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08 21:49·王花花

我的名字，叫賈元春。

在入宮之前，我是榮國府賈政與王夫人的嫡長女。

是銜玉而生的弟弟寶玉口中，那個“第一個疼我”的大姐姐。

是老祖宗賈母的掌上明珠，是整個家族最引以為傲的那只金鳳凰。

然而，自從十五歲那年，踏入這紫禁城的宮門之后，我便不再是任何人。

01

那一日，坤寧宮的香爐里，焚著上好的伽羅香。

我跪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與數(shù)十名女史一同，聽候皇后娘娘的訓(xùn)示。

我低著頭，將自己的身形，縮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這是我入宮五年來，早已刻入骨髓的生存法則——不見、不知、不聞。

入宮時，我十五歲，是賈府捧在手心里的鳳凰。

可一入宮門，我便知道，這里沒有鳳凰，只有一群被圈養(yǎng)在籠中的雀鳥，而我，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只。

我從女史做起，侍奉公主讀書，每日循規(guī)蹈矩，將所有屬于“賈元春”的棱角和個性，都小心翼翼地藏起。

我不爭寵，不拉攏，不結(jié)黨，只求平安，只求無過。

“圣旨到——”

一聲尖銳的唱喏，劃破了宮殿的沉寂。

我心中一凜，與眾人一同，將頭埋得更低。

傳旨的大太監(jiān)，是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夏守忠。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冰冷的尺子，在我們這些跪著的女史身上緩緩掃過。

最終，停在了我的方向。

“女史賈氏，上前接旨?！?/p>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一片空白。

我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或嫉妒、或驚訝、或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背上。

我強壓著心中的驚濤駭浪，以一種最標(biāo)準(zhǔn)、最謙卑的姿態(tài)，挪動膝蓋，上前叩首：“奴婢賈氏，恭請圣安?！?/strong>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夏太監(jiān)那尖細(xì)的、被拉得長長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里，顯得格外清晰。

“女史賈氏，出自名門，性情溫良，賢良淑德，深得朕心。

今特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賜居承乾宮，欽此?！?/p>

……賢德妃。

從一個沒有品階的女史，越過才人、貴人、嬪、妃，一步登天，直達(dá)貴妃之位。

這不是恩寵。

這是捧殺。

我伏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凝固了。

我聽見自己用一種連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平靜的聲音謝恩：“奴婢賈氏……謝主隆恩。”

當(dāng)晚，我被移居到了遠(yuǎn)比我之前住所華麗百倍的承乾宮。

皇帝會駕臨的消息，早就傳遍了六宮。宮女們?yōu)槲沂釆y，為我戴上那頂重得幾乎要壓斷我脖頸的鳳冠。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被無數(shù)珠寶和精致妝容堆砌起來的、陌生的女人，心中沒有半分喜悅，只有無盡的寒意。

為什么是我？論姿色，新入宮的秀女們，個個都如春花般嬌艷；

論家世，我的父親，賈政，不過是工部一個從五品的員外郎，在京中早已算不得頂級權(quán)貴。

這份恩寵，來得毫無根基，像一座空中樓閣，風(fēng)一吹，就會將我摔得粉身碎骨。

亥時，皇帝來了。

他比我想象的，要溫和。他屏退了左右，親自為我摘下那頂沉重的鳳冠。

“辛苦你了?！彼f，聲音里帶著一絲笑意。

他與我談?wù)撛娫~，稱贊我幼時在祖母膝下所受的教養(yǎng)。他像一個溫柔的情人，而不是一個威嚴(yán)的帝王。

可我，卻在他的那份溫和里，感覺到了一絲深不見底的寒意。

“說起來，”他仿佛是無意中提起了我的家人，“令尊賈政，朕是知道的。

是個與世無爭的君子，在工部員外-郎的位置上一待就是近二十年，安分守己，實屬難得啊?！?/p>

我的心，猛地一沉。

工部員外郎，從五品。二十年前，我父親入仕時，蒙圣上“恩典”，直接跳過了科舉，從一個六品主事做起。

二十年，僅僅升了一級。這在官場上，幾乎等同于一種無聲的懲罰。

“安分守己”？

那是“碌碌無為”的另一種說法。

“實屬難得”？

那是在告訴我，這一切，都是他這位天子的刻意為之。

一句看似褒獎的閑談，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我心中那道關(guān)于家族榮辱的、最黑暗的閘門。

