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二車間的總負責人,方承同志?!?/strong>
廠長的聲音在嘈雜的車間里顯得有些飄忽。
我抬起頭,習慣性地堆起一臉沉穩(wěn)的微笑。
目光掃過人群,最終定格在了前排那位被稱為“舒博士”的年輕專家臉上。
那一瞬間,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是她?
她怎么會在這里?
她眼中的震驚,和我心中的駭浪,一模一樣。
01
2015年的那個夏天,空氣黏稠得像化不開的麥芽糖,裹挾著整個小城。
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樹上聲嘶力竭地叫著,仿佛要喊盡生命里最后的熱量。
我房間里的那臺老舊電風扇,正有氣無力地搖著頭,吹出來的風也是熱的。
我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煙灰缸里已經(jīng)堆起了小山。
我媽則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來回踱步,腳步聲不大,卻每一下都踩在我的心尖上。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最終還是我爸顫抖著手,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班主任有些遺憾又帶著一絲安慰的語氣。
“方承啊,總分458。”
“……嗯,知道了。”
我爸的聲音很低,掛掉電話后,他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陷進了沙發(fā)里。
我媽的腳步聲停了,廚房里傳來一聲極力壓抑的抽泣。
458分,這個數(shù)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我和我全家的心上。
它意味著,我連最普通本科的門檻都夠不上。
那幾天,我們家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沒人罵我,也沒人打我,但那種沉默,比任何責罵都讓人窒息。
與此同時,另一個名字,正以一種截然相反的方式,傳遍了小城的每一個角落。
舒云,701分。
她是市里的高考狀元,是所有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她的名字和照片,被印在巨大的紅色橫幅上,掛在了市中心最顯眼的大樓外面。
聽說,她被清華大學錄取了。
是清華,那個我連在夢里都不敢輕易觸碰的地方。
我們是同班同學,座位只隔了兩排。
她永遠是那個安安靜靜坐在座位上,埋頭刷題的女孩。
她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公式、定理和永遠也做不完的卷子。
而我,物理和化學能考滿分,語文和英語卻常常不及格。
老師們談起我,總是搖頭嘆息,說我是個“偏科的怪才”,可惜了。
可惜了,這三個字,成了我那個夏天最深刻的標簽。
一個月后,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將我和舒云推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舒云家大擺升學宴,城里有頭有臉的人都去了,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而我,則在我爸一個老戰(zhàn)友的介紹下,收拾好了行囊,準備去鄰市的一家精密制造工廠當學徒。
我爸拍著我的肩膀,眼圈泛紅。
“承啊,考不上大學不代表一輩子就完了。”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到了工廠,好好學門手藝,憑力氣吃飯,不丟人?!?/p>
我點點頭,沒說話,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去鄰市那天,是在火車站。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一眼就看到了被眾人簇擁著的舒云。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像一只驕傲的天鵝。
她的父母、親戚、老師,把她圍在中間,臉上都洋溢著自豪的笑容。
而我,只有我爸一個人來送我。
他就站在不遠處的站臺上,沉默地看著我。
我們兩個的目光,在喧鬧的空氣中短暫地交匯了一下。
她的眼神很平靜,帶著一絲禮貌性的疏離。
我則下意識地挪開了視線,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我只是沖她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她也同樣點了點頭,然后就被人群簇擁著,走向了去往北京的列車。
我則提著一個破舊的帆布行李箱,走向了另一個站臺,那趟列車的終點,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工業(yè)城市。
汽笛長鳴,兩趟列車朝著相反的方向駛去。
我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們的人生,就像這兩條鐵軌,只會越離越遠,再無交集。
工廠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苦得多。
我被分到了最基礎的打磨車間。
車間里永遠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金屬和機油混合的味道。
機器的轟鳴聲震耳欲聾,一天下來,耳朵里都是嗡嗡的。
我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剛從模具里出來的金屬毛坯,打磨光滑。
這是一件極其枯燥乏味的工作。
每天十幾個小時,我都要穿著厚重的工作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重復著同一個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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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濺的金屬火花,偶爾會燙到裸露的皮膚,留下一片燎泡。
手上的繭子,磨掉了一層又一層,最后變得像砂紙一樣粗糙。
第一個月,我好幾次都想卷鋪蓋走人。
尤其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八人一間的集體宿舍里,聞著空氣中混雜的汗味和煙味,想著遠方的大學校園,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就像野草一樣瘋長。
和我同宿舍的,大多是和我一樣,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
他們白天在車間里揮汗如雨,晚上就聚在一起打牌、喝酒、吹牛。
他們談論的話題,永遠是哪個班組的女孩好看,哪個網(wǎng)吧的網(wǎng)速快。
我融不進他們的圈子。
下班后,我把自己關在宿舍里,開始看書。
我把我高中的物理和化學課本又重新翻了出來。
在那個嘈雜的環(huán)境里,只有這些熟悉的公式和理論,能讓我找到一絲內(nèi)心的平靜。
我的師父,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姓王。
王師父脾氣不好,話也少,但技術是整個車間最好的。
一開始,他很看不起我這個“高中生”。
“讀書的料子,跑來跟我們這些粗人搶什么飯碗?”
