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下午5時許，一架無人機在山東省東營市濱海大道知青小鎮(zhèn)附近，低空飛行拍攝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的鳥浪，隨著現(xiàn)場“砰”的一聲，無人機和一只大雁一起掉了下來。

目擊者稱，無人機墜落在路邊草坪，大雁則摔至路堤下的大壩上，頭部受傷當場死亡，但無人機操作者未現(xiàn)身，涉事無人機后來還被人悄悄撿走。

隨著東營黃河口觀鳥季的到來，有多位網(wǎng)友也在社交平臺發(fā)帖稱，有人使用無人機開展低空追逐、沖散、誘拍鳥類等不文明行為，引發(fā)輿論質疑。

2025年10月，東營黃河口濕地，觀鳥者發(fā)帖記錄無人機沖進鳥群。圖/網(wǎng)絡截圖

東營市公安局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分局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死亡的大雁已進行“無害化處理”，相關部門正在協(xié)調搜集線索尋找那臺無人機的主人。如果找到，會讓其寫一份以后不再犯的保證書，并且還會將其“拉黑”處理，使其無法再進入保護區(qū)。

無人機嗡鳴蓋過了鳥浪聲

出事的那一天，石偉也在濱海大道觀鳥，因為女友喜歡拍攝動物，在社交平臺看到東營有許多珍稀鳥類，他和女友特地從外省趕來想要拍攝卷羽鵜鶘。

石偉帶了無人機，這是他日常出去玩的習慣。不過了解到這里屬于自然保護區(qū)，他就沒有拿出來使用。

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于1992年10月經(jīng)國務院批準建立，是以保護黃河口新生濕地生態(tài)系統(tǒng)和珍稀瀕危鳥類為主體的濕地類型自然保護區(qū)，總面積15.3萬公頃，有野生動物1633種，其中鳥類有374種。

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委會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去年12月一些有影響力的官方媒體發(fā)布了東營鳥浪相關視頻，鳥浪猶如鯤鵬之勢劃過天際，火爆出圈，吸引了一大批游客來觀鳥。今年的鳥來得比較早，“十一”假期后就陸續(xù)有大批游客前來保護區(qū)進行觀鳥活動。

當?shù)匦麄鞯淖罴延^鳥點有幾處，其中包括濱海大道。上述管委會工作人員說，濱海大道屬于自然保護區(qū)內的實驗區(qū)，允許他人進入從事旅游等活動。鳥浪會在每天早晚的五六點經(jīng)過濱海大道觀鳥點，萬鳥齊翔，綿延四五公里，蔚為壯觀。

而無人機碰撞大雁致死的地點也正是濱海大道，多位受訪者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濱海大道上，他們觀察到多次無人機低飛追鳥、沖進鳥群等亂象。

2025年9月，東營黃河口濕地，一架低飛的無人機正在靠近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卷羽鵜鶘。圖/受訪者提供

陳玄是東營當?shù)氐囊幻^鳥愛好者，今年8月開始，只要有時間，他就會帶著長焦鏡頭和望遠鏡去濱海大道附近觀鳥，記錄鳥種與數(shù)量。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去年也有人用無人機觀鳥，但沒有那么多。“今年是指數(shù)級增加，鳥浪的聲音已經(jīng)被無人機的嗡鳴聲覆蓋。”

此前，攝影者一般都使用長焦鏡頭拍鳥。與視覺中國簽約的攝影師林雀說，目前市面上的無人機都追求較廣闊的視角，不具備達到足夠水平的長焦鏡頭，這導致無人機拍鳥必須靠得比較近才能拍到，所以他基本不使用無人機拍鳥。

不過，也正因為無人機的廣闊視角，使得部分攝影師及觀鳥愛好者看中了這個特點。

金林是有著五年觀鳥經(jīng)驗的攝影師。她介紹，不同于一般的鳥類特寫，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綿延壯闊的鳥浪，剛好對應無人機擅長展現(xiàn)廣闊大景的特征，無人機可以提供從俯瞰到平視鳥浪的多種視角。