他為什么要特意點醒我這一點？

是在警告我嗎？警告我賈家早已失勢，我今日所得的一切，都只來源于他一人的恩賜？

當(dāng)晚，他留宿在了承乾宮。

送走皇帝后，我獨自一人，坐在空曠而華麗的宮殿里，徹夜未眠。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像藤蔓一樣，死死地纏住了我的心臟。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被獵人盯上的獵物，被一張看不見的大網(wǎng)，緩緩地，拉向一個未知的、充滿了血腥味的深淵。

我想寫信回家，告訴他們，事情不對勁，讓他們千萬要小心。

可提筆，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宮中處處是皇帝的耳目，任何一句抱怨或警示，都可能招來滅頂之災(zāi)。

最終，我將那滿紙的驚懼與憂慮，都擦去。只在信的末尾，添上了一句看似尋常的、對弟弟的叮囑：

“千萬好-生扶養(yǎng)，不枉我自幼看重之意。玉不琢，不成器也?！?/p>

我只能祈禱，父親，這位飽讀詩書的君子，能從這句關(guān)于“玉”的箴言中，讀出我真正的、未說出口的恐懼。

我賈家這塊曾經(jīng)璀璨的美玉，早已布滿裂痕。再不加以精心雕琢、藏斂鋒芒，恐怕，就離碎裂不遠(yuǎn)了。

02

我在承乾宮的日子，像一場被無限拉長的、精致的夢魘。

皇帝的恩寵，是真的。他時常會來我宮中，與我對弈，聽我撫琴。

他賞賜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堆滿了我的庫房。六宮上下，看我的眼神，都從最初的嫉妒，變成了敬畏和巴結(jié)。

我成了這座紫禁城里，最炙手可熱的“賢德妃”。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每當(dāng)夜深人靜，褪去那一身華服和偽裝時，皇帝那句“安分守己”的評價，就會像鬼魅一樣，在我耳邊回響。

我越是受寵，就越是恐懼。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我像一只被養(yǎng)肥的祭品，只是還不知道，自己將在哪一場盛大的祭祀中，被獻(xiàn)上神壇。

與我這份日漸加深的恐懼，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來自家族的、近乎瘋狂的喜悅。

冊封的消息傳回賈府，便如同一顆火星，點燃了那座早已被蛀空的華美樓閣。

我收到了母親的第一封家信。

信中，她的每一個字，都洋溢著激動與自豪。

她說，老祖宗（賈母）在佛堂里念了一天的佛，感謝菩薩保佑；

她說，府里的親戚們，如今走路都帶著風(fēng)，連門口的石獅子，都仿佛比別家的更氣派了。

她信的末尾，是滿滿的期許：“我兒如今貴為娘娘，定要抓住圣心，為家族、為寶玉的未來，多多籌謀?！?/p>

我看著那封信，心中一片冰涼。他們看到的，是潑天的富貴。

我看到的，卻是懸崖邊的狂歡。

緊接著，父親的信也到了。

信中，他用一種壓抑著興奮的、嚴(yán)肅的口吻，告訴我一個“天大的喜訊”：

為了迎接我將來可能的“省親”，闔族上下一致決定，要在榮國府和寧國府之間，修建一座“人間仙境”般的別院。

“……其間野趣天成，樓閣軒昂，為父已查閱古籍，定不負(fù)皇恩浩蕩，亦不負(fù)我兒貴妃之尊。”

我捏著那封信，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捏得發(fā)白。

修建省親別院？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賈府如今，不過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空殼。祖宗留下的基業(yè)，早已被子孫們坐吃山空。他們哪里來的銀子，去填這個無底洞？

