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chuàng)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chuàng)作,請勿與現(xiàn)實關聯(lián)
包廂的門被猛地推開。
一個穿著干部夾克的男人快步走了進來。
他身后跟著幾個人,臉上全是焦急。
來人是云陽縣的張縣長。
他看都沒看滿臉堆笑的王凱。
目光在人群里搜索。
最后,視線落在了角落里的周文斌身上。
張縣長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周文斌面前。
他微微躬身,語氣尊敬又急切。
“周書記,原來您是回鄉(xiāng)探親!”
“鄰縣的區(qū)域聯(lián)合防汛緊急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strong>
“就等您過去主持大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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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風從醫(yī)院病房的窗戶縫隙里擠進來,帶著一股子鐵銹和塵土混雜的味道。
周文斌把父親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輕輕放了回去。
他又把那床洗得發(fā)白的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了父親的肩膀。
父親的呼吸很平穩(wěn),胸口隨著呼吸,有了一點微弱的起伏。
這聲音讓他感到心安。
三天前,他接到母親帶著哭腔的電話,說父親在田里干活時突然倒下了。
他連夜從省城趕回來,一路上,心都揪著。
是急性心肌梗死,醫(yī)生說,再晚送來半個小時,人就沒了。
他守在搶救室外,聞著濃重的消毒水味,看著醫(yī)生護士們來來去去。
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像一只手,死死攥著他的心臟。
萬幸,父親被搶救了回來,命保住了。
他坐在陪護的折疊床上,床板很硬,鐵架子在夜里冰涼刺骨。
他看著窗外云陽縣城昏黃的路燈,一夜未眠。
他向單位請了年假,又補了幾天事假,湊了一個不短的假期。
領導很通情達理,只說讓他安心照顧家人,工作上的事先放下。
母親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經不住熬夜。
他讓母親白天過來陪著說說話,晚上就由他來守夜。
他對外只說自己是請長假回來休息,陪陪老人。
身上這件深藍色的夾克,還是好幾年前買的,袖口有些磨損了。
他覺得這樣很好,在醫(yī)院這種人多眼雜的地方,穿得普通一點,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褲兜里的舊手機震動了一下,很輕微,像秋蟬最后的鳴叫。
他怕吵到父親,立刻掏出來按住。
屏幕亮起,是高中同學群的消息在閃爍。
老班長陳浩的頭像是個憨厚的卡通笑臉,此刻正不知疲倦地跳動著。
陳浩在群里發(fā)了一大段文字,熱情洋溢,說有幾個常年在外的同學難得回來,要組織一場聚會。
地點都選好了,云頂大酒店,據(jù)說是縣城里這兩年新開的,最豪華的地方。
周文斌看著群里一個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記憶像生了銹的齒輪,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他本能地想拒絕。
他現(xiàn)在沒有一點參加聚會的心情,只想安安靜靜地守著父親。
他剛想把手機收起來,陳浩的電話就直接打了過來。
手機的彩鈴是一首很老的網絡歌曲,旋律簡單,歌詞直白。
“文斌啊,總算打通你電話了,群里消息看見沒?”
陳浩的聲音隔著聽筒傳來,還是和高中時一樣,洪亮,帶著一股子不容商量的熱忱。
“晚上一定要來啊,咱們可有好幾年沒見了?!?/p>
“班長,我這邊實在有點事,恐怕去不了?!敝芪谋髩旱土寺曇?,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走廊里的燈光很暗,空氣中漂浮著藥味和飯菜混合的氣味。
“別啊,有什么事比老同學見面還重要?”
