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梅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著城市清晨的喧囂。
五十五歲的她,身著一套剪裁得體的深灰色西裝,齊耳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
陽光透過玻璃幕墻灑進來,在她眼角細密的皺紋上跳躍。
二十三年了,從當年被國營紡織廠開除的下崗女工,到如今"秀梅裝飾"這家估值數(shù)億企業(yè)的掌舵人,她走過的路,只有自己知道有多艱難。
辦公桌上,上市籌備會的材料堆疊如山。她輕輕摩挲著無名指上的舊銀戒——這是丈夫去世前送她的最后一件禮物。就在這時,人事部的簡歷送到了。
"徐瀚海",一個普通的名字。
直到看見家庭成員欄里"父親:徐志強"三個字,她的手指猛地收緊,紙張邊緣瞬間起了褶皺。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帶著1993年紡織車間里機油和棉絮的味道。
那個改變她一生命運的下午,徐志強那張看似關切實則在窺探的臉,還有他踩著她的落魄步步高升的背影...
如今,這個人的兒子竟來到了她的公司應聘。
曹秀梅緩緩坐回皮質轉椅,指尖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窗外的城市依舊車水馬龍,而她的內心,已經掀起了一場無聲的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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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曹秀梅的辦公室在秀梅裝飾大廈的頂層,整面墻的落地窗外是蓬勃發(fā)展的城市天際線。
紅木辦公桌上,除了那疊令人頭疼的上市材料,還擺著一張泛黃的合影——那是1992年紡織廠先進工作者表彰時的留念,照片上站在她身旁微笑的,正是徐志強。
"曹總,券商那邊又催上市進度表了。"秘書小趙輕叩門扉,聲音里透著小心翼翼。
作為跟了曹秀梅十年的老員工,她敏銳地察覺到今天老板的情緒不太對勁。
"放這兒吧。"曹秀梅沒有回頭,依然望著窗外。
她的手指在窗玻璃上輕輕劃著,仿佛在計算著什么。
上市這件事,她準備了整整三年,可越臨近終點,越覺得腳步沉重。
那些需要披露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勢必會牽扯出一些她不愿回顧的往事。
手機震動起來,是好友陳玉梅。"晚上老地方?"短信簡短得如同她們二十年的交情——不需要過多言語。
陳玉梅是公司財務總監(jiān),也是唯一知道她全部故事的人。
曹秀梅回復了一個"好"字,終于轉身回到辦公桌前。
她翻開上市材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疊簡歷。
最上面那份,徐瀚海的證件照上的年輕人有著與徐志強相似的眉眼,但眼神干凈澄澈,沒有他父親那種時刻在算計的精明。
她想起昨天面試安排表上,這個年輕人應聘的是設計助理崗位。
人事部的評語是"專業(yè)成績優(yōu)異,有創(chuàng)意"。
多么諷刺,徐志強的兒子,居然想來她的公司做設計。
敲門聲再次響起,這次是設計總監(jiān)李銳。"曹總,新一批應屆生的終面您要參加嗎?特別是設計崗,有個苗子不錯..."
"名單上有徐瀚海?"曹秀梅打斷他,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李銳略顯驚訝:"您怎么知道?這孩子在實習生作品展上拿了第一,很有天賦。"
曹秀梅沒有解釋,只是淡淡地說:"終面我會參加。"
李銳離開后,辦公室重歸寂靜。
曹秀梅打開保險柜,取出一本邊緣磨損的工作日記。
1993年的那一頁,還夾著當年的開除通知單。
紙張已經脆化,上面的字跡卻依然刺眼:"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予以開除處分"。
她輕輕撫過那些字跡,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年握著這張紙時手的顫抖。
而就在同一天,廠公告欄貼出的另一張紅頭文件上,徐志強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晉升名單的首位。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曹秀梅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二十三年前那個冬天,她抱著剛滿月的小女兒走出紡織廠大門時,從未想過會有今天。
更沒想到,命運的齒輪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轉動。
02
人事部的簡歷在曹秀梅的辦公桌上躺了整整一天。
每當她伸手想要翻開,指尖總會在"徐瀚海"這個名字上空停頓。
直到夕陽將房間染成琥珀色,她才終于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那份薄薄的文件。
徐瀚海,23歲,理工大學環(huán)境藝術設計專業(yè)應屆畢業(yè)生。
成績單上幾乎全優(yōu)的成績,獲獎證書列了半頁紙。
家庭成員欄除了父親徐志強,還有母親王淑慧,以及一個備注欄里標注"已故"的姐姐徐曉蕓。
曹秀梅的眉頭微微蹙起。
徐曉蕓?她從未聽說徐志強還有一個女兒。
記憶中,當年徐志強在車間里總吹噓自己響應政策只生一個兒子,怎么突然多出來一個女兒?