此外，無人機還能夠輕松抵達攝影者難以靠近的地方。林雀說，對于一些體力沒那么好的攝影愛好者來說，使用無人機能夠拍攝到鳥類在巢、飛行、群棲等行為的獨特畫面，捕捉不同場景。

丁莎在11月2日從外省趕來東營觀鳥，她關注到，今年東營市文化和旅游局宣傳鳥浪的照片就是無人機拍攝視角。此外，去年東營市委宣傳部主辦的“第二屆黃河口國際觀鳥季攝影大賽”，其中不少獲獎作品也以無人機視角呈現(xiàn)?！翱峙乱鹆怂烁L?！倍∩f。

“很可能成為一個生命最后的影像”

數(shù)位在濱海大道觀鳥的人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據(jù)他們觀察，無人機給鳥類帶來了較大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擾亂起飛時間、改變飛行路線、威脅生命安全這幾個方面。

無人機的突然靠近會驚擾到鳥群，導致鳥類的行為異常，起飛時間發(fā)生變化。吳超從10月31日到11月2日在濱海大道觀看鳥浪，她觀察到有些無人機會特意飛到鳥浪即將起飛的濕地近距離拍攝，捕捉鳥在巢穴中育雛的過程，驚擾鳥群休息。無人機的到來，導致本來定點聚集起飛的鳥群，有部分提前起飛。

吳超還觀察到，在鳥浪起飛并逐漸升高的過程中，這些無人機會一直緊跟著升高，和鳥群并駕齊驅，數(shù)量多到鳥浪被迫改變飛行路線。1號晚上的無人機更多，鳥浪也比31號升高很多。

2025年10月，濱海大道附近，正在靠近鳥群的無人機。圖/受訪者提供

鳥類改變飛行路線，并非小事。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fā)展基金會在2025年3月也曾發(fā)文提醒，候鳥記認遷徙路線要依靠坐標、磁場、星座、光線等作為導航，無人機的干擾可能會使導航偏移，特別是對很多“首飛”的小鳥來說，受到驚嚇后可能會“掉隊”。

更為嚴重的影響則是對鳥類生命安全的威脅。陳玄曾親眼看到無人機抵近鳥類拍攝，“有架無人機直接沖進豆雁鳥群之中，鳥群驚恐四散，還有一只想要驅趕無人機的二級保護動物紅腳隼，只差毫厘就要被無人機機翼攪碎”。

實際上，無人機對鳥類的驚擾傷害不止發(fā)生在這一處。2024年4月，在嘉峪關市南湖生態(tài)公園，有一無人機近距離拍攝鳥群過程中撞到了一只國家一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遺鷗，受驚的鳥群向無人機的另一邊飛行躲避，被撞翻的遺鷗則直接從空中墜落死亡。

2024年5月，江蘇淮安，一只成年東方白鸛的雙腿被平整絞斷，央視新聞報道，這大概率是由拍攝的大型無人機導致的。

傷鳥事件發(fā)生后，東營市文化和旅游局也發(fā)布聲明：“無人機的轟鳴對鳥類而言不是打擾，是生死威脅。研究表明，每一起無人機追逐，都可能引發(fā)鳥群應激反應，導致體力透支、雛鳥棄養(yǎng)，甚至心臟驟停。你追逐的那個‘完美鏡頭’，很可能成為一個生命最后的影像?！?/p>

將劃定禁飛區(qū)

出事那天，石偉看到了很多無人機，他也親眼看到一架無人機沖散了鳥群。他試圖找到飛手勸阻，但因為無人機飛行范圍較大，他沒辦法找到具體是誰在操縱。

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委會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濱海大道位于保護區(qū)的邊界，是一條常規(guī)的海堤路，也是一條外部道路，是無法設立圍欄進行攔截或遮擋的，因此監(jiān)管起來比較麻煩。

