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七、八月間，北京的夏花開得正艷。我的書房錦上添花，收到嶺南沈勝衣兩部新著《大宋花事》《歲時花事》。捧在手上，先看到扉頁間的藏書票，上面的編號數(shù)字恰好是我出生的年份，不禁為沈郎的細心所感動。品讀書中的優(yōu)美文字，讓自己的身心放松開來，沉入遍野搖曳的綠草鮮花中，似有縷縷淡香撲鼻而來，時而浮現(xiàn)出一種清新自在的狀態(tài)，亦陶亦醉，不能自已。

卻說沈君名字的由來，似出于宋蘇軾詞《浣溪沙·春情》云：“風(fēng)壓輕云貼水飛，乍晴池館燕爭泥。沈郎多病不勝衣。沙上不聞鴻雁信，竹間時聽鷓鴣啼。此情惟有落花知！”此中沈郎為南朝沈約，廿四史中《宋書》的撰寫者，他畢生用功極勤，學(xué)問最好。友人類比，好稱沈勝衣為沈郎。清趙執(zhí)信詞《鵲橋仙·重過虎邱有寄》亦云：“酒邊明月，病中黃菊，剩賺沈郎腰瘦?！贝酥袑ι蚣s的描寫，沈勝衣說他最喜歡。

算起來我與沈勝衣交往，應(yīng)該是始于一九九八年。那一年末《萬象》雜志豎幟，創(chuàng)刊號上就有沈郎的文章《哀艷達明詞》。那時我是《萬象》主編，就編創(chuàng)而言，說是“交往”并不牽強。不過我又是一個“甩手掌柜”，在遼寧組建《萬象》雜志，只管申請刊號、籌措資金、搭建平臺，編輯室工作的真正操手，卻是堂前堂后的“大小掌柜”沈昌文、陸灝。所以面對《萬象》雜志中那一代舞文弄墨的人物，我與廣大讀者一樣，往往只是讀其文而知其名而已，多數(shù)沒有實質(zhì)性的“相識”。好在我時運不錯，有幸遇到沈、陸等組織者，他們都是絕頂?shù)暮萌?，不但精心?dān)負著種種責(zé)任，還請來那么多好作者，寫出一篇篇好文章，讓《萬象》雜志受到歡迎。

二〇〇三年我的第一本隨筆集《人書情未了》出版，沈勝衣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fā)表評論文章《人有書，情不了》，算是我們之間的首次接觸。當(dāng)時閱讀此文，我激動不已，原因之一是我在大學(xué)讀的是數(shù)學(xué)系，畢業(yè)后一直做理科編輯。后來因為工作之需及個人喜好，轉(zhuǎn)入人文領(lǐng)域，在許多策劃人的幫助下，編了許多文科類的書。但我自身知識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型，尤其是由科學(xué)類文章寫作轉(zhuǎn)向人文隨筆寫作，還是花費了很大的力氣，始終自信不足，膽怯有余。如今《人書情未了》首出面世，能得到沈勝衣這樣優(yōu)秀的作家點評鼓勵，當(dāng)然會讓我念念不忘了。

二〇〇九年我來到北京工作，請梁由之策劃“海豚文存”，二〇一三年沈勝衣《行旅花木》在“海豚文存”第四輯中出版。同年沈勝衣贈我他的另一部新著《筆記》，書前題詞寫道：“曉群先生惠存，為了斯人斯書的谷林先生之共同結(jié)緣?！边@里的“斯人斯書”是《筆記》第一輯的題目，此輯專寫他與谷林交往的舊事，而谷林又與我此前主持的遼寧教育出版社交往甚密，“書趣文叢”第一輯收有谷林的著作《書邊雜寫》，谷林還曾經(jīng)幫助我們做校對工作。再有止庵為《人書情未了》作跋時寫道：俞曉群主持出版的“‘書趣文叢’所收皆為新著，價值或許有待時間考驗，然而其中至少谷林翁一冊《書邊雜寫》，我敢斷言是經(jīng)典之作，可以澤及后世”。有趣的是我個人與谷林的關(guān)系，類同于我與沈勝衣的交往，也是只讀其書未見其人。