她按響內部電話:"小趙,幫我泡杯濃茶。"
等待茶水的間隙,曹秀梅起身踱步到照片墻前。
那里記錄著公司從街邊小店到如今規(guī)模的每一個重要時刻。
最中央是她和丈夫李建國的合影——那是他們第一家門店開業(yè)當天拍的,兩人站在紅綢剪彩的招牌下,笑得燦爛。
那時他們的小女兒剛上小學,兩個大兒子還在老家由婆婆帶著。
"曹總,您的茶。"小趙端著青花瓷杯進來,小心地放在桌上,"您臉色不太好,需要幫您取消今晚和陳總的晚餐嗎?"
"不用。"曹秀梅勉強笑了笑,"只是有些累了。"
門輕輕合上,辦公室又剩她一人。茶香裊裊中,記憶不受控制地飄回1993年的紡織廠。
那時的紡織廠還是鐵飯碗的象征,車間里終日轟鳴著織布機的聲響。
曹秀梅作為生產標兵,已經是車間副主任的熱門人選。
而徐志強,是和她同期進廠的同事,坐在她對面的辦公桌。
"秀梅,你這幾天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又懷上了?"那天下午,徐志強端著搪瓷杯,狀似無意地問。
他的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后閃著光,像在捕捉什么蛛絲馬跡。
曹秀梅心里一驚,手下意識地撫上尚未顯懷的腹部。
這是她的第三個孩子,一旦被發(fā)現(xiàn),不僅工作不保,還要面對巨額罰款。
丈夫李建國所在的機械廠也效益不佳,這個孩子是他們反復掙扎后的決定。
"沒有的事,就是天熱胃口不好。"她強裝鎮(zhèn)定地低頭整理報表,能感覺到徐志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許久。
如今想來,那是徐志強在收集"證據(jù)"的開始。而當時單純的她,還以為那只是同事間的普通關心。
曹秀梅坐回桌前,目光重新落在徐瀚海的簡歷上。
這個1999年出生的年輕人,在她被開除六年后才來到這個世界。
他與那段恩怨毫無瓜葛,卻要背負父親種下的因果。
她打開電腦,調出面試安排表。徐瀚海的終面排在三天后。三天時間,足夠她做出決定——是讓往事隨風,還是讓仇恨代代相傳?
窗外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映在玻璃上,與室內昏黃的臺燈光暈交織。曹秀梅摩挲著無名指上的銀戒,仿佛在向逝去的丈夫尋求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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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1993年的夏天特別悶熱,紡織廠車間像蒸籠一般。
電扇徒勞地轉動著,把熱風和一棉絮攪在一起。
曹秀梅穿著深藍色工裝,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
她已經懷孕四個月了,寬松的工裝勉強遮住微隆的小腹,但晨吐的反應越來越難以掩飾。
"秀梅,你這幾天怎么老往廁所跑?"午飯時間,徐志強端著鋁制飯盒湊過來坐下。他的飯盒里是油光閃閃的紅燒肉,而曹秀梅的只有清粥小菜。
"天熱,沒什么胃口。"曹秀梅低頭扒拉著粥,避免與他對視。她能感覺到徐志強探究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像審計員在查賬。
"聽說廠里要在我們車間提拔一個副主任。"徐志強狀似無意地說,"你是最有希望的。老王年底退休,這個位置非你莫屬。"
曹秀梅的手微微一頓。副主任的職位意味著工資翻倍,還能分到更大的宿舍。對于帶著兩個兒子擠在筒子樓單間的她來說,這太重要了。
"都是謠傳,廠里能人多著呢。"她謹慎地回答。
"你就別謙虛了。"徐志強推了推眼鏡,"去年你提出的流水線改進方案,為廠里省了多少成本啊。要說能力,車間里誰比得上你?"