他總是冷嘲熱諷。
我不跟他爭辯,只是默默地干活。
他讓我做的,我一絲不茍地完成。
他不讓我碰的機器,我就站在一旁,偷偷地學,把每一個操作步驟都記在心里。
有一次,車間里一臺老式的銑床壞了。
幾個老師傅圍著搗鼓了半天,也沒找出毛病。
大家都準備上報維修部了。
我瞅了個空,偷偷溜過去看了一眼。
憑著高中物理課上學到的電路知識,我發(fā)現(xiàn)可能是一個繼電器因為長時間的震動,接觸不良了。
我壯著膽子跟王師父提了一句。
他斜著眼瞥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個毛頭小子懂個屁!”
但我還是堅持了自己的看法,并說出了我的判斷依據(jù)。
他將信將疑地找來電工,按照我說的位置檢查了一下。
果然,問題就出在那里。
電工只用了幾分鐘就修好了。
從那以后,王師父看我的眼神就不一樣了。
他不再對我冷嘲熱諷,開始有意無意地教我一些真本事。
他告訴我,每一臺機器都有自己的“脾氣”。
你要像對待人一樣,去聽它的聲音,去感受它的震動。
只有真正懂它了,它才能聽你的話。
王師父的話,為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我開始把我的理科知識,和我眼前的這些冰冷的機器結合起來。
我發(fā)現(xiàn),那些枯燥的物理定律,在機器的運轉中,都變成了生動的現(xiàn)實。
我開始癡迷于這個由齒輪、軸承和電路構成的世界。
我把每個月省下來的工資,都用來買了專業(yè)書籍。
機械原理、金屬材料學、數(shù)控編程……
宿舍的床頭,別人堆的是撲克牌和雜志,我堆的是一摞摞比磚頭還厚的專業(yè)書。
工友們都笑我,說我是個書呆子,裝什么文化人。
“都進工廠了,還看這些玩意兒有啥用?”
“能多發(fā)一分錢工資嗎?”
我從不反駁。
因為我心里清楚,我不想一輩子只做一個打磨工。
那場高考,雖然將我擋在了大學的門外,但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知識,在任何時候,都是改變命運最可靠的武器。
我只是換了一個學習的地方而已。
日子就在這日復一日的打磨、學習和探索中,悄然流逝。
三年后,我通過了成人高考,考上了本地一所職業(yè)技術學院的函授大專,學的是機械自動化。
又過了三年,我專升本,拿到了學士學位。
在這期間,我在工廠也從一個普通的學徒工,成長為了一名技術員。
我不再需要每天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
我的工作,變成了維護和調試車間的數(shù)控機床。
這讓我有了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深入研究這些現(xiàn)代化的工業(yè)設備。
我像一塊干涸的海綿,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與技術相關的知識。
而關于舒云的消息,我只是偶爾從一些回鄉(xiāng)的同學口中聽到。
聽說她拿了國家獎學金。
聽說她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
聽說她參與了一個非常厲害的科研項目。
她的人生,就像一部開了掛的電影,一路高歌猛進,光芒萬丈。
而我,則像一只蝸牛,在自己的賽道上,沉默而堅定地,一步一步往前爬。
我們之間,依然隔著一個遙不可及的世界。
02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
當中年人開始頻繁使用這些詞匯時,往往意味著,日子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
轉眼,十年。
這十年,對于舒云來說,是攀登頂峰的十年。
她的朋友圈里,偶爾會更新幾張照片。
背景是清華大學的校門,是設備精密的國家級實驗室,是各種高端學術論壇的會場。
她穿著得體的套裝,站在一群白發(fā)蒼蒼的院士中間,自信而從容。
后來,我聽說她博士畢業(yè)了,進入了國內(nèi)一家頂尖的科研機構。
她的名字,開始出現(xiàn)在一些我看不懂的學術期刊上。
她成了新材料與智能制造領域的青年專家,一個真正站在科技前沿的精英。
她的人生軌跡,清晰、明亮,每一步都踏在時代的脈搏上,向上,再向上。
而我的這十年,是向下扎根的十年。
工廠的世界里,沒有那么多光鮮亮麗的頭銜。
這里的一切,都講究一個“實”字。
你能解決多大的問題,你就有多大的價值。
大概是在我進廠的第五年,工廠下定決心,要進行一次徹底的產(chǎn)業(yè)升級。
老板花重金,從德國引進了一整套全自動化的生產(chǎn)線。
這條生產(chǎn)線,代表著當時國際最先進的水平。
設備運抵的那天,全廠轟動。
看著那些嶄新的、閃著金屬光澤的大家伙,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放著光。
但很快,問題就來了。
德國的設備雖好,卻有些“水土不服”。
由于我們工廠生產(chǎn)的零件,在材料配比和工藝上有一些特殊性,導致生產(chǎn)出來的產(chǎn)品,合格率始終達不到預期的標準。
德國派來的工程師,在廠里待了一個多月,調整了無數(shù)次參數(shù),也無法解決根本問題。
最后,他們也只能兩手一攤,說問題出在我們的材料上,而不是他們的設備。
那段時間,廠里的氣氛很沉重。
花了大價錢買回來的“洋玩意兒”,成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廢鐵。
老板急得嘴角都起了泡。
我當時只是一個普通的技術員,根本沒資格參與到核心的調試工作中。
但我沒有閑著。
每天下班后,我就一個人跑到車間,對著那套復雜的設備,一看就是大半夜。
