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華元，大家最熟悉的恐怕還是他那因為一碗羊湯敗了一場戰(zhàn)的笑料吧——

第一則：因為一碗羊湯吃了敗戰(zhàn)。

公元前607年，鄭國攻打宋國，宋國派出右?guī)熑A元前去抵御。華元為了讓士兵在戰(zhàn)場上勇猛一點，特意殺了羊煮了羊湯來犒勞士兵，誰料分湯時因為疏忽漏了為他駕車的司機(jī)羊斟的，待到上了戰(zhàn)場，士兵們勇猛是勇猛，可他這個主帥卻被羊斟載著沖進(jìn)了敵營里，被俘虜了。

別說，華元這人還挺貴，宋國人竟然愿意湊齊一百輛兵車，四百匹嗎來贖他，雖然最后，他自己逃出來了。

華元回到宋國以后，宋文公依舊讓他官復(fù)原職。

乍一看，戰(zhàn)敗被俘似乎對華元一點兒影響都沒有。其實關(guān)系甚大，連國君都承受不了一直打敗仗。

一件小事就可以看出后果來。

華元負(fù)責(zé)城墻的督造工作，某天駕著車威風(fēng)凌凌跑去巡視，結(jié)果，著急忙荒逃離。

華元戰(zhàn)敗被俘一事，竟鬧得宋國上下人盡皆知，仿佛是宋國恥辱一般，筑城的役夫們竟然集體嘲笑起這位長官來。

別說這一段，還挺逗。

眾雜役在城墻上嘲笑華元戰(zhàn)場上丟盔棄甲的慘樣。華元回他們，“盔甲丟了可以再造有什么關(guān)系？”雜役又回他，“盔甲可以再造，紅漆哪里來？”

華元連忙對車夫說：“快走快走！他們?nèi)硕啵f不過！”

這一段乍一看沒什么，但是可以佐證《左傳》里許多大夫老是提到的，“得人”的觀念——要施德于民，才會得到百姓擁戴。因為在當(dāng)時，老百姓是真的敢指著士大夫的鼻子罵娘的啊。并且，罵了還不會有什么后果。

你看華元就知道了，被罵之后，他不是惱羞成怒上前教訓(xùn)一通，而是灰溜溜躲開。還有那個使他被俘虜?shù)南聦傺蛘?，都已?jīng)惡劣到令戰(zhàn)爭失敗，令宋國損失慘重的地步了，竟然沒有被抓起來，并且還能見到逃跑回來的華元。

華元還給他機(jī)會為他辯解：“當(dāng)時是馬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吧？”

倒是羊斟不肯受他好意，硬氣地說：“不是馬的問題，是我故意的?！闭f完，他就逃跑了。

他逃跑了，他還能逃跑，逃到了魯國。

這件事成了華元身上一個遺留千古的污點，還因此誕生了一個成語：“羊斟慚羹”，既代表了因為私利危害大局，也代表了因小失大。

羊斟因為一碗羊湯就懷恨在心，置宋國舉國危難不顧，把華元送到敵營，導(dǎo)致宋國戰(zhàn)敗，還為了贖華元，大量賠償，是因私利危害大局。

而華元呢，只因為分羊湯時忽略了一人，就導(dǎo)致自己被俘戰(zhàn)敗，算是因小失大的典型，值得后世人警醒。

但華元這人能夠讓宋文公舍得花一百輛兵車，四百匹駿馬交換，又豈是普通人？他與城墻雜役那一番對嗆，看似簡單，其實是他的表態(tài)，失了一場仗有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發(fā)生在華元身上的事情也一件比一件精彩。

因為宋文公的看重，華元對宋文公也是無限崇拜，以至于宋文公駕崩的時候，他竟然用超規(guī)格的天子葬禮來安葬，因此，還被世人好一通指責(zé)，盡管如此，華元對宋國的貢獻(xiàn)那也是空前的。