這話聽著是恭維,卻讓曹秀梅后背發(fā)涼。
她注意到徐志強最近總是有意無意地打探她的情況,從孩子的年齡到丈夫的工作,現(xiàn)在又提到晉升。
這種過分的關注讓她不安。
下午三點,車間里的溫度達到頂峰。曹秀梅在檢查織布機時突然一陣頭暈,險些栽倒。幸虧旁邊的女工扶住了她。
"曹師傅,你臉色好白,要不要去醫(yī)務室?"
"沒事,就是有點中暑。"曹秀梅強撐著站穩(wěn),余光瞥見徐志強正從辦公室的窗戶望向這邊,眼神復雜。
下班鈴聲響起,曹秀梅最后一個離開車間。她故意磨蹭到人都走光了,才慢慢收拾東西。出廠門時,保安老張叫住她:"曹師傅,有你的信。"
是老家婆婆寄來的,說大兒子又長高了,二兒子期末考試得了雙百。
曹秀梅摸著信紙,眼眶發(fā)熱。
為了孩子,她必須守住這個工作,也必須保住肚子里的這個。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讀信的時候,徐志強正站在廠辦三樓的窗前,目送著她的背影。
他的手中拿著一份剛剛草擬完畢的舉報信初稿,標題是"關于曹秀梅同志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情況反映"。
二十三年后的今天,曹秀梅站在自己公司的落地窗前,依然能清晰回憶起那個夏天的每一個細節(jié)。徐志強鏡片后閃爍的目光,成了她多年噩夢中的常客。
她拿起內線電話:"李總監(jiān),明天上午的設計部終面,把徐瀚海安排在第一個。"
04
廠辦主任通知曹秀梅去談話的那天,下著淅淅瀝瀝的秋雨。
她撐著破舊的油布傘,踩著積水走向行政樓,心里七上八下。
是不是副主任的任命下來了?還是她悄悄去醫(yī)院產檢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
辦公室主任錢建國面色凝重地坐在辦公桌后,旁邊坐著廠紀檢組的人。曹秀梅的心沉了下去。
"曹秀梅同志,接到群眾舉報,反映你涉嫌違反計劃生育政策。"錢主任開門見山,將一封信推到桌面上方,"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曹秀梅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盯著那封匿名舉報信,上面詳細記錄了她去婦幼保健院的時間、科室,甚至估算出了她的孕周。
字跡是經過偽裝的,但行文方式讓她想起一個人——徐志強經常替工會寫通知,喜歡用"據(jù)悉""經觀察"這樣的詞。
"這...這是誣陷。"她的聲音干澀,手心沁出冷汗。
"我們希望你如實向組織交代。"紀檢干部嚴肅地說,"如果是誣陷,組織會還你清白。但如果屬實,你知道后果。"
曹秀梅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她不能承認,承認了就全完了。但否認又有什么用?廠里只要帶她去體檢,一切都會暴露。
談話持續(xù)了一個小時,曹秀梅始終否認。
走出辦公室時,她的腿都在發(fā)抖。
走廊盡頭,徐志強"恰好"從另一個辦公室出來,關切地迎上來:"秀梅,怎么了?臉色這么差。"
那一刻,曹秀梅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就像貓在玩弄已經到手的獵物。
"沒事。"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就是普通工作匯報。"
"哦,我還以為是關于副主任任命的事呢。"徐志強推了推眼鏡,"放心,我相信組織會公平處理的。"
兩天后,廠醫(yī)務室通知全體女職工體檢。
曹秀梅知道瞞不住了,向丈夫李建國坦白了一切。
這個老實巴交的機械廠工人抽了一夜的煙,第二天一早說:"工作沒了就沒了,孩子我們要保住。"
開除通知下來的那天,全廠嘩然。曹秀梅收拾個人物品時,車間里的姐妹們都紅著眼眶。只有徐志強沒有露面,后來聽說他正在參加新任副主任的任職談話。
曹秀梅抱著紙箱走出廠門時,雨又下了起來。
她沒有打傘,任憑雨水混著淚水流了滿臉。
一輛自行車從身邊掠過,濺起的泥水弄臟了她的褲腳。
騎車的青年回頭道歉,是徐志剛的兒子徐瀚文——徐志強的侄子,在廠技校讀書。