這無異于，要將賈家最后的一點血，都抽干，只為給我建造一座華麗的、只能觀賞一夜的舞臺。

我急得在宮中坐立不安，卻無計可施。

我被困在這四方宮墻之內(nèi)，像一個被架在火上烤的囚徒。我能清晰地看到家族正在滑向深淵，卻發(fā)不出任何一聲警告。

我不能在信里說“家里沒錢”，那會暴露賈府的虛弱，是欺君之罪。

我更不能說“皇上不可信”，那會直接為我們?nèi)?，招來滅門之禍。

我這個所謂的“家族庇護(hù)傘”，實際上，卻是一個被捂住了嘴巴、綁住了手腳的、最無力的旁觀者。

不久后，寶玉也給我來了信。

他的信，充滿了孩童的天真與喜悅。他用歪歪扭扭的字，給我描述著正在修建的大觀園，是多么的有趣。

他說，園子里有山，有水，有他從未見過的奇花異草。

他說，他每天都和姐妹們在工地上玩耍，盼著“大姐姐”能早日回家。

信的最后，他還夾了一瓣從新建的園子里，偷摘的臘梅。

那瓣早已干枯的、暗黃色的花瓣，靜靜地躺在信紙上。

我將它湊到鼻尖，聞不到絲毫的香氣，只聞到了一股腐朽的、屬于墳?zāi)沟奈兜馈?/p>

我站在承乾宮的窗前，看著窗外那四四方方的、將天空切割成一塊的天井。

我手中的家信，封封都寫滿了歡聲笑語，每一個字，都在慶賀著我們賈家那光芒萬丈的新生。

可在這深宮之中，只有我一個人，能看到那新生背后，早已注定的、血色殘陽般的結(jié)局。

而我，是唯一一個，清醒的、等待著末日降臨的人。

03

秋天的時候，宮里出了一件大事。

起因，是京營節(jié)度使一職出了空缺。

這是一個手握京城兵權(quán)的要職，重要性不言而喻。

按祖制，這個位置，通常由開國元勛的后代擔(dān)任。

太上皇的意思，是讓北靜王的弟弟，水溶，來接任。

然而，圣旨遲遲未下。朝堂上，開始有另一種聲音出現(xiàn)，說“祖制雖重，唯才是舉更為重要”，舉薦了皇帝自己提拔起來的一位寒門將領(lǐng)。

一時間，整個京城的政治風(fēng)向，都變得詭異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職位任命，這是當(dāng)今圣上，與退位的太上皇之間，一次無聲的權(quán)力博弈。

朝臣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同在走鋼絲，生怕一腳踏錯，就跌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就在這風(fēng)口浪尖之上，皇帝，卻比往常更頻繁地，來到了我的承乾宮。

他看起來，似乎也為此事煩憂。

“愛妃，”那晚，他揮退了所有下人，只留我一人在他身邊研墨，“你瞧，這就是朕的難處。父皇他，總是念著舊情，偏袒著你們這些國公府。

他說，北靜王、你們賈家，都是我大周朝的頂梁柱?！?/p>

他放下筆，握住我的手，嘆了口氣：“可柱子老了，里面也是會蛀空的啊。他如此偏袒，讓朕，很難辦?！?/p>

他抬起眼，目光沉沉地看著我，看似在訴苦，實則，卻像一把最鋒利的刀，想要剖開我的心。

“你是從賈家出來的，或許，你能明白父皇他的心思？”

我的心，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

這是一個陷阱。

一個溫柔的、以“知己”為名的陷阱。

他是在問我，問我這個賈家女，在這場新君與舊臣的博弈中，究竟，站在哪一邊。

我的后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但我臉上，卻必須做出最柔順、最不解風(fēng)情的模樣。

我緩緩地跪下身，為他奉上新沏的茶，低眉順目地回答：“陛下，妾身只是深宮婦人，不懂朝堂上的大事。

妾身只知，太上皇是陛下的父親，父慈子孝，乃天倫之理。

或許，太上皇與陛下，只是方法不同，但那份為我大周江山好的心，是一樣的?！?/p>

我將一場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偷換成了一場不足為外人道的“父子意氣”。我既沒有忤逆他，也沒有背叛我的出身。

皇帝聽完，愣了一下，隨即，發(fā)出了朗聲大笑。

“好一個‘方法不同，心是一樣’！”他扶起我，眼中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深邃的笑意，“愛妃，你，果然是朕的解語花?！?/p>

那晚，他沒有再提此事。

半個月后，京營節(jié)度使的任命，終于下來了。不是北靜王的弟弟水溶，而是皇帝提拔的那位寒門將領(lǐng)。

滿朝嘩然。

所有人都以為，這是皇帝的一次巨大勝利。

然而，緊接著，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個曾被太上皇力薦的、與節(jié)度使之位失之交臂的水溶，非但沒有被冷落，反而被加封了爵位，賞了良田。皇帝對此的解釋是“雖無任事之才，但念其宗室之誼，予以撫慰”。

而朝堂上那幾個曾激烈反對水溶、力挺寒門將領(lǐng)的皇帝“心腹”，卻在此后不久，紛紛因為“貪墨”、“治家不嚴(yán)”等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被降職的降職，外放的外放。