時間來到二〇一五年中秋，胡洪俠安排，我們在深圳為沈昌文祝壽，許多好友參加，沈勝衣也從東莞專程趕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沈勝衣，短時間的交流，頗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我對沈郎粗淺印象：相貌清秀，氣質(zhì)不俗，南方人溫和謙遜的談吐，無愧于“嶺南雅士”的稱號。除此之外，沈郎的氣質(zhì)之中，還隱隱潛伏著一股豪爽之氣。沈勝衣對我的印象呢？他后來寫道：“俞兄的體魄就是典型的大漢。他在出版上也大刀闊斧，不斷做出大格局。然而他又心地纖細，為人做事細致細膩，其中一個體現(xiàn)是對書裝藝術(shù)的專注用心?！保ā缎凶叩臅挕罚┮荒旰笊騽僖陆粊頃濉缎凶叩臅挕罚僖荒旰笤谏虾股?，沈勝衣的新著首發(fā)，他趕來參加簽售活動，我們還安排一次晚間小聚，英國人謝潑德也在座，他來上海是為他的著作《藝術(shù)中的灰姑娘》講座簽售。那時我對沈郎的感覺，已經(jīng)是相見恨晚了。

此后我退休離開出版社，閑暇時陪著沈昌文喝酒聊天，還為出版做一點拾遺補缺的小事。比如模仿西方裝幀藝術(shù)，為一些優(yōu)秀人物改裝皮書，當(dāng)代人的著作有謝其章、揚之水、辛德勇、止庵、王強、陸灝等，還有為沈勝衣改裝《書房花木》《筆花硯草集》。記得二〇二一年四月十日，我們?yōu)楦难b沈勝衣的書，專程來到深圳，先是與沈郎小聚，再一同來到胡洪俠夜書房續(xù)飲聊天，直到午夜雞鳴。星斗流轉(zhuǎn)，歲月飄零，轉(zhuǎn)眼之間，那時的情景都成了難忘的記憶。

此番閱讀沈勝衣，如入一處錦繡花鄉(xiāng)，美景妙筆，俯拾皆是。此處單取幾段人與人之間的彼此描述，最能表達我對沈郎的美好印象。如云也退文章《孤高清白之美》寫道：讀《書房花木》可“知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可以如何將關(guān)于光陰的思量化入花木審美之中，化得清雋婉轉(zhuǎn)，既博且雅”。此段文字，點到沈郎做事為文的基本特質(zhì)，實為妙說。再如：一是谷林，他的《書簡三疊》是寫給三位朋友揚之水、止庵、沈勝衣的書信集。谷林在序文中逐一紹介對他們的印象，關(guān)于沈郎，他寫道：“至于沈勝衣則別是一奇。我讀他文字多不自報刊，幾乎悉數(shù)是他伴同手簡用‘憶水舍箋’一般規(guī)格的大張素紙打印寄來。博觀深情，自是一絕。好法書名畫，每以彩色縮印于箋紙一角。對港臺影劇歌詠，又獨具心眼，自稱有‘聲色之好’?！狈催^來沈郎寫谷林：“慈眉善目，眉發(fā)俱白，長身如鶴，翩然若塵外高人。歡喜相認，便隨老人穿過院落，來到他的房子?！保ā豆P記》）二是揚之水，她與沈郎相交甚好，曾為沈著寫過兩篇跋文。她在《書房花木》跋中寫道：“宋人詠春句云：‘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裊。’（蔣捷《解佩令·春》）或可移來為勝衣君的文字作贊。”又見沈著《歲時花事》記載，沈郎引退后，適逢七夕，他帶著白居易、陶淵明的書去登廬山，卻接到揚之水安慰他的好話：“前半生是香山后來，后半生是五柳再世，舍此豈還有更理想的人生？”三是陸灝，也是沈郎的好友。沈郎評價陸灝：“陸灝有一份灑脫與頹廢，狷介與隨意混而為一的性情，他說自己是一個趣味主義者，做事出于興趣，如果別人不喜歡，他就不干好了?！痹僬f沈郎喜讀《水滸》，最喜歡其中人物浪里白條張順。他曾兩次到西湖涌金門參拜張順銅像，寫文章借《水滸》張順之眼，道出眼前風(fēng)光：“西湖水色拖藍，四面山光疊翠?！庇终堦懝幽±L張順畫像（下圖），公子畫中人物的衣褲設(shè)色，恰好就是“拖藍疊翠”了。