命運在那一刻就已經埋下了諷刺的伏筆。
二十三年后,曹秀梅的指尖輕輕劃過電腦屏幕上徐瀚海的證件照。年輕人有著徐家特有的高顴骨和薄嘴唇,但眼神干凈,沒有他父親那種世故和算計。
她關掉簡歷頁面,打開監(jiān)控系統(tǒng)。
設計部面試等候區(qū)里,徐瀚海正坐在長椅上安靜等待。
他穿著一套略顯寬大的西裝,不時低頭看表,手指緊張地叩擊著膝蓋。
曹秀梅放大監(jiān)控畫面,久久注視著這個年輕人的臉。
血緣真是奇妙的東西,即使隔著世代,依然能在眉眼間找到熟悉的痕跡。
但眼神不會騙人,這個年輕人眼里有惶恐、有期待,唯獨沒有他父親那種令人不適的精明。
內線電話響起,是前臺:"曹總,設計部的面試即將開始,李總監(jiān)問您是否現(xiàn)在過去。"
"我五分鐘后就到。"曹秀梅平靜地回答,最后看了一眼監(jiān)控屏幕上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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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被紡織廠開除后的日子,是曹秀梅最不愿回憶的黑暗時光。
失去了穩(wěn)定收入,還要繳納超生罰款,家里頓時陷入困境。
丈夫李建國所在的機械廠也開始裁員,他被迫下崗。
一家五口擠在不足三十平米的筒子樓里,靠著打零工維持生計。
最艱難的時候,曹秀梅天不亮就起床,去菜市場撿菜葉,去建筑工地搬磚。
懷孕七個月時,她還在給服裝廠縫扣子,一件一分錢,一天縫一千個扣子才能賺十塊錢。
而與此同時,徐志強在新崗位上如魚得水。
有次曹秀梅去廠里領最后一個月的工資,遠遠看見他穿著嶄新的中山裝,正在陪同上級領導視察。
有人告訴她,徐志強因為"堅持原則、維護政策",被樹為全廠典型,很可能還要再升一級。
那個冬天特別冷,出租屋的窗戶漏風, 新生的小女兒整夜啼哭。
曹秀梅抱著孩子在屋里來回踱步,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想起紡織廠溫暖的車間,想起自己曾經設計的技術改進方案每年為廠里節(jié)省數(shù)十萬成本。
而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徐志強晉升的墊腳石。
轉機出現(xiàn)在第二年春天。
街道辦介紹曹秀梅去給一家新交房的小區(qū)業(yè)主做陽臺封裝。
她憑著在紡織廠積累的機械知識,改進了傳統(tǒng)的封裝方法,不僅效率高,密封性也好。
一傳十十傳百,找她干活的人越來越多。
李建國也放下了面子,跟著妻子一起干。夫妻倆從陽臺封裝做起,逐漸擴展到整個家裝。他們誠實守信、工藝精湛,"秀梅裝修"在街坊間有了口碑。
1998年,他們租下了第一個小門面。
掛牌那天,曹秀梅特意選在原來紡織廠對面的街上。
看著馬路對面熟悉的廠門,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活得比那些踐踏過她的人更好。
而徐志強的仕途并沒有一直順暢。
隨著國企改革深化,紡織廠效益連年下滑,他的辦公室政治技巧在真正的市場競爭面前毫無用處。
2003年紡織廠破產改制,徐志強調到輕工局當了閑職,直到前幾年退休。
這些年來,曹秀梅偶爾會從老同事那里聽到徐志強的消息:妻子常年生病,兒子高考復讀才考上大學,家境普通。
每次聽到,她都會沉默片刻,然后繼續(xù)忙自己的事。
仇恨太沉重,她背負不起。
"曹總,面試官都已經到位了。"李銳的聲音將曹秀梅從回憶中拉回現(xiàn)實。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西裝外套。
"我們走吧。"
設計部的面試會議室里,徐瀚海已經坐在應聘者席位上。見到曹秀梅進來,他立即站起身,略顯緊張地鞠了一躬:"曹總好。"
近距離看,這個年輕人比照片上更顯稚嫩,但眼神清澈,舉止得體。曹秀梅注意到他的西裝袖口有些磨損,皮鞋也明顯是便宜貨,但干凈整潔。
"請坐。"曹秀梅在主考官位置坐下,翻開他的簡歷,"徐瀚海,23歲,理工大學環(huán)境藝術設計專業(yè)。為什么選擇我們公司?"