我是在一個午后，聽著宮女們嚼舌根時，將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事變動，在心里，默默地串成了一條線。

那一刻，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我終于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什么父子之爭！

這是一場父子聯(lián)手的、精妙絕倫的“釣魚”！

太上皇負(fù)責(zé)“舉薦”，將那些老臣故舊推到臺前，讓他們成為靶子。而皇帝，則負(fù)責(zé)“獎賞”那些看似與他作對、實則暴露了野心的老臣（如水溶），讓他們放松警惕；

同時，又“懲罰”那些看似為他說話、實則借機(jī)排擠舊臣的“心腹”，以此來彰顯自己的“公正”。

這一收一放，既敲打了舊臣，又剪除了新貴。他們父子二人，像兩個最高明的棋手，用一場天衣無縫的表演，將整個朝堂，都玩弄于股掌之間。

我坐在鏡前，看著鏡中那個珠翠環(huán)繞、面色慘白的女人。

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真相。

我不是什么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賢德妃。

我只是一塊試金石。

一塊被皇帝用來試探各方勢力忠心與否的、用完即棄的，石頭。

04

自那日之后，我心中的那份疑慮，便如同一顆落在錦緞上的墨點，迅速地、無法控制地浸染開來。

我不再相信任何偶然。皇帝的每一次恩賞，每一次看似隨意的閑談，在我眼中，都變成了一次次精心設(shè)計的試探和布局。我活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小心，像一個行走在懸崖邊緣的盲人，每一步，都可能墜入深淵。

但我不能只靠猜。我需要證據(jù)。我需要知道，我感受到的這份惡意，究竟是我的錯覺，還是一個真實存在的、針對我賈家的天羅地網(wǎng)。

機(jī)會，需要自己創(chuàng)造。

時近中秋，宮中要舉辦大宴。我以“為圣上和太后祈福、彰顯天家威儀”為由，向皇帝請旨，希望能入皇家書庫“文淵閣”，去查閱一些古籍，尋找一些早已失傳的、上古時代的宮廷禮樂和祝禱詞，好在宴會上為君父添彩。

這是一個任何人都挑不出錯處的、既顯才學(xué)又顯忠心的理由。

皇帝果然龍顏大悅，不僅準(zhǔn)了我的請求，還特派了一位老太監(jiān)陪同，任我查閱。

文淵閣，是大周朝的皇家書庫，浩如煙海的典籍，記錄著這個王朝數(shù)百年的興衰榮辱。這里，是知識的圣殿，也是秘密的墳場。

接下來的十幾天，我每日都泡在這里。表面上，我是在一排排書架間，認(rèn)真地抄錄著那些佶屈聱牙的古樂譜。但我的心，卻早已飛到了存放前朝檔案的偏閣。

我趁著老太監(jiān)打盹的間隙，一次又一次地，像一只盜取燈油的老鼠，悄悄溜進(jìn)那個塵封的角落。

我尋找的，是二十年前的舊事。

那個我父親入仕、我賈家命運開始悄然轉(zhuǎn)折的年代。

很快，我找到了第一份。那是太上皇親批的一份奏折，是我祖父賈代善臨終前的最后一道上疏。奏折之后，便是那道著名的“恩旨”——為免賈家兄弟鬩墻，特將榮國府一分為二，長子賈赦，襲榮國公世職；次子賈政，得榮國府正宅及家產(chǎn)。

我看著那份圣旨，心中一片冰冷。當(dāng)年，闔家上下，無不稱頌太上皇思慮周全，保全了我們家的和睦?？扇缃裨谖铱磥?，一份完整的家業(yè)，被硬生生劈成兩半，權(quán)爵與財富分離，這哪里是恩典？這分明是削藩之術(shù)的第一刀！

接著，我找到了第二份。那是關(guān)于京營兵權(quán)的調(diào)動檔案。我清晰地看到，在我寧國府的叔祖賈代化過世后，他手中所掌握的、足以拱衛(wèi)京師的“京營節(jié)度使”一職，被太上皇以“王子騰青年才俊，堪當(dāng)大任”為由，轉(zhuǎn)交到了我的舅舅，王子騰手上。

王家，是母親的娘家，自然也是親戚。可從那一刻起，我賈家百年基業(yè)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軍權(quán)，便徹底旁落了。