陳浩在電話那頭嚷嚷,“大家伙兒都念叨你呢,說你出去了就沒影了?!?/p>
陳浩頓了一下,聲音忽然放低了些,變得有些神秘。
“再說了,劉蕓也回來了,你知道吧?她老公王凱組的局,就在云頂?!?/p>
劉蕓。
這個名字像一顆被遺忘在角落里的小石子,忽然被他一腳踢到,硌了一下腳心。
不疼,就是感覺有些異樣。
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的身影。
那是在高中的香樟樹下,她仰著臉,對他笑,眼睛里像是落滿了星星。
接著,畫面又跳轉到大學畢業(yè)那年的火車站。
站臺上的風很大,吹得人格外冷。
她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了星星,只剩下一種讓他陌生的堅定和疏離。
“文斌,我們不合適?!彼f著,拉了拉自己新買的大衣領口。
“我想要的生活,你給不了。我等不了你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未來?!?/p>
那時候,他的手揣在兜里,兜里有兩張去南方的硬座火車票。
他本來想給她一個驚喜,帶她去那個他已經找到工作的海邊城市。
可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眼睜睜看著她轉身,坐上了另一趟開往相反方向的列車。
后來他聽說,她回了云陽縣,很快就和縣里一個做礦產生意的暴發(fā)戶的兒子訂了婚。
“文斌?還在聽嗎?”陳浩的聲音把他從回憶里拉了回來。
“我知道你們以前那點事兒,可都過去快十年了,還有什么坎過不去的?!?/p>
“出來見見面,把話說開了,或者干脆就不說,當個普通老同學,多好?!?/strong>
陳浩苦口婆心地勸著。
周文斌沉默了很久。
他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
或許,陳浩說得對。
都過去這么久了,是該放下了。
“好吧,我看看情況,如果走得開,我就過去。”他最后還是松了口。
去看看也好,就當是給自己的青春畫上一個句號。
也想看看那些曾經在同一間教室里讀書寫字的少年們,如今都被歲月塑造成了什么模樣。
掛了電話,他回到病房,父親依舊睡得安穩(wěn)。
晚上會有護工過來接替,他想,自己出去兩三個小時,應該沒什么問題。
他走到洗手間,用冷水洗了把臉。
鏡子里的自己,眼眶下有淡淡的黑眼圈,胡茬也冒了出來,顯得有些憔悴。
他看著自己身上這身樸素甚至有些寒酸的打扮,自嘲地笑了笑,沒有換衣服的打算。
就這樣去吧。
他早已不是那個會在意別人眼光的毛頭小子了。
02
云頂大酒店的“帝王閣”包廂,確實配得上它的名字。
墻上貼著金色的墻紙,反射著頭頂巨大的水晶吊燈,散發(fā)出一種俗氣又晃眼的光芒。
地上鋪著厚厚的暗紅色地毯,踩上去軟綿綿的,像是踩在云端,讓人覺得腳下不踏實。
一張巨大的紅木圓桌擺在正中央,桌面上可以坐下二十多個人。
周文斌到的時候,包廂里還很空。
只有老班長陳浩,和另外兩個在縣城里上班的男同學。
一個是以前的體育委員,叫趙磊,現(xiàn)在在縣體育局,人發(fā)福了不少。
另一個叫孫鵬,在工商局,戴著眼鏡,顯得很斯文。
“文斌,你可算來了!我還怕你不給面子呢?!?/p>
陳浩一見他,就熱情地給了他一個結實的擁抱,用力拍著他的后背。
“比以前壯實多了,看來在外面沒少鍛煉啊?!?/p>
周文斌笑了笑,任由他拍打著。
他找了個靠門的不起眼的位置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茶水的溫度,順著食道滑進胃里,讓他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了一些。
“文斌,現(xiàn)在在哪兒高就呢?省城還是去南方了?”趙磊遞過來一根煙。
周文斌擺了擺手,“不抽了,戒了?!?/strong>
“我啊,就那樣,瞎混著?!彼鼗卮?。
他不想多說自己的事,便把話題引到了他們身上。
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聊縣里新上任的領導,聊誰家的孩子學習好,聊最近的豬肉價格。
話題很瑣碎,很平淡,但氣氛還算融洽,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某個課間。
聊了大概十幾分鐘,包廂的門被服務員從外面推開了。
王凱和劉蕓走了進來。
他們一出現(xiàn),整個包廂的光線似乎都發(fā)生了偏轉,全部聚焦到了他們身上。
劉蕓走在前面,她脫掉了外面的大衣,里面是一條修身的黑色連衣裙,脖子上戴著一串細細的珍珠項鏈。
她的妝容很精致,口紅的顏色很艷麗,讓她整個人看起來光彩照人,但也帶著一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
王凱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他穿著一件看起來就很貴的黑色皮夾克,敞著懷。
手腕上那塊金色的勞力士手表,在燈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
他進門后,很隨意地把一串奧迪A6的車鑰匙扔在了桌子中央的玻璃轉盤上。
鑰匙和玻璃碰撞,發(fā)出“?!钡囊宦暣囗懀晒ξ怂腥说淖⒁?。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來晚了啊各位!”