華元身上的第二件軼事，發(fā)生在十二年以后。這件事情，同樣被后人用來指責(zé)批判華元。因為他的一個看似粗魯?shù)呐e動，為宋國招來了兵禍。

第二則：殺一人，令舉國遭殃

宣公十四年，楚莊王做出了一個很是奇葩的指令。

他對申舟說，你去出使齊國，但是不要向宋國借道。又派公子馮去晉國聘問，也下了同一指令，不要向鄭國借道。

所謂就“無假道”，并不是說不從宋國和鄭國經(jīng)過，而是對對他們進(jìn)行借道禮，禮貌借道是尊重，不借道直接過，就是目中無人了，分明是挑事之舉，對于使者來說，是很危險的事情。比如，秦軍當(dāng)年偷襲鄭國，從晉國崤關(guān)路過，卻沒有跟晉國說一聲，結(jié)果回程路上被晉人伏擊，全軍覆沒。

而申舟去宋國尤其危險。

因為，文公十年，他做了一件令宋國幾十年過去猶覺得恥辱的事情，他當(dāng)著諸侯的面，鞭打了宋昭公的下屬。

以臣辱君，哪怕辱的是別國的君，這在春秋時期也是天理難容的。申舟深知這一去，是要沒命的。

他對楚莊王說：“鄭昭宋聾，去鄭國沒事，去宋國，臣必死??！”

楚莊王只是說：“沒事，他們要是殺了你，我會出兵打他們?yōu)槟銏蟪??！?/p>

于是，申舟領(lǐng)了命，到了宋國，也不給宋國上面遞帖子，昂首闊步走。被華元抓住了。

華元看到申舟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白了一個道理，楚國這是打算對他們先辱后找借口攻打了。

因為華元很清楚宋國和申舟的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

華元這一生除了自己被鄭國俘虜這一大污點，還有兩大他沒法控制的污點，是關(guān)于他的祖先的，其中一大污點就和申舟有關(guān)系。

華元的第一大污點，是來自他的祖先華督。華督此人和孔家的祖先孔父嘉也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因為華督為了搶孔父嘉的妻子，干了殺人奪妻以及弒君之事。這導(dǎo)致華氏后人一直為人詬病。

華元在和大人物會面時都得先為自己的祖先告一下罪。

而華元的第二大污點，是來自他的父親華御事。這件事其實可以當(dāng)作華元處理事情的對照。

那一年是文公十年，也是宋國最恥辱的一年，楚國要攻打宋國，當(dāng)時執(zhí)政的是華御士，他不愿百姓遭受冰災(zāi)，于是主動開門犒勞楚國軍隊。這一招其實有先例。

僖公二十六年，齊孝公帶兵攻打魯國，魯國就派了展喜去犒勞齊軍，展喜三寸不爛之舌硬是把齊孝公的敵意解釋成友好，一番高高架起，弄得齊孝公不好意思再對魯國用兵，帶兵撤退了。魯國除了損失點財產(chǎn)，倒是保住了面子和里子。

但是，宋國大概是缺少一個能說會道的，宋國主動開門的結(jié)果是，楚穆王直接把宋昭公當(dāng)小弟使喚。這對于宋君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因為宋君作為殷商王室遺民，向來認(rèn)為自己血統(tǒng)高貴，就好比宋襄公，明明能力就那么點，卻仍想做中原霸主。所以，宋昭公做小弟做得不是很情愿。

申舟那時候隨侍楚穆王，一見宋昭公不服，就把他的仆人一頓毒打。這比讓宋昭公做小弟還要侮辱了。國君代表一個諸侯國的臉面，國君受辱，那舉國都抬不起頭。

申舟與宋國的仇那幾乎是不共戴天，或許，華御事也后悔過，不該打開城門。

如今，申舟落到了華元手上。他要怎么做，壓根就不需要思考。

他說：“楚國人路過我宋國，卻不行借道禮，是卑我，卑我就是準(zhǔn)備對我們動手了。殺了他們的使者，他們同樣會對我們動手。既然忍不忍都免不了一場兵禍，不如將其殺了。”

果然，楚莊王說到做到，真的帶兵攻打宋國。宋國被楚國圍了整將近九個月，宋國國內(nèi)斷糧斷柴，到了易子而食，用骨頭當(dāng)柴燒的程度。

許多人由此詬病華元，覺得他太過去沖動，若是不殺申舟，可能宋國就不會遭遇這次兵禍。

可分明，楚國是打定了主意要對宋國用兵了，所以故意派了申舟去送人頭。因為，明明申舟已經(jīng)說了他去了宋國會死，楚莊王只需要把他和公子馮的任務(wù)對調(diào)一下，可能兩個人都不用死。可是，楚莊王卻堅持派申舟去，還說，“他們要是殺你，我就派兵打他們?！?/p>

