，她心里盤算誰都知道，孩子在她那里長，她自然有想法，八位女子進(jìn)奉，說是安慰圣躬，名冊一個個寫明，宮里挑的，地方貢的，挑到上等，朱常洛心明白。

人往前送是有意圖，嘴上沒說不要，門從里邊開，這時候他拿到權(quán)，心里那條線松了，夜里不出寢宮，幾天不見外頭人，外頭有人議論皇上荒，話說著輕重不一，落在他身上更像一場補課，把以前沒有的、被拿走的東西搬回來，補得越快越猛，身子越軟下去。

病來，太醫(yī)院在，名單擺著，朱常洛的選擇轉(zhuǎn)了個彎，信了崔文升，一個太監(jiān)，這個名字在內(nèi)廷常能聽到，傳說會看病，人是鄭貴妃那邊的人，御醫(yī)站在外面等，他把藥給了進(jìn)來，大黃，重病的人用了瀉藥。

宮里登記那一天走了十幾趟凈房，臉色青白，內(nèi)侍竊語說圣上的氣泄了，夜里睡不沉，第二天殿前照舊沒見人來，崔文升后來挨彈劾，文書上寫得很重，事后的火往他身上壓，屋里的真正安排誰也不寫，墻厚，話出不來。

紅丸到手，是李可灼的名字，地方官出身，會丹藥，獻(xiàn)來的那一粒紅，辰砂做底，硫化汞的東西，入口不久，反而見效，能下床，說餓，要肉，殿里的人跟著忙，像從水里抬出一口氣，站著的人眼神都亮了，李可灼在場，腰板更直，老醫(yī)人懂那一類情況，短暫的起勢，接著往下滑，第二粒入口，人沒能撐過去，躺平，氣停，這件事后來寫進(jìn)案卷，名字叫紅丸案，在明末的大疑案里占一位，多年講不完。

他這一走，朝里震動，鄭貴妃出面，話里有哭，太監(jiān)之間互指，御醫(yī)交章，誰都怕站錯隊，天啟上來，繼續(xù)收拾這個尾，案子拖得久，文書放得多，朝廷里的程序沿著舊路走，每一處都露出流程的層層疊疊，外人看見的是牌位更換，里頭的人想的是自己身位。

把這一個月攤開看，四件事擠在里面，批章到深夜，女子進(jìn)宮不拒，信了內(nèi)侍的藥方，后來偏方入腹，身子承受不了，事情一個連一個，沒有間隙，他的選擇像是把過去幾十年的積壓拿到臺面上一次性消化，紙堆高，人手少，臺子窄。

他登基那天百官跪迎，往前看的人以為能有個中興的樣子，三十天過去，送走的是一個把力氣用盡的人，這里面能看到的是機制的邊界，太監(jiān)能搭藥方，寵妃有人手，醫(yī)官要靠奏章爭話語，制度把每個環(huán)節(jié)分得細(xì)，人動起來不順，皇帝也在這個格子里走步。

宮里留下的口供里有一句，他臨了反復(fù)念朕要再活三日，三日，他的意思很直白，再看幾個折子，再把幾件事批到一半的地方往前挪一下，他心里的路是這樣畫的，日子不夠，棋到中盤，手離開，很多人的棋也停了，這時候回看朱元璋時的樣子，權(quán)在一個點上落得重，后來的樣子不一樣了，他手里拿到的是另一種權(quán)，邊界和觸點換了位置。

從頭到尾，朱常洛做的事不離奇，勤政，受進(jìn)獻(xiàn)，選人信人，吃藥求生，組合在一起變成這個結(jié)果，他像一個被壓很久的彈簧，登基那天彈起，三十天后彈力用盡，留下的是史書里的幾頁字和一個案名，朝廷往后繼續(xù)走，人的名字壓在牌位上，事的名字壓在案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