行文及此，再回到沈郎兩冊新著。最初閱讀，只想寫幾段點評文字，談一談舊日印象、文中感想。沒想到讀進去卻犯了花癡，停不下來。只好又去找出書房中沈郎的舊著對照、接續(xù)閱讀，沒有的、找不到的，又在網(wǎng)上買幾本回來收存補讀。因此感慨之念也多了起來?？偨Y(jié)記憶，略記幾段：一是沈郎文章所追求的風(fēng)格，大約還是知堂一脈。那是什么風(fēng)格呢？如周作人《瓜豆集》序文所言，他說自己的這部文集寫得“太積極了”“不夠消極”，“我這瓜豆只是老老實實的瓜豆”“出自園丁，不經(jīng)市兒之手”，此中的寓意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了。而沈勝衣說：“我不喜歡植物被賦予社會政治意味，……只能盡量提醒自己：回到單純的花本身吧?！保ā豆P記》）他還說：“更愿意將植物放在一個對等的位置，不求草木之用，而是盡量去純粹地發(fā)現(xiàn)和欣賞?！保ā缎新没尽罚┘慈绱魅厮裕骸半m說草木有本心，不求人折，但草木有情，當(dāng)會明了你的一番憐惜之意?！保ā恫菽竟怅帯罚┯秩鐡P之水所言：“非借助草木的萬般風(fēng)流以足自家之風(fēng)雅，而是融入草木，同仰自然之鼻息，也因此最喜歡作者的為花木‘洗冤’，——洗去人為的寓意，還花木以清白?！保ā缎新没尽罚┮陨弦环戆祝慌c知堂的觀點一脈相承。二是沈郎的植物書話，“追求對某種花草的典實作竭澤而漁的全盤掌握，強迫癥地讀遍手頭所有資料，大量引用文獻，出現(xiàn)不少書名號、引號，甚至變成‘抄書體’和繁瑣蕪雜的長篇大論”（《歲時花事》）。這樣做是否合適呢？是否需要改變文風(fēng)？在沈勝衣猶豫不決之時，楊寶霖的一段話堅定了沈郎寫作的信心。楊先生說：正該如此寫作，我“深知這類作品的特點，是時不時‘蕩開一筆’，你的文字就有此妙處。但又好像生怕人家見怪、不明白，因此蕩開之后總要交代說明，其實大可不必，因為散文本就該如此”。楊寶霖此段解說，實為文法高論。三是那些年沈勝衣寄我《耕讀》雜志，頗讓我難忘。其以陶潛詩意“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讀山海經(jīng)》）為題，格調(diào)清新淡雅，刊載好文章不少。寫此文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所藏不多，或被友朋拿走，或壓在哪里，只好又補買幾冊，竟得到一冊《耕讀》首發(fā)卷，還是主編贈與許宏泉的簽名本，頗為有趣。我喜愛的文章如《韭菜春秋》《狗牙花與狗尾草》《金魚簡史》《東莞觀賞魚養(yǎng)殖歷程》《八角茴香》《荔枝圖與唐人荔事三則》等，生動可讀，增長見識。其某冊附圖中有陸灝秀麗的小楷書寫，還可以聯(lián)想到沈郎寫宋人以荔枝簪頭、做耳環(huán)，以及揚之水說金銀器“可謂一俗到骨，它以它的俗，傳播時代風(fēng)尚”。沈郎說：“世俗的荔枝亦然?！保ā洞笏位ㄊ隆罚┧氖峭ㄓ[沈郎著作，我喜歡的文章如《倫敦，書影憧憧的街與巷》《春節(jié)：太平梅事，以娛歲華》《百合：相合于根，相契于心》《好花開滿男兒頭》等，從中學(xué)到不少新知。比如《大宋花事》中講到薔薇、酴醾、月季的花期故事，讓我對詩句“開到荼?花事了”，有了新的認識。

然而沈勝衣最讓我贊賞的文章是《水滸草木狀》，如此解讀《水滸》讓我思緒大開。比如沈郎統(tǒng)計《水滸》中蘆葦出現(xiàn)八十多次，楊柳出現(xiàn)六十多次，松出現(xiàn)七十多次，每種植物出現(xiàn)時有著什么樣的寓意，楊、柳與楊柳的解釋，金圣嘆如何將《水滸》中的荷花全部刪掉云云，確實異響旁出，思考縝密，筆力不凡。還有針對梁山好漢的粗鹵，金圣嘆解釋說，有的粗鹵是悲憤無說處，有的粗鹵是氣質(zhì)不好。讀到這里，沈郎吟詩《想起了水滸》批道：“粗鹵便粗鹵了，灑家哪去管這許多。”由此想到，年少時我喜歡水滸中人物黑旋風(fēng)李逵，不是他殺戮太重，而是他的那句話：“招安，招安，招甚鳥安！”朗朗聲音，至今仍在耳畔回響。此中觀念，似與沈郎大有相通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