我把德國工程師留下的所有說明書和圖紙,都翻來覆去地研究。
那些德語資料,我抱著一本厚厚的詞典,一個詞一個詞地啃。
我發(fā)現(xiàn),德國人的設計思路非常嚴謹,幾乎考慮到了所有理論上的可能性。
但在一個極其微小的環(huán)節(jié),也就是零件從高溫淬火到進入冷卻液的那個瞬間,它的應力變化,似乎與我們的材料特性產(chǎn)生了一種微小的沖突。
這種沖突,在理論計算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在每分鐘數(shù)千轉的高速加工中,這個微小的誤差就會被無限放大,最終導致產(chǎn)品的精度出現(xiàn)偏差。
我把我的這個發(fā)現(xiàn),整理成了一份詳細的報告,交給了車間主任。
車間主任看著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技術員,半信半疑。
但他還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把報告遞交了上去。
廠里的技術總監(jiān),一個留洋回來的博士,看了我的報告后,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它摔在了桌子上。
“簡直是胡說八道!”
“一個連大學都沒上過的工人,也敢質疑德國專家的設計?”
“你知道這個應力變化的計算有多復雜嗎?你知道這里面有多少個變量嗎?”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從我的頭頂澆了下來。
周圍的同事,都向我投來了同情又帶著點嘲諷的目光。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像一個笑話。
但我不甘心。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家。
我用我這幾年攢下的所有工資,買通了看守車間的保安,偷偷溜進了車間。
我按照我報告里的設想,對其中一臺機床的冷卻系統(tǒng),做了一個極其微小的改動。
我增加了一個預冷卻噴嘴,改變了冷卻液的噴射角度和流速。
這是一個非常冒險的舉動。
一旦失敗,我不僅會被立刻開除,還可能要賠償設備的損失。
但我顧不了那么多了。
我的人生,已經(jīng)被那張458分的高考卷子定義過一次了。
我不想再被“你不行”這三個字,定義第二次。
第二天一早,當我拖著疲憊的身體,拿著我連夜加工出來的,那個閃著光澤、精度完美無瑕的樣品,放到技術總監(jiān)面前時,他臉上的表情,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從震驚,到疑惑,再到難以置信。
他拿起游標卡尺,一遍又一遍地測量著那個樣品。
最終,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神復雜地說了三個字。
“你是對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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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為這件事,我一戰(zhàn)成名。
我被破格提拔為技術組的組長。
老板親自給我發(fā)了十萬塊錢的獎金。
更重要的是,我贏得了尊嚴。
我用事實證明了,知識和能力,跟學歷,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那次之后,我在工廠的道路,越走越順。
當工廠引進第二批、第三批更先進的設備時,我不再是一個旁觀者,而是成為了核心的技術負責人。
我?guī)ьI著我的團隊,攻克了一個又一個技術難關。
我們將進口設備與我們自己的工藝流程完美地結合,甚至做出了很多連德國原廠都意想不到的優(yōu)化和改良。
我們工廠的生產(chǎn)效率和產(chǎn)品質量,因此得到了質的飛躍。
我們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廠,逐漸成長為國內(nèi)精密制造領域的標桿企業(yè)。
而在我進廠的第十年,也就是今年,在一次重大的組織架構調整中,我被任命為工廠技術最核心的部門——第二智能化生產(chǎn)車間的總負責人。
這個車間,是我們工廠的“心臟”,代表著我們最頂尖的技術實力。
我終于,從一個滿身油污的學徒工,變成了一個別人口中的“方工”。
我有了自己的獨立辦公室,雖然不大,但窗明幾凈。
我有了自己的團隊,他們大多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高材生,但見到我,都會恭恭敬敬地喊一聲“方工”。
我的人生,似乎已經(jīng)走上了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卻同樣寬闊的道路。
我以為,我和舒云,這兩個活在平行世界的人,永遠都不會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集團總部下發(fā)的一份通知。
那份通知,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我的人生中,再次激起了巨大的漣含。
03
通知的內(nèi)容,讓整個工廠高層都為之震動。
國家一個重點扶持的“新一代智能制造”科技項目,正在全國范圍內(nèi)遴選合作企業(yè)。
而我們工廠,憑借著這幾年在行業(yè)內(nèi)的突出表現(xiàn),入圍了最終的考察名單。
一個由國家級專家組成的考察組,將在下周蒞臨我廠,進行實地評估。