06
"我們公司最近的項目,比如'山水雅居'的園林設計,我覺得非常創(chuàng)新。"徐瀚海的聲音起初有些緊張,但談到專業(yè)時逐漸流暢起來,"特別是將傳統(tǒng)水墨畫意境融入現(xiàn)代景觀的手法,讓我很受啟發(fā)。"
曹秀梅微微頷首。山水雅居是公司去年的標桿項目,設計理念確實是她親自參與確定的。這個年輕人顯然做了功課,不是隨便海投簡歷的。
"你的畢業(yè)設計《城市縫隙——老舊社區(qū)微更新設計》,選題很有社會意義。"設計總監(jiān)李銳翻看著作品集,"能說說你的設計思路嗎?"
徐瀚海的眼睛亮了起來:"我是在老城區(qū)長大的,看到很多老舊社區(qū)功能退化,但居民多是無力搬離的老人。
我的設計不是大拆大建,而是通過微介入的方式,改善采光、通風和公共空間..."
曹秀梅靜靜觀察著。
徐瀚海談到設計時整個人都在發(fā)光,那種對專業(yè)的熱情裝不出來。
這讓她想起年輕時的自己,在紡織廠車間里琢磨如何改進織布機效率時的狀態(tài)。
"你父親是做什么工作的?"曹秀梅突然打斷他,問題突兀得讓在場的面試官都愣了一下。
徐瀚海顯然也沒料到這個問題,停頓片刻才回答:"我父親是公務員,已經退休了。"
"他支持你選擇設計這個行業(yè)嗎?"
"這個..."徐瀚海低下頭,"他更希望我考公務員或者考研。但我覺得設計是自己真正喜歡的。"
面試結束后,李銳興奮地對曹秀梅說:"曹總,這孩子真是個苗子!作品有想法,表達也清晰。要不是您最后一個問題,我直接就定下來了。"
曹秀梅不置可否:"再比較比較其他應聘者。"
晚上,她和陳玉梅在老地方——公司附近的一家小茶館見面。這是她們二十年的習慣,每周至少有一次這樣的閨蜜時間。
"徐志強的兒子?不行,絕對不行!"陳玉梅一聽就激動起來,"當年他把你害得多慘!現(xiàn)在讓他兒子進公司,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曹秀梅攪動著杯中的普洱茶:"那孩子看起來不錯。"
"看起來不錯?徐志強當年看起來不像個好人嗎?"陳玉梅壓低聲音,"別忘了,你可是費了多少心血才把公司做到今天。上市在即,任何風險都不能冒。"
"但他確實有才華。李銳說他可能是這批應聘者里最出色的。"
"有才華的人多了去了!"陳玉梅握住曹秀梅的手,"秀梅,我知道你心善,但這種人的種,能好到哪里去?別忘了,你被開除后那段時間,徐志強是怎么在廠里說風涼話的!"
曹秀梅當然記得。
有老同事告訴她,徐志強在當上副主任后,多次在會議上以她為反面教材,說什么"違反政策的人終究沒有好下場"。
而那些話最終傳到了她耳朵里。
"瀚海那孩子,看起來和他父親不太一樣。"曹秀梅輕聲說。
"瀚海?你都叫他瀚海了?"陳玉梅瞪大眼睛,"秀梅,你清醒一點!這是仇人的兒子!"