第三份，也是最讓我心碎的一份，是我父親的任官詔書。

我看著那份明黃的絲帛，上面寫著，因賈政“天性純孝，篤學(xué)恭謹(jǐn)”，太上皇“愛其才”，不忍其“勞于科考”，特賜六品主事一職，入工部行走。

不忍其勞于科考？

我?guī)缀跻Τ雎晛?。我父親的學(xué)問，我比誰都清楚。當(dāng)年，他若參加科舉，不說狀元及第，一個二甲進(jìn)士是十拿九穩(wěn)的。憑著進(jìn)士出身，再熬上二十年資歷，如今，怎么也不可能還是一個不上不下的從五品員外郎。

這一道“恩旨”，看似是捷徑，實際上，卻是徹底斬斷了我父親憑自身才學(xué)、向上攀爬的所有可能！

我將這三份檔案的要點，默默地記在心里，然后若無其事地，回到了抄錄禮樂的位置上。

那一日，我離開文淵閣時，已是黃昏。

夕陽的余暉，將我的影子，在宮墻上拉得又細(xì)又長。

我腦海里，那三份看似毫不相干的“恩典”，正一點點地，拼接成一個完整而恐怖的形狀。

一個被分割的家。

一個被繳械的族。

一個被鎖死的兒。

這不是三次獨立的善意，這是一場耗時漫長、規(guī)劃精密的、針對我賈家的、無聲的圍剿。

就在這時，一句判詞，毫無征兆地，自我入宮那天起，便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那句關(guān)于我命運的讖語，猛地浮現(xiàn)在我腦海——

“二十年來辨是非”。

我猛地停下腳步，渾身冰冷。

二十年。

從父親被“恩賜”入仕，到如今，正好，是二十年。

原來，這句判詞，不是在說我，而是在說，這場針對我賈家的陽謀，已經(jīng)整整，持續(xù)了二十年。

我腳下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我扶著冰冷的宮墻，看著天邊那輪即將沉沒的、血紅的落日，終于明白了。

這根本不是我一個人的悲劇。

這是一場，從我出生前，就已經(jīng)開始的，針對我整個家族的，漫長的處刑。

而我的家人，我那群還沉浸在“貴妃榮耀”中的、愚蠢又可悲的家人們，竟還在為這位處心積慮的劊子手，歌功頌德。

05

自那日從文淵閣回來，我便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終日覺得心口發(fā)寒，四肢無力，連最精致的御膳，也嘗不出半分味道。太醫(yī)來了一撥又一撥，都只說是“思慮過重，郁結(jié)于心”，開了些安神的方子，卻無濟(jì)于事。

我知道，我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里。藥石無醫(yī)。

我活在一種清醒的恐懼里。我像一個已經(jīng)看到了結(jié)局的劇中人，卻不得不陪著所有不知情的角色，將這場名為“榮耀”的悲劇，一字一句地，演下去。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觀察，觀察這對“不和”的皇家父子，是如何在朝堂之上，配合著彼此的演出。

太上皇今日在朝會上，夸贊了某位老臣持重；不出三日，皇帝便會尋個由頭，將這位老臣“明升暗降”，調(diào)去一個無足輕重的閑職。太上皇那邊廂剛表達(dá)了對邊防軍備的憂慮；這邊廂，皇帝就會立刻“雷厲風(fēng)行”地，將與我賈家、王家等舊部有牽連的將領(lǐng)，以“加強邊防”為名，遠(yuǎn)遠(yuǎn)地打發(fā)出去。

一收，一放。一捧，一殺。

天衣無縫。

我越看，心越冷。我?guī)缀跄芸吹揭粡垷o形的、巨大的網(wǎng)，正在以紫禁城為中心，緩緩地張開，而我們這些所謂的“開國元勛”家族，就是那網(wǎng)中，早已被鎖定的一尾尾大魚。

我已有了九分九的把握，只差最后一塊，能將所有推論都釘死的、最關(guān)鍵的拼圖。

這塊拼圖，在一個月后，以一種我始料未及的方式，送到了我的面前。

那日，宮中傳下太上皇的懿旨。

懿旨里，太上皇感慨自己年事已高，思念親情，又念及當(dāng)今圣上以“孝”治天下，不忍見后宮妃嬪與家人常年分離。他“提議”，由圣上開恩，允準(zhǔn)宮中有品階的妃嬪，可在元宵佳節(jié)，歸家省親。