這次考察,將直接決定那個數(shù)以億計的項目,最終能否花落我家。
對于工廠而言,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能夠實現(xiàn)再次跨越式發(fā)展的機會。
對于我個人而言,這同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
因為,接待和講解的核心地點,就定在了我負責的第二智能化生產(chǎn)車間。
換句話說,我,方承,將作為工廠技術實力的代表,直面這群來自國內(nèi)頂尖學術圈的專家。
壓力,前所未有。
那一個星期,我?guī)缀跏浅宰《荚诠S里。
我?guī)е业膱F隊,將車間的每一臺設備都反復檢查、調試,確保它們都處于最佳的運行狀態(tài)。
我將我們這幾年積累的所有技術資料、改良方案、專利成果,都整理成了厚厚的匯報材料。
我對著車間的流程圖,一遍又一遍地模擬著講解的路線和說辭。
我甚至預設了專家們可能會提出的各種刁鉆問題,并和團隊成員反復推演,尋找最完美的答案。
我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這不僅僅是為了工廠的榮譽,也是為了證明,我這十年,沒有白費。
考察的前一天晚上,我拿到了最終確認的專家組名單。
名單上的人,頭銜都高得嚇人。
為首的組長,是中科院的錢院士。
其余的成員,也都是各個名牌大學的教授和博導。
我的目光,在名單上快速掃過。
當看到“核心專家”那一欄里,“舒博士”三個字時,我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姓舒的博士?
會是她嗎?
這個念頭,只在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了零點一秒,就被我掐滅了。
不可能。
舒,是一個很常見的姓。
博士,在中國沒有十萬,也有八萬。
世界怎么可能這么小。
更何況,就算真的是她,又能怎么樣呢?
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
我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穿著校服的少年少女。
我是工廠的車間負責人,她是國家級的專家。
我們之間,隔著一道名為“身份”的鴻溝。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份名單放到一邊,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的技術參數(shù)上。
考察日,終于到了。
我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藍色工裝,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
我站在代表著工廠最高技術水平的“智造中心”控制臺前,后背挺得筆直。
我知道,今天,我站在這里,不僅僅代表我自己。
我代表的,是千千萬萬個像我一樣,沒有走過獨木橋,卻在另一條道路上,同樣付出了十年青春和汗水的普通人。
上午九點整,一行人準時出現(xiàn)在了車間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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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頭發(fā)花白、精神矍鑠的老者,應該就是錢院士。
他的身邊,簇擁著集團的幾位最高領導,每個人臉上都帶著謙恭而熱情的笑容。
我的目光,落在了錢院士身后,那位年輕的女性專家身上。
她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長發(fā)干練地盤在腦后。
臉上化著淡妝,表情嚴肅,眼神中帶著一種學者特有的審視和銳利。
她正側著頭,認真地聽著廠長的介紹,時不時地點點頭。
雖然氣質和裝扮,都與記憶中那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判若兩人。
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就是她。
舒云。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了。
十年。
整整十年。
我設想過無數(shù)種與她重逢的場景。
可能是在同學聚會上,她眾星捧月,我默默無聞。
可能是在某個街角,擦肩而過,相視無言。
我唯獨沒有想到,會是在今天,在這里,以這樣一種方式。
她是來考察、評判我的專家。
而我,是等待她檢閱的,工廠負責人。
這算什么?
命運開的一個黑色玩笑嗎?
就在我心潮起伏,百感交存之際,考察組一行人,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面前。
廠長往前一步,伸手指著我,滿臉自豪地向考察組介紹。
“錢教授,各位專家,這位就是我們工廠的技術新星,我們二車間的總負責人,方承同志。”
“接下來,將由他向各位具體介紹我們的技術成果?!?/p>
廠長的聲音在嘈雜的車間里顯得有些飄忽。
我抬起頭,努力擠出一個我認為最沉穩(wěn)、最專業(yè)的微笑。
我的目光越過錢院士的肩膀,直直地看向舒云。
那一瞬間,當我們的目光在空中交匯,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看到她原本平靜無波的臉上,那專業(yè)的、審視的表情,瞬間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