茶館窗外霓虹閃爍,曹秀梅望著街對面一家三口手牽手走過的溫馨畫面,突然想起自己創(chuàng)業(yè)初期,三個孩子擠在裝修材料的包裝紙箱上寫作業(yè)的時光。
如果沒有被開除,她可能一輩子都是紡織廠的曹師傅,不會成為今天的曹總。
命運給她關上一扇門,卻逼她打開了一扇窗。那么對于徐瀚海呢?是否應該因為父輩的恩怨,就對他關上機會的大門?
"玉梅,"曹秀梅轉頭看向好友,"如果是你的孩子,因為你的過錯而被社會拒絕,你會怎么想?"
陳玉梅愣住了,許久才嘆了口氣:"你總是這樣,吃虧的性子一輩子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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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接下來的三天,曹秀梅讓李銳安排了徐瀚海的實習試崗。
沒有告知他的身份,只是作為普通應聘者參與實際項目。
她通過監(jiān)控和項目匯報,默默觀察著這個年輕人。
徐瀚海被分到"濱江花園"樣板間設計組。
這是一個高端樓盤,客戶群體挑剔,設計要求很高。
組里都是公司資深設計師,對一個突然塞進來的"試崗生"并不熱情。
第二天下午,曹秀梅故意路過設計部,正好聽到組長在批評徐瀚海:"你這個配色方案太理想化了,客戶是五十歲以上的成功人士,不會接受這么多大膽的撞色。"
徐瀚海沒有爭辯,而是虛心請教:"王總監(jiān),您覺得如果保留撞色元素,但降低飽和度,同時增加一些深木色元素平衡,會不會既滿足創(chuàng)新性,又符合客戶審美?"
這個回應既堅持了自己的設計理念,又尊重了前輩意見,讓曹秀梅暗暗點頭。
下班后,她特意晚了半小時離開,發(fā)現(xiàn)設計部只有徐瀚海還在加班。他正在重新調整效果圖,桌上攤滿了色卡和材料樣本。
"還沒走?"曹秀梅假裝偶然經過。
徐瀚?;琶ζ鹕恚?曹總!我想把白天的方案再優(yōu)化一下。"
曹秀梅走近看他修改后的設計圖。原本大膽的橙藍撞色變成了深橙與灰藍的搭配,配合胡桃木家具,既現(xiàn)代又不失穩(wěn)重。
"為什么堅持用撞色?"她問。
"因為這個戶型朝北,采光不足。
暖色調可以提升空間溫度感,冷色調則平衡過度的暖意。"徐瀚海解釋道,"而且我認為,即使是成熟客戶,內心也可能渴望一些突破,只是需要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
這句話觸動了曹秀梅。
是啊,每個人內心都渴望突破,只是被現(xiàn)實和各種顧慮束縛著。
就像當年的她,渴望給孩子們更好的生活,卻不得不隱藏在政策的夾縫中。
"你父親對你選擇設計有什么具體意見?"曹秀梅看似隨意地問。
徐瀚海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他覺得藝術設計不穩(wěn)定,希望我找份踏實的工作。我們?yōu)榇顺尺^幾次。"
"父母總是希望孩子少走彎路。"
"可有些路必須自己走才知道適不適合。"徐瀚海輕聲說,"曹總,可能您覺得我年輕氣盛,但我真的熱愛設計。
每次完成一個方案,看到圖紙變成現(xiàn)實,那種成就感無可替代。"
曹秀梅想起自己簽下第一個裝修合同時的激動,點了點頭:"明天把這個方案在組會上再提一次。"
三天試崗結束,李銳的反饋非常積極:"曹總,這孩子不僅專業(yè)過硬,情商也高。
組里最初排斥他的老設計師現(xiàn)在都挺喜歡他。
更重要的是,他提出的幾個創(chuàng)意確實為項目增色不少。"
曹秀梅站在辦公室窗前,望著城市夜景。
霓虹燈勾勒出高樓的輪廓,其中好幾棟都有秀梅裝飾的項目。
二十三年,她從下崗女工變成企業(yè)家,而徐志強從得意一時的廠領導變成普通退休老人。
命運已經完成了它的輪回嗎?