所以，楚莊王的意思很明白，他要派兵打宋國，但是需要一個借口。這個借口就是申舟的人頭。

申舟也很明白，自己是去送死的，所以，他慨然而去，只把自己的兒子申犀托付給了楚莊王。

申舟知道自己要死。華元看到申舟，也明白了楚莊王的意思，可這是陽謀。申舟過宋，他們要是禮遇他，等于再次將宋國上下侮辱一遍，不禮遇，楚莊王同樣借口出兵，所以殺了，還能全宋國的氣節(jié)，還能順便讓宋國上下團(tuán)結(jié)一致。

所以，當(dāng)楚莊王打過來的時候，宋國人即使易子而食也不帶投降的。

小小宋國，楚莊王圍了九個月沒有攻克，其實也沒心思繼續(xù)圍下去了，這時候，還有晉國人喊話，給城中的宋人希望，又有申舟的兒子申犀想要為父報仇，用楚莊王的話堵著他不得退的。

楚莊王一時也很頭疼，早知道宋國這塊骨頭這么難啃，他就不啃了。這時，申叔時出了一個主意，讓楚國士兵在宋城下建房屋，開耕地，給宋人一種準(zhǔn)備長久耗下去的準(zhǔn)備，想從心理上擊垮宋人，讓他們開城門投降。

宋人確實慌了，但是華元也不愿那么屈辱投降，他半夜爬出城，摸到了令尹子反的床，用刀駕著華元威脅他：

“我們城內(nèi)現(xiàn)在已經(jīng)易子而食，拆骨頭當(dāng)柴燒了，可縱使如此，想讓我們直接開城門投降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寧可魚死網(wǎng)破。除非你們退三十里，好好和談?！?/p>

被刀駕著脖子，子反也害怕，而且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帶兵打仗最怕遇到那種魚死網(wǎng)破的，所以趕緊同意退三十里。

第二天，子反把事情和楚莊王說了，楚莊王也不想把事情做絕，就退了三十里，最后要求華元在楚國作人質(zhì)。

這場波折最后的結(jié)果是楚國贏了，宋國雖保住了氣節(jié)，但是慘敗。所以，華元怒殺申舟是錯了嗎？

以前，我說，評價一個歷史人物的功過，得把時間線拉長一點。比如華元這件事，其實有一個對照組，就是鄭國。

楚莊王不是還派了一個人去晉國，要求不要跟鄭國行借道禮嗎？晉國人對待楚使也不知道是完全沒有屈辱感，還是忍下來了。后來宋國人去跟晉國報信請兵，晉國派解揚去騙宋國人不投降的時候，鄭國人還把解揚抓起來送給了楚人。鄭國人被羞辱了，仍然表現(xiàn)得十分狗腿。

這就是申舟說的“鄭昭宋聾?！?/p>

只是這一戰(zhàn)之后，楚、晉兩國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招惹宋國，倒是晉國指使魯國去騷擾了一下宋國，但是楚、晉兩國卻時不時地侵一下鄭國。鄭國也因此不停在楚、晉兩國之間搖擺。雖然也有地理位置的原因，但是也與鄭國欺負(fù)起來不費啥勁，想欺負(fù)就欺負(fù)，但是欺負(fù)宋國卻傷筋動骨有關(guān)系吧？

有時候，忍一次就可能讓對方得寸進(jìn)尺，但是剛一次，也有可能一勞永逸。有一個說法是，華元用一代人的血肉換宋國很長一段時期的安寧，我覺得也挺有道理的。

華元身上的第三件軼事，那真的就沒有任何人能詬病的了，那真的是值得華氏子孫吹很久了。

第三則：促成晉、楚第一次弭兵

那一戰(zhàn)，宋、楚和談以后，華元就留在了楚國做人質(zhì)，可就算是做人質(zhì)，華元必定也是受到尊重的，因為，他竟然還和楚國的重臣子重交上了朋友。等到宋文公死的時候，華元說要回去奔喪，楚王竟然也同意了。

