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Elissa Blake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衛(wèi)報》（2025年9月22日）

當《初步舉證》 2019年在悉尼的馬廄劇院（ Stables Theatre ）首演時，整個劇場人聲鼎沸。蘇茜 ·米勒這部獨角戲講述了一位刑事辯護律師直面性侵案件起訴中殘酷缺陷的故事，自那以來，這部作品已成為全球的文化現(xiàn)象。

《初步舉證》(2022)

這部劇由朱迪·科默主演，在倫敦與百老匯上演。它還斬獲了2023年奧利弗獎中的最佳新戲劇和最佳女主角的獎項，打破了多項票房紀錄，已在近50個國家以多種語言上演，甚至促成了現(xiàn)實中法律的改變。

對米勒而言，這部作品的成功既是一種證明，也是一種激勵。她原本是一名人權(quán)律師，后來才轉(zhuǎn)向戲劇創(chuàng)作。

今年，她在一部更具野心的作品《非窮盡列舉》中，將法庭、戲劇與家庭空間融合在一起。該劇由英國國家劇院委約創(chuàng)作，《薩特本》的主演裴淳華擔任主角，飾演一位王室法庭的女法官——她的兒子被一位自幼相識的女孩指控性侵。

《非窮盡列舉》(2022)

如果說《初步舉證》將聚光燈投向原告的處境，那么《非窮盡列舉》則轉(zhuǎn)換視角，提出更尖銳的問題：當加害者是你的家人時，會發(fā)生什么？當女性主義與法律的價值觀與母性的本能發(fā)生沖突時，又該如何抉擇？

「我想重新聚焦于這樣一個問題：性侵案件根本無法被現(xiàn)行司法體系妥善處理，」米勒說，「這不僅僅是法律的問題，更關(guān)乎整個社會的價值觀。」

《非窮盡列舉》的戲票在裴淳華尚未開始排練前就已售罄，劇本已收獲廣泛贊譽?！缎l(wèi)報》評價這部劇是「一部尖銳揭示司法體系弊端的作品，同時以令人不安的方式洞察了當代為人父母的困境?！?/p>

外界盛傳該劇將重返倫敦西區(qū)上演；與此同時，其影像版已在英國上映，并將在本月登陸澳大利亞影院。改編版小說預計在2026年出版。

《初步舉證》和《非窮盡列舉》都在探討一個米勒極為熟悉的體系——法律系統(tǒng)的程序、盲點與語言。米勒說：「當你曾在法庭上站在某個人身旁，你會明白那其實是一場戲劇。但與此同時，你也能看見正義在何處出現(xiàn)裂痕。而戲劇讓我得以用法律無法做到的方式，去追問這些裂痕。」

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米勒采訪了多位女性法官和律師——其中許多人和她一樣，既是法律從業(yè)者，也是男孩的母親。她們共同面對一個可能摧毀內(nèi)心的兩難問題：如果有一天，我所維護的法律體系，反而讓我的孩子成為了被告，我該怎么辦？

「我認識的每一位女性都說，她們都害怕自己的兒子有一天被指控做了什么事，最終鋃鐺入獄。」米勒解釋道，「這并不是因為她們想為不當行為開脫，而是因為她們深知這個體系既殘酷又非黑即白。有的女性希望加害者被判刑入獄；也有的女性希望得到承認、道歉、修復關(guān)系。但法律幾乎從不允許存在介于無罪釋放與監(jiān)禁刑之間的任何灰色地帶?！?/p>

《非窮盡列舉》常被拿來與網(wǎng)飛熱播劇《混沌少年時》對比：兩部作品都促使觀眾思考——男孩是如何被引導進入「男性氣質(zhì)」的世界的？而當父母，尤其是母親，被排除在這場對話之外時，會發(fā)生什么？

《混沌少年時》（2022）

「你辛苦養(yǎng)大的這些可愛、精力旺盛的男孩，」米勒說，「一到青春期，母親的角色就逐漸變得不再重要。他們開始尋找男性榜樣，而我覺得他們往往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網(wǎng)絡、色情內(nèi)容和更衣室里的粗俗談話。我們沒有讓他們學會如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辨別、思考。相反，我們把關(guān)于性與親密關(guān)系的教育完全交給了互聯(lián)網(wǎng)?！?/p>

為劇中的父親角色尋找靈感時，米勒還采訪了一些四十歲以上的男性。許多人坦言，他們?nèi)詫δ贻p時在那種喝多了的派對上的某些經(jīng)歷感到不安，并回憶起當時的文化氛圍——「欲拒還迎」被視為一種情節(jié)設定，而性同意的界限則模糊不清。

「很多男性說，他們害怕過于仔細地審視過去，」米勒說，「并不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曾經(jīng)強暴過誰，而是因為他們無法完全確定，對方的感受和記憶，是否與他們自己當時的體驗截然不同?！?/p>

在《非窮盡列舉》中，裴淳華飾演的角色既是法官，也是一名母親。整部劇在法庭上莊嚴高昂的法律術(shù)語與家庭生活中混亂繁雜的瑣事間不斷切換。

「在法庭上，她能掌控一切，」米勒解釋道，「但在家里，她做不到。女性們在劇中認出了自己——那無休止的隱形勞動，那些總是由母親來收拾殘局的危機，以及在疲于奔命的多重角色間保持幽默的本事。我和許多女性聊過，她們都說：『我從沒意識到自己每天都在這樣生活，直到在舞臺上看到這些。』」

裴淳華時隔十四年重返舞臺（譯者注：裴淳華上一次出演的戲劇是《海達·高布樂》），仍然貢獻了令人屏息的表演。米勒對她的勇氣深感欽佩。

「這是一部全新的作品，從未經(jīng)過試演，所有的戲票在她進組排練前就已經(jīng)售罄，」米勒說，「她很清楚劇本會不斷修改——那需要極大的勇氣。但她身上有一種優(yōu)雅的力量，她的肢體表現(xiàn)力極強。與這樣級別的演員合作，會讓劇本本身煥發(fā)出更強的生命力。」

米勒表示，《非窮盡列舉》可能是她「法律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作品。「我已經(jīng)從原告的角度寫了《初步舉證》，從家庭的角度寫了《非窮盡列舉》，」她說，「我想用另一種視角開啟我的下一部作品。」

她還在為倫敦、悉尼和布里斯班的劇院創(chuàng)作新的劇作，計劃于明年推出，其中包括一部以澳大利亞女子足球聯(lián)賽創(chuàng)立為題材的戲劇，名為《以力為美》（Strong Is the New Pretty）。

米勒坦言，她對被貼上「致力于改革司法體系的女權(quán)劇作家」這一標簽心存戒備。她堅持認為，自己的作品與其說是在提供答案，不如說是在提出問題——只是這些問題往往直擊人心。

如果刑法這柄鈍器，根本不是處理「性同意」這種復雜議題的合適工具，我們該怎么辦？我們又該如何教育自己的兒子，讓他們在現(xiàn)實與虛擬的世界中，都懂得尊重他人？而對于性暴力的女性受害者而言，到底什么是「正義」？

「如果唯一的懲罰就是坐牢，那么誰還會道歉？誰還會承認自己越界了？」「我們需要其他的途徑。性與欲望的生活本就是混亂的。毒品、酒精、青春……這些都讓事情變得更復雜。法律把一切劃分為非黑即白，但現(xiàn)實生活從來不是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