王凱大著嗓門,和每個人打著招呼,但他的眼神卻始終帶著一種俯視感。
“路上堵車,云陽現(xiàn)在也跟大城市一樣了?!?/p>
“凱哥,蕓姐,你們可算來了,快上座!”
趙磊和孫鵬立刻站了起來,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容,主動迎了上去。
陳浩也站起來,招呼他們坐到主位上。
王凱毫不客氣地在主位坐下,劉蕓則優(yōu)雅地坐在他身邊,像個陪同國王出席宴會的女王。
劉蕓的目光在包廂里緩緩掃過。
當她的視線落在角落里的周文斌身上時,明顯地停頓了片刻。
她的眉毛輕微地挑了一下,眼神里有掩飾不住的驚訝,緊接著是審視,最后,那絲審視變成了一種復雜的、帶著一絲輕蔑和慶幸的神情。
她似乎沒想到周文斌真的會來。
周文斌沒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四目相對,只有短短一秒。
劉蕓很快就移開了視線,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臟了她的眼睛。
她轉過頭,湊到王凱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了句什么。
周文斌看到王凱聽完后,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一眼里,充滿了不加掩飾的輕蔑和嘲弄。
王凱的嘴角向上咧開,形成一個夸張的弧度,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周文斌端起面前的茶杯,又喝了一口。
茶水已經有些涼了,入口帶著一絲苦澀。
他知道,這場同學聚會的性質,從王凱和劉蕓進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徹底改變了。
這不再是單純的敘舊。
這變成了一場精心布置的、關于財富和地位的展銷會。
而他,因為來錯了地方,即將成為那個被擺上展臺的、廉價的對照品。
他心里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的決定或許有些草率。
他不該來的。
03
隨著同學陸陸續(xù)續(xù)到齊,包廂里變得熱鬧非凡。
人一多,話題就更容易被引導。
王凱毫無疑問地成為了全場的中心。
酒菜還沒上齊,他就已經開始了他的個人表演。
他先是高談闊論了一番國際經濟形勢,從華爾街講到迪拜,仿佛他就是那個攪動風云的人物。
接著,他又把話題拉回到省內的項目上。
“上個月,我爸在省城南區(qū)那邊拿了一塊地,位置絕佳?!?/strong>
他端著酒杯,用指點江山的口氣說道,“規(guī)劃局那個處長,一開始還拿捏著,我爸找了市里的關系,一個電話過去,第二天他就主動上門來匯報工作了?!?/p>
桌上立刻響起一片附和與贊嘆之聲。
“凱哥家里的實力,那在咱們這片是獨一份??!”
“這才是真正的人脈,我們這些在小單位上班的,想見個科長都難?!?/p>
王凱很享受這種吹捧,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愜意地打了個嗝。
“這都不算什么。”他擺了擺手,一副風輕云淡的樣子。
“做生意嘛,講究的就是個圈子。前幾天我還跟市建行的行長一起吃飯,他說年底還有幾個億的貸款額度,問我有沒有興趣?!?/p>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角的余光瞟著周文斌。
他發(fā)現(xiàn)周文斌始終低著頭,安靜地剝著面前碟子里的花生米,似乎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這種被無視的感覺,讓王凱有些不爽。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更大了幾分。
“年底,我準備帶蕓蕓去趟瑞士,去阿爾卑斯山滑雪。那邊的空氣,嘖嘖,跟咱們這兒吸的霾可不一樣?!?/p>
“蕓蕓一直想去看看,我早就答應她了?!?/p>
劉蕓在一旁微笑著,適時地接話:“你就是瞎忙,也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時間?!?/p>
她的語氣雖然像是在埋怨,但臉上的幸福和驕傲卻怎么也藏不住。
她一邊說著,一邊整理了一下自己手腕上那個嶄新的卡地亞手鐲。
那手鐲在燈光下閃著細碎的光芒,刺痛了在場好幾個女同學的眼睛。
“嫂子真是好福氣,凱哥太疼你了?!?/strong>
“是啊,我們這輩子是沒指望去瑞士了,能去趟海南就不錯了?!?/p>
恭維聲此起彼伏。
劉蕓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臉上的笑容也愈發(fā)燦爛。
她的目光,總會有意無意地飄向周文斌的方向。
每一次,她都希望從周文斌的臉上看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羨慕、嫉妒,或是失落。
那會讓她覺得自己當年的選擇無比英明,會讓她此刻的幸福顯得更加真實。
周文斌卻始終讓她失望。
他還是那樣,不悲不喜,不言不語。
他面前的那一小碟鹽水花生,已經被他慢條斯理地吃掉了大半。
他吃得很認真,仿佛整個世界的喧囂都與他無關,他的世界里只有那幾顆花生。
他的這種淡然,在喧鬧的氛圍中,反而成了一種無聲的挑釁。
終于,話題的引信被點燃,朝著周文斌的方向燒了過去。
開口的是一個叫李娟的女同學,她上學時就和劉蕓走得很近,現(xiàn)在在縣電視臺當個小主持人,自視甚高。
“光聽凱哥說了,咱們的老同學周文斌,也該跟大家匯報匯報了吧?”