旨意一下，闔宮上下，無不感恩戴德，稱頌太上皇慈悲，皇上仁孝。

只有我，在聽到旨意的那一刻，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省親？

這對于那些家底殷實、盼星星盼月亮盼著女兒歸家的妃嬪來說，是天大的恩典。

可對于早已外強中干、需要靠典當(dāng)家產(chǎn)度日的賈家來說，這無異于一道催命符！

迎接一位貴妃省親，需要何等的排場？何等的開銷？這簡直是要將我賈家最后的一點骨血，都榨干耗盡！

太上皇，這位看似偏袒著我們這些老臣的“靠山”，為何會在此刻，想出這么一招釜底抽薪的毒計？

除非……

我不敢再想下去。

當(dāng)晚，皇帝來了我的承乾宮。他將那份懿旨遞給我，臉上帶著一絲“無奈”的苦笑。

“愛妃，你看，父皇總是這般……仁慈。只是，為了一日省親，便要讓愛妃家中如此破費，朕，于心不忍啊。”

我跪下身，說著“謝太上皇、謝陛下隆恩”的場面話。

就在這時，夏守忠從殿外走了進(jìn)來，手中捧著一個小小的紫檀木盒。

“陛下，”他躬身道，“太上皇宮里送來的，說是知道您近日常為國事煩憂，特送來幾塊安神的奇楠香?！?/p>

皇帝點了點頭，示意他呈上來。

我跪在地上，眼角的余光，看到皇帝接過了那個盒子。他看似隨意地打開，里面，卻根本不是什么香料。

那是一枚，通體烏黑的，圍棋子。

我看到，皇帝在看到那枚棋子的瞬間，他那原本還帶著一絲“為難”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一個冰冷的、充滿了勝券在握的、殘忍的微笑。

他迅速合上盒子，然后抬起頭，對我露出了一個無比溫和的笑容。

“罷了。父皇說得對，親情天倫，是多少金銀都換不來的?！彼銎鹞?，聲音充滿了“仁君”的慈愛，“朕明日便下旨，讓你家人，好生修建省親別院。一定要修得極盡奢華，方能彰顯我皇家氣度，與愛妃你的尊貴！”

我福身謝恩，心中，卻是一片雪亮的冰冷。

我終于，看到了這盤棋的最后一步。

太上皇負(fù)責(zé)落子，他以“省親”為名，將我賈家，逼上了不得不傾家蕩產(chǎn)的絕路。

皇帝則負(fù)責(zé)收官，他以“孝道”為名，將這場豪賭，變成了賈家必須接下的“皇恩浩蕩”。

那枚黑色的棋子，是他們父子之間，無聲的號令。

他們不是龍虎相爭。

他們是龍與虎，在一同狩獵。

而我那還在為了“省親”的榮耀而歡呼雀躍的、愚蠢的家族，就是他們眼中，那頭最肥碩的、早已被圍入絕境的，獵物。

06

從那一夜起，我便真正活成了一個“影子”。

一個在白日里，需要用最完美的妝容、最溫順的笑容，去扮演“賢德妃”的影子；一個在黑夜里，會被無邊無際的恐懼和絕望，啃噬得只剩下一具空殼的影子。

我的承乾宮，是六宮之中最華麗、最人人稱羨的地方?？稍谖已壑?，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變成了墳?zāi)沟难b飾。那名貴的紫檀木家具，散發(fā)著腐朽的氣味；那溫潤無暇的白玉擺件，摸上去，是刺骨的冰冷。

皇帝依然時常來我這里。

他依然會與我談?wù)撛娫~，稱贊我的見地。他會握著我的手，夸我的手指纖長。

而我，則需要在他每一次觸碰我的時候，抑制住自己渾身肌肉因恐懼而僵硬的本能。我需要在他溫和地注視我時，強迫自己露出最柔美、最愛慕的微笑。

我感覺，我不是在侍奉君王，我是在與一只披著人皮的、擇人而噬的猛虎，同床共枕。

他喂給我的每一口食物，我都覺得可能淬了毒。

他賞賜的每一件珍寶，我都覺得是送葬的冥器。

我的身體，以一種極快的速度，衰敗下去。我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閉上眼，就是父親那日漸佝僂的背影，和賈家被烈火吞噬的幻象。我食不下咽，常常對著一桌子精致的御膳，劇烈地反胃。

但我不能病。

我必須活著，清醒地、痛苦地活著。因為我是賈家的“榮耀”，是他們懸在頭頂?shù)哪禽喿顖A滿的、虛假的月亮。如果我這輪月亮，提前隕落了，那等待他們的，只會是更快的、更徹底的黑暗。