這位工作人員提到，有關部門已經(jīng)制定了《2025年候鳥遷徙期護鳥專項行動聯(lián)合工作方案》，由自然保護區(qū)管理站、自然保護區(qū)公安分局等聯(lián)合開展實施，每天在有鳥浪的時間安排常態(tài)化巡護巡查工作，及時勸導制止游客使用無人機追鳥拍鳥，以及其他不文明觀鳥行為。

不過，石偉和丁莎都提到，據(jù)他們觀察，監(jiān)管強度還不夠。石偉記得，當天警務站旁邊?？恐惠v黑色車輛，車載大喇叭來回播放“禁用無人機”，但從他個人視角來看，“只看見了車，沒看見人（在監(jiān)管）”。

丁莎回憶，早晚的濱海大道上有很多人，尤其是黃昏時候，大概有好幾百人。然而值班的人員有限，警務站的工作人員幾乎一直在怒吼著驅離無人機，但是不起作用，天色太暗人又多，找到操控的人并不容易。丁莎當時還對值班人員提了建議，應該將無人機干擾下來，但工作人員回應說裝備還沒到位。

自然保護區(qū)內參與巡邏的黃河口管理站和大汶流管理站的工作人員均表示，目前每個站各有約三十名工作人員參與每天24小時排班巡邏，只要是在管轄區(qū)域內發(fā)現(xiàn)的不文明觀鳥行為，他們都會進行勸導。不過，管理站沒有執(zhí)法權，無法采取一些強制性的手段。

相較而言，有執(zhí)法權的公安機關，會有進一步處置的手段。東營市公安局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分局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首次被發(fā)現(xiàn)的飛手，公安機關會對其進行口頭警告，若再次違規(guī)，則將強制禁止其攜帶無人機進入園區(qū)。

不過，這位工作人員還表示，目前也有執(zhí)法難點，因為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jù)，在實際操作中只能進行口頭勸導和批評教育，無法起到真正的警示作用，不具備實質約束力。

事實上，野生動物保護法已有相關規(guī)定。北京德和衡（昆明）律師事務所副主任付英博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野生動物保護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在自然保護地和禁獵（漁）區(qū)、禁獵（漁）期內，禁止獵捕以及其他妨礙野生動物生息繁衍的活動。如果無人機飛行區(qū)域為自然保護地，其飛行行為本身可能違反此規(guī)定，若導致保護區(qū)內珍稀鳥類死亡，更是對野生動物的直接傷害，可能面臨刑事處罰或者行政處罰。

此外，有網(wǎng)友建議，當?shù)卣畱?lián)系品牌方設置禁飛區(qū)域。不過，山東黃河三角洲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委會的上述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生產無人機公司眾多，僅考慮一個品牌方是不夠的，目前市公安局已經(jīng)在約談市里售賣無人機商家的相關負責人。公安機關還緊急運輸并搭建反無人機飛行系統(tǒng)裝置，該技術裝置發(fā)現(xiàn)無人機信號后，能夠捕捉到機主的飛行信息。目前，該設備已在當?shù)赝度胧褂谩?/p>

這位工作人員還表示，接下來，東營市文化和旅游局還將協(xié)調相關部門向空域管理部門提交建議，推動科學劃定禁飛區(qū)或限飛區(qū)。另外，當?shù)剡€明確，在各類官方主辦的攝影攝像比賽中，所有通過無人機追趕、驚擾鳥群所拍攝的作品，一經(jīng)核實，將不再具備參賽資格。

11月15日，第三屆黃河口國際觀鳥季開幕式即將舉行，也就是說，黃河三角洲的觀鳥高峰即將到來。究竟該如何更有效地管理無人機拍攝行為，是當?shù)丶毙杩紤]的問題。

（文中石偉、陳玄、林雀、金林、丁莎、吳超為化名）

作者：方思文

編輯：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