她的聲音尖尖的,帶著幾分刻意的玩笑和不懷好意的試探。
“是啊,文斌,畢業(yè)后就沒你的消息了,現(xiàn)在在哪兒發(fā)大財呢?”
另一個同學也跟著起哄。
所有人的目光,像商量好了一樣,齊刷刷地投向了那個角落。
王凱也停下了他的長篇大論,身體向后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雙手抱在胸前,臉上帶著看戲的表情。
周文斌知道,躲不掉了。
他放下手里剛剝開的花生,用餐巾紙仔細地擦了擦手指。
然后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一張張好奇、探究、甚至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臉。
“沒發(fā)財,就是個普通上班的?!彼卣f。
“最近請了個長假,回家陪陪老人?!?/p>
這個回答,顯然無法滿足大家的好奇心。
“普通上班的?在哪個單位???說出來聽聽嘛。”李娟追問道。
“文斌,你這就沒意思了啊,跟老同學還有什么好保密的。”
周文斌只是笑了笑,端起茶杯,沒有再接話。
他越是這樣,眾人就越是覺得他肯定混得不如意,所以才不好意思說。
空氣中,那種微妙的、看人笑話的氛圍,開始變得越來越濃。
周文-斌能感覺到,幾道不善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一場針對他的羞辱,已經拉開了序幕。
他就像一只誤入獵場的動物,周圍全是端著槍、眼神戲謔的獵人。
他們不急著開槍,他們享受著獵物在劫難逃時的那種恐懼和無助。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安靜,不讓他們看到自己流血。
04
沉默,有時候是最好的武器,有時候,卻是最無力的辯白。
在此時的“帝王閣”包廂里,周文斌的沉默,被所有人解讀為后者。
劉蕓終于找到了她一直等待的機會。
她用一種非常溫柔,非常體貼的語氣開口了,仿佛她是全場最關心周文斌的人。
“文斌,你到底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呀?跟大家說說嘛?!?/p>
她的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來。
“大家都是這么多年的老同學了,你就算現(xiàn)在暫時遇到點困難,混得不太好,也沒人會真的笑話你的?!?/p>
這句話,像是一把裹著天鵝絨的匕首,看似柔軟,實則鋒利無比。
她停頓了一下,端起面前的紅酒杯,輕輕晃了晃。
猩紅的液體在杯壁上掛出優(yōu)美的弧線。
她做出一個努力回憶的樣子,眉頭微微蹙起。
“哎,說起來也真是巧了。我前兩天不是陪我們家凱哥,去他公司新開發(fā)的那個‘香榭水岸’樓盤工地嘛。”
“香榭水岸”,是王凱家目前在云陽縣開發(fā)的最高端的樓盤,廣告打得鋪天蓋地。
“就在那個氣派的大門口,我好像看到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背影,真的特別特別像你……”
她的話說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了精心的計算,不輕不重,卻剛好能砸在所有人的心坎上。
“保安”這個詞一出口,整個包廂瞬間鴉雀無聲。
剛才還喧鬧的氣氛,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連咀嚼的聲音都消失了。
在這個以金錢和地位論英雄的場合,“保安”這個職業(yè),無疑是被劃在最底層的標簽。
把這個標簽貼在曾經的年級第一,昔日的天之驕子身上,那種戲劇性的反差,充滿了巨大的沖擊力。
王凱像是聽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話。
他先是愣了一秒,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哈哈”大笑。
他笑得身體劇烈地顫抖,肚子上的肥肉也跟著一波一波地起伏,幾乎要從椅子上滑下去。
“哎呦……哎呦不行了……蕓蕓,你可別亂說,怎么可能呢!”