她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個舊信封。
里面是泛黃的1993年紡織廠開除通知,以及一張徐志強當年晉升副主任的剪報。
這些證據(jù)她保存了二十三年,原本想著有朝一日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現(xiàn)在看來,清白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成功才是最好的回應。
08
曹秀梅讓助理小趙去了解徐家的情況,囑咐要低調進行。兩天后,一份簡單的調查報告放在了她的辦公桌上。
徐志強退休后生活平淡,妻子王淑慧患有慢性腎病,需要定期透析。
他們住在輕工局的老家屬院里,房子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裝修。
最讓曹秀梅意外的是,報告提到了徐家另一個孩子——女兒徐曉蕓,2005年因白血病去世,年僅十五歲。
報告附件里有一張近期照片,是徐志強夫妻在小區(qū)遛彎時被拍到的。
曾經意氣風發(fā)的徐志強已經滿頭白發(fā),背有些佝僂,扶著走路緩慢的妻子。
那張曾經讓她噩夢連連的臉上,如今只有普通老人的平和與疲憊。
曹秀梅久久凝視著照片。
她想起1993年被開除后最艱難的那年冬天,小女兒突發(fā)肺炎住院,她四處借錢湊不齊住院費,最后是婆婆賣了祖?zhèn)鞯你y鐲子才渡過難關。
而當時,徐志強正在紡織廠年會上接受表彰。
但現(xiàn)在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失去女兒的痛,恐怕不比她當年的困境輕松。
下午,曹秀梅故意在設計部走廊"偶遇"徐瀚海。年輕人抱著一摞效果圖,見到她禮貌地停下腳步。
"曹總好。"
"準備得怎么樣?明天就是最終決定了。"曹秀梅注意到他眼圈有些發(fā)黑,顯然又熬夜了。
"盡力而為。"徐瀚海笑了笑,有些靦腆,"謝謝曹總給我試崗的機會,這三天學到很多。"
"你姐姐...是叫曉蕓嗎?"曹秀梅突然問。
徐瀚海明顯愣住了,眼神中閃過驚訝和傷痛:"您怎么...是的,我姐姐十年前去世了。"
"抱歉,提起你的傷心事。"
"沒關系。"徐瀚海低下頭,"如果姐姐還在,應該也會支持我追求自己的夢想。她從小就喜歡畫畫。"
曹秀梅點點頭,沒有再多問。
但這一刻,她感覺自己對徐家的恨意又淡了一些。
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悲劇,徐志強或許曾經傷害過她,但命運也給予了他沉重的打擊。
晚上回到家,曹秀梅獨自坐在書房里。
這套二百平的大平層公寓,是她用汗水和智慧換來的。
三個孩子都已成才,大兒子在上海做金融,二兒子在國外讀博士,小女兒即將從醫(yī)學院畢業(yè)。
她是眾人眼中的成功女性。
但成功是否意味著要以牙還牙?她想起小女兒小時候問過的話:"媽媽,為什么我們要對欺負我們的人更好?"她當時的回答是:"因為我們要做更好的人。"
書桌抽屜里有一封泛黃的信,是1994年春節(jié)前收到的匿名信。
信中只有簡短一句話:"對不起,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字跡經過偽裝,但她一直懷疑是徐志強寫的。
現(xiàn)在想來,或許他當年真的有什么隱情?
曹秀梅撥通陳玉梅的電話:"我決定明天親自和徐瀚海談一次。"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最終傳來一聲嘆息:"你還是當年的曹秀梅,總是選擇最難的那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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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最終面試安排在小會議室,只有曹秀梅和徐瀚海兩人。年輕人顯然對這個安排感到意外,緊張地搓著手指。
"放松點。"曹秀梅給他倒了杯茶,"今天不聊專業(yè),就隨便聊聊。"
"謝謝曹總。"徐瀚海雙手接過茶杯,舉止得體。
曹秀梅直視著他的眼睛:"你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我嗎?"
茶杯在徐瀚海手中明顯晃動了一下,茶水險些灑出。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微張,卻發(fā)不出聲音。
這個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曹總,我..."年輕人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茶杯,"我父親確實提起過您。他說您是他曾經共事過的最有能力的人。"
"還有呢?"曹秀梅聲音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