而且華元不僅和楚國的重臣交好，還和晉國的重臣欒書也交好。屬實有點外/交牛/逼癥在身上的。

公元前581年，晉、楚準(zhǔn)備拋棄恩怨，握手言和。華元得知了消息，立馬開始利用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奔走兩地，竭力促成了兩國的曠世紀(jì)結(jié)盟。

要知道，晉、楚爭霸多年，傷害的不僅僅是他們兩國，而是實力弱小的諸侯國。當(dāng)他們握手言和，那諸侯小國都能有休養(yǎng)生息，喘息的機(jī)會。而華元還讓宋國做了這個中間人。

成公十二年，晉、楚在宋國的西門外結(jié)盟。中原短暫和平，華元當(dāng)居首功。說他為中原和平做出了莫大努力一點都不過分。

可惜的是，這和平來得特別短暫。因為兩大國壓根就沒有歇了爭霸的心思。

華元身上的第四件軼事倒是和各大諸侯沒啥關(guān)系，純純是宋國內(nèi)亂了。

但這內(nèi)亂真的值得說道說道。

第四則：以退為進(jìn)，快速平內(nèi)亂

成公十五年，宋共公一死，楚國就撕毀和平合約北上擴(kuò)張，宋國發(fā)生了內(nèi)亂，司馬蕩澤殺了有繼承權(quán)的公子肥。身為執(zhí)政右?guī)煹娜A元很惱火，憤而辭職，跑到了晉國去。

華元這一去，宋國國內(nèi)都很慌，因為，華元他是三朝元老，身上不僅有戰(zhàn)功，還在國內(nèi)外都有人氣，把華元逼走，國內(nèi)都會動蕩。于是，左師魚石就想把華元勸回來。

這個提議，遭到了質(zhì)疑。因為彼時的宋國高層其實有三種組成，戴族、莊族和桓族。就是宋戴公、宋莊公和宋桓公的后后裔。三族之間有些勾心斗角。

其中，華元和司徒華喜是戴族人，而魚石和蕩澤以及大司寇向為人、少司寇鱗朱、太宰向帶、少宰魚府都是桓族人。還有一個司城公孫師是莊族人。蕩澤殺公子肥，是為了削弱宋國公室，鞏固桓族的勢力。

從這人員結(jié)構(gòu)也能看出來，宋國九個官位，六個桓族，若是沒有其他公子了，那桓族就可以耀武揚威了。

華元不愿意這種情況發(fā)生，但是，他也不想搞得流血千里，只是跑出去抗議。

所以，魚石勸華元回來，其實是有風(fēng)險的，有滅族的風(fēng)險。但是魚石扛不住國內(nèi)的壓力，要把華元勸回來。

華元說，我回去可以，但是我要殺了蕩澤。魚石同意了。華元回來，跟華喜、公孫師一起殺了蕩澤。

蕩澤被殺以后，魚石擔(dān)心華元清算桓族，于是帶著向為人等五人效仿華元以退為進(jìn)，也跑了出去。

華元也依樣畫葫蘆，去阻止他們，但是幾人不肯回，華元請了兩次，也有點不耐煩了。魚石感覺這招以退為進(jìn)要玩脫了，于是趕緊領(lǐng)著幾人逃到楚國去了。

華元就這么輕易地安定了國內(nèi)的叛亂，他倒是沒有對桓族人趕盡殺絕，讓按照魚石的意愿讓向戌做了左師。

向戌也是宋國一位很厲害的人物，完美繼承了華元那一身外/交才華。

此后至襄公二年（公元前571年）華元也依舊活躍，只是無啥值得說道的事情了。襄公二年以后，華元已經(jīng)沒了記載，估計死在這一年了。

從華元第一次出現(xiàn)在左傳里，到華元退出左傳視野攏共四十年，四十年間，發(fā)生在華元身上的事情堪稱傳奇。

呼！老早就想寫寫華元了，終于把他的事跡整理完了。文章里的對話都是我簡化提煉了的，不是原文直譯，希望友友們不要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