他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周文斌。
“我們文斌當年可是高材生,文化人,怎么可能去當保安呢?!?/p>
他的笑聲好不容易才停下來,臉上還帶著夸張的笑意。
他看著周文斌,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不過話說回來啊,文斌,你要是真的暫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直接跟哥們說一聲啊!”
他的稱呼從“老同學”變成了“哥們”,顯得格外“親熱”。
“我爸那個樓盤,正好缺一個保安隊長。怎么樣?一個月給你開四千塊!五險一金,我保證給你交得齊齊的!”
“看在咱們老同學的面子上,這個位置,我給你留著!別人想去我還不給呢!”
赤裸裸的羞辱,像污水一樣潑灑在包廂的每一個角落。
那不是直接的謾罵,而是用一種“為你著想”、“我是在幫你”的偽善面具,包裹著最惡毒的居心。
幾個平時就喜歡捧王凱臭腳的同學,立刻心領神會地開始附和。
“就是啊文斌,現(xiàn)在工作多難找啊,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就不錯了?!?/p>
“凱哥真是太仗義了!保安隊長,那也是個管理崗啊,手底下管著好幾個人呢!”
“文斌,你快謝謝凱哥啊,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p>
老班長陳浩的臉已經漲成了豬肝色,嘴唇哆嗦著,幾次想開口,都被王凱用得意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王凱的眼神里充滿了警告和炫耀,仿佛在說: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實力,我想讓誰難堪,誰就得受著。
周文斌始終沒有說話。
他甚至沒有去看一眼得意忘形的王凱和故作無辜的劉蕓。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他面前那只普通的陶瓷茶杯上。
杯子里,褐色的茶水已經涼透了,水面上漂浮著幾片碎茶葉。
他那張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的臉,清晰地倒映在茶水里。
他的沉默,在劉蕓和王凱看來,就是最確鑿的證據(jù)。
是無力反駁,是窘迫,是尊嚴被踩在腳下后,最后的、可憐的掙扎。
劉蕓的心中,那一點點因為年少時的背棄而偶爾泛起的愧疚感,在這一刻,被巨大的、病態(tài)的滿足感徹底沖刷干凈。
她看著眼前這個穿著舊夾克,被眾人嘲諷的男人,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
她無比慶幸,慶幸自己當年的選擇是何等的英明神武。
她贏了,贏得如此徹底,如此酣暢淋漓。
王凱看著周文斌的反應,愈發(fā)得意。
他覺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充滿了勝利者的甘甜氣息。
他搖搖晃晃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端起桌上一杯滿滿的、至少三兩的白酒。
他邁著八字步,走到了周文斌的面前。
酒杯被他舉得很高,像皇帝在給即將流放的囚犯賜一杯送行酒。
05
王凱的臉上,每一寸肥肉都因為酒精和過度的得意而舒展開來,泛著油膩的光。
他站在周文斌面前,巨大的身形投下的陰影,幾乎將周文斌完全籠罩。
他居高臨下,用一種施舍的、帶著醉意的口吻,大聲說道:
“來,文斌!老同學一場,別不給面子,我敬你一杯!”
他的聲音在包廂里回蕩,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拒絕的壓力。
“我干了,你隨意!就當是……我提前祝賀你,早日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
他刻意拖長了尾音,把“體-面”兩個字咬得格外重,嘴角的弧度咧到了耳根,像一個拙劣的小丑。
整個包廂,此刻徹底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殘酷的審判庭。
王凱是耀武揚威的審判官,周文斌是被釘在恥辱柱上,等待公開處刑的犯人。
在座的其他同學,則是屏息凝神,甚至有些興奮的看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文斌身上,他們都在期待著接下來的一幕。
他會怎么做?是會懦弱地接過酒杯,屈辱地一飲而盡?還是會憤怒地爆發(fā),掀翻這張桌子?
