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秋天的某個周五，我出門辦事。公交車上，只見一位女士拎著如同門板一樣的大件行李上了車，在她刷卡時，公交車猛然拐彎，剛帶上車的“門板”哐啷一聲摔落，司機趕緊說：“你快扶穩(wěn)它，小心砸到別人，全程不可松手?。　迸舆B連道歉并答應著。

我打量她帶上車的大件行李，那門板一般的物件打包得嚴嚴實實，外面特意罩上了黑色防撞膜，我忍不住好奇，問：“這是裝修要用的物件嗎？”

女子笑答：“我在工會工作，下周就要退休了。這是在我辦公室墻上掛了20年的鏡匾。2005年，我搞了一次職工新春書畫大賽，我們單位書法最好的老杜看我忙前忙后、十分辛苦，就給我寫了個橫幅，裝裱好了，送給我?！?/p>

說到這里，我才仔細地打量了這位看上去相當活潑、年輕的女士，只見她留著及肩卷發(fā)，腦后戴著一個絲絨發(fā)夾，穿著長袖絲絨長裙和小皮靴，看上去就是一個外向又自來熟的人。

我便笑問：“老杜給你寫了什么書法，讓你退休了還要帶回家？”

女子突然忍俊不禁，捂嘴笑道：“他給我寫了四個大字，‘厚德載物’，一點兒都不符合我的人設。我寧可他寫‘能歌善舞’，也比這四平八穩(wěn)的期待好些?！?/p>

女子顯然很健談，她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疑問，自顧自地解釋道：“一開始，瞅這四個字并不契合我的性格，沒覺得好，但那個時候老杜還沒有退休，時常到我辦公室來辦事，我不好意思拿下來。誰想，看了20年了，倒也在這四個字中看出滋味來了。老輩人很看重‘德’這個字，是有道理的。老杜的題款就是寫給我本人的，我舍不得丟，準備把它帶回家去，作為我三十幾年職業(yè)生涯的一個紀念?！?/p>

女乘客的感慨，讓我動容。的確，一個人在單位勤勤懇懇干到退休，離去時，三四十年職業(yè)生涯積累下的私人物品，常會伸出隱形的觸須，牽著人的衣擺，讓人平生不舍之情。

我認識一位財務，每年都會買自家單位出品的新年文創(chuàng)玩偶，猴年、豬年，玩偶是朱紅色的；龍年、兔年，玩偶是深玫瑰紅的；鼠年、羊年，玩偶是粉橙色的。自從單位開始推出文創(chuàng)玩偶，18年來她從沒中斷購買。每年過年前，她在加班加點之余，還會記得把所有的舊玩偶洗得干干凈凈，晾干了，重新掛在工位的擋板上，讓這些代表吉祥和憧憬的生肖玩偶陪伴著一年又一年枯燥的報表生涯。退休前，她把這些玩偶整整齊齊地打包，一個不落地帶走了。

單位的人事專員，是我的校友。他是一位書法愛好者，幾十年來，時常會趁午休時間寫一幅小楷。在他的工位三面擋板上，掛著他書寫的唐詩宋詞，那好像是屬于一個人的迷你書法展覽，字斟句酌卻又神游八荒，恭敬平和卻又肆意浪漫。退休前，他把這圍繞工位的書法作品徐徐揭下，收起來，準備帶走。

他對我說：“退休了，要回家了，忽然有了這么多時間練書法。從前，我盼著這一天快些到來，但今天，我怎么覺得自己好惆悵？以后，再也不會有同事評論我的字有沒有進步了，也沒有人關心我的書法很久沒有更新，最近是不是煩心事太多了？”

他送了我一張小楷作品，那是他花了三個中午寫就的《春江花月夜》，當我讀到“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時，對這位同事同樣充滿不舍。是的，他那么有心，把流水般的時間寫了下來，借千年前詩人的感喟。

還有一位在單位做法務工作的同事，在退休那個月，特意叫來貨拉拉小面包車，拖走了大量的植物。這些年，周圍的年輕同事來來去去，有的為了愛情遠走他鄉(xiāng)，有的調到其他單位，還有的離職去讀博，他們離開時，多數人都沒把自己養(yǎng)在辦公室里的植物帶走。在一個敞開的辦公區(qū)間里，“Ⅰ人”通常喜歡藏在高大的植物后面辦公，等他走了，新來一個“E人”同事，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植物都挪到走廊的垃圾桶旁。

我的這位同事不忍這些植物自生自滅，就去把它們撿回來，按照植物的不同習性，安放在單位的飄窗上、樓梯間的平臺上，或者辦公走廊的轉角處。她精心地培育這些“棄兒”，一兩年后，多肉居然長出了細挑的花莖，開了花，有點像卡通片中的天線寶寶。蝴蝶蘭重新開花了，有的還出現了可愛的變異——跳瓣，或者撞色。曾經半死不活的老樁楓樹發(fā)了新葉子，剛發(fā)出來的新葉是嫩紅色的，接著變成嫩綠、明綠、老綠，到了深秋，又轉為艷紅。

植物開花，或者有了令人驚喜的變化，她就把盆栽臨時放到工位格擋的十字交叉處，讓周圍工位上的同事都能欣賞。神奇的是，連仙人掌養(yǎng)過幾年后也開花了，花朵有白色的、粉紅的、嫩黃的，像極了碩大的曇花，雖然花期很短，但花朵清雅絕倫，饒有仙氣。

就這樣，我們搬到新辦公大樓的十年時光眨眼就過去了，這位同事也要退休了，她知道大家都很忙，便只留下一些皮實的多肉與仙人掌，以及闊葉耐陰的植物。

她經常在微信上交代我，別忘了去給這些植物開窗通風、給水給肥。我似乎接過了她的責任，照著在做，但奇怪的是，她留下的多肉和仙人掌，從此“沉默”了，如果花朵是它們的歌聲，它們再也沒有開口唱歌。

今年3月底的某一天，這位退休的同事很罕見地回來看望我們，她打開手機相冊，分享了與發(fā)小一同去旅游的美照和家中鮮花盛放的大露臺。當然，她也逐一看望了她留下的植物們，給它們播撒了少許“魔肥”。

說來也怪，這位退休同事離開后，比胳膊還粗的仙人掌突然抽出花芽，開出了三朵比酒杯還大的雪白的花，里面盛滿了美酒一般的芬芳?；蛟S是花草有靈，它們知道，最愛它們的那個人退休離開了，卻依舊掛念著它們，她的愛和懷念，還浮漾在辦公室的空氣中，留下來的植物們，那莫名的委屈，也在數日內消散了吧。

(作者為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散文學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