無論哪一種,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場精彩的好戲。
劉蕓的指甲,已經深深地掐進了自己的手心里,傳來一陣刺痛。
但她感覺不到疼,她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極致的快感,這種快感讓她渾身都起了細微的戰(zhàn)栗。
她死死地盯著周文斌那張平靜得有些過分的臉,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這張臉破碎、扭曲、充滿痛苦和悔恨的樣子。
那將是她人生中最輝煌的勝利,是她所有選擇被證明為正確的最高勛章。
周文斌終于抬起了頭。
他的動作很慢,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
他的目光很平靜,平靜得像一口千年古井,深不見底,不起一絲波瀾。
他沒有去看王凱手里那杯散發(fā)著辛辣氣味的白酒。
他看著王凱的眼睛。
那雙因為酒精和縱欲而顯得渾濁的眼睛。
他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
他的這種平靜,這種超然物外的眼神,徹底激怒了王凱。
在王凱看來,這是一種更高級的蔑視。
他覺得自己的權威,自己用金錢和地位堆砌起來的尊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怎么?不給面子?看不起我王凱?”
王凱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青筋在他的脖子上暴起。
“還是說,你連我賞你的保安隊長都不想干了?!”
他憤怒地嘶吼著,向前又踏了一步,幾乎要把那杯酒直接杵到周文斌的臉上。
包廂里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就在王凱的手腕即將發(fā)力,把那杯羞辱的酒灌向周文斌的時候——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包廂那扇由厚重實木制成的門,被人用極大的力氣從外面猛地撞開了。
沉重的門板狠狠地撞在墻壁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連帶著墻上那副裝裱精美的《迎客松》都震得劇烈晃動了一下。
一個穿著西褲白襯衫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他是這家云頂大酒店的總經理,此刻他平時梳得油亮的頭發(fā)亂了,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臉上滿是無法掩飾的惶恐和焦急。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總經理身后,又快步走進來幾個人。
他們都穿著款式統(tǒng)一的深色干部夾克,神情嚴肅,步履匆匆,帶著一股雷厲風行的氣場。
為首的一人,大約五十來歲年紀,國字臉,眉毛很濃,眼神銳利。
他一出現(xiàn),包廂里那股由酒精和炫耀構成的浮華之氣,仿佛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威嚴所沖散。
王凱臉上的囂張和憤怒,在一秒鐘內,切換成了極致的諂媚和難以置信的驚訝。
因為來的人,他認識。
不,應該說,在云陽縣做生意的,沒有人不認識他。
他就是云陽縣現(xiàn)任的最高行政長官,張縣長。
王凱的父親為了礦山審批和環(huán)保檢查的事,沒少想方設法地請這位張縣長吃飯,但大多都被婉拒了。
王凱立刻扔下了周文斌,臉上堆滿了菊花般的笑容,哈著腰就迎了上去。
“哎呦!張縣長!您……您怎么親自大駕光臨了?快請上座,快請上座!是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他下意識地以為,張縣長肯定是沖著自己或者他父親的面子來的。
這要是傳出去,他王家的身價在云陽縣又要水漲船高了。
張縣長卻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他,甚至沒有聽到他的話。
他直接從王凱的身邊繞了過去,動作沒有一絲一毫的停頓。
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像雷達一樣在包廂里飛快地掃視著。
那眼神,根本不是來參加宴請或者應酬的,那是在執(zhí)行一項萬分火急的任務,在尋找一個能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
當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那個被所有人忽視的角落里。
定格在那個穿著半舊夾克,剛剛被眾人百般羞辱,此刻卻依舊安靜地坐在那里的周文斌身上時。
張縣長臉上那種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嚴肅神情,瞬間融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驚喜,和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輕松。
在包廂里所有人驚愕到大腦宕機的目光中。
在王凱那張諂媚的笑容還僵在臉上的注視下。
張縣長三步并作兩步,快步穿過人群,走到了周文斌的面前。
他做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動作。
他微微地躬下了身子。
這個在云陽縣說一不二的實權人物,此刻的姿態(tài),充滿了下級對上級的尊敬。
他的語氣,更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懇切。
“周書記,原來您是回鄉(xiāng)探親!我們可算找到您了!”
“您的私人電話一直關機,可把我們給急壞了!”
“鄰縣的區(qū)域聯(lián)合防汛緊急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十萬火急,就等您過去主持大局了!”
“書記”這兩個字,像兩道九天落雷,在金碧輝煌、鴉雀無聲的包廂內轟然炸響。
王凱臉上那卑躬屈膝的笑容,徹底僵住了,他端著酒杯的那只手,停在半空中,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劉蕓剛剛還充滿勝利者姿態(tài)的臉龐,在一瞬間血色盡失,變得像紙一樣慘白,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個被一縣之長尊稱為“書記”的前男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