我只能用更厚的脂粉，去遮蓋我日漸蒼白的臉色。用更明艷的衣衫，去掩飾我日漸消瘦的身形。

有趣的是，我的這份“變化”，在皇帝眼中，竟成了一種別樣的風(fēng)情。

“愛妃近來，似乎清減了些，也更安靜了?！庇幸淮?，他撫著我的臉頰，看似心疼地說，“不過，這樣一來，倒更添了幾分楚楚可憐、我見猶憐的韻味。”

我跪下謝恩，心中，卻是一片荒蕪的悲涼。

他欣賞的，是我在絕望中掙扎出的、病態(tài)的美。他享受的，是一個獵物，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間時，那種無力反抗的、脆弱的姿態(tài)。

家里的來信，更勤了。

信中，不再有最初的那些試探和憂慮，只剩下了近乎瘋狂的、關(guān)于省親別院的炫耀。父親在信里，用他那做學(xué)問的嚴(yán)謹(jǐn)，向我描述著園中“天上人間”的景致。母親則興奮地，跟我細(xì)數(shù)著為了迎接我，又添置了多少名貴的器皿，采買了多少珍稀的布料。

他們告訴我，為了修建這座園子，家里雖然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甚至還向外面借了一些印子錢。但是，所有人都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這座園子，將是我賈家重振聲威的開始，是我這個“賢德妃”，光耀門楣的最好見證。

我看著信紙上，那些充滿了喜悅和期盼的字跡，只覺得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吸血的惡鬼，趴在賈家那早已枯瘦的身體上，貪婪地，吸食著我們家族最后的一點精血。

終于，在我?guī)缀跻贿@份精神折磨壓垮的時候，那道我預(yù)料之中的、最后的圣旨，終于來了。

“詔曰：”

“賢德妃賈氏，仁孝純淑，久侍宮闈，未得展其家人之愛。朕與太上皇，念其孝心，感其德行，特準(zhǔn)其于來年上元佳節(jié)，歸家省親。以彰天家仁德，以全人子孝道。欽此。”

我跪在承乾宮的大殿中央，接下那份沉甸甸的、用明黃絲綢寫成的圣旨。

合宮上下的太監(jiān)宮女，都跪在我的身后，山呼萬歲，恭賀著我的“曠世榮恩”。

我抬起頭，臉上，帶著最得體、最感恩戴dài的笑容，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臣妾賈元春，叩謝……皇上、太上皇，天恩浩蕩?！?/p>

滿殿的賀喜聲中，沒有人知道。

我接下的，不是一張回家的旨意。

而是一張，早已為我整個家族，寫好了結(jié)局的，催命符。

07

來年，上元佳節(jié)。

我終于，要“回家”了。

那一日，儀仗煊赫，宮道綿長。我坐在十六人抬的鳳輿里，聽著窗外百姓們山呼海嘯般的“貴妃千歲”之聲，心中，卻無半分波瀾。

他們是在為一只即將被送回屠宰場的、裝飾得無比華麗的羔羊，而歡呼。

鳳輿，最終停在了那座為我而建的、金碧輝煌的省親別院前。

我由宮女?dāng)v扶著，走下鳳輿。眼前，是燈火通明、瓊樓玉宇，是跪了一地的、以我祖母為首的賈氏族人。

“臣，賈母，率合家內(nèi)外，恭請圣安！”

我看著祖母那早已被歲月壓彎的脊背，看著父親那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寶玉那雙充滿了孺慕與好奇的眼睛，我的眼淚，在踏入家門的第一刻，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他們以為，那是喜悅的淚，是榮歸故里的淚，是骨肉團(tuán)圓的淚。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訣別的淚，是看著一群即將走向刑場的死囚，還在為片刻的歡愉而彈冠相慶時，所流下的、最悲憫的、無用的淚。

我被簇?fù)碇?，像一個真正的神明，游覽著這座為我而建的“人間仙境”。

他們驕傲地，向我介紹著這里的每一處景致。那山，是他們耗盡家財，從遠(yuǎn)方運來的奇石；那水，是他們費盡心力，從城外引來的活泉。

我看著這園中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閣，看到的，卻都是我賈家那早已被掏空的、腐朽的根基。

這不是一座花園。

這是一座用我們家族的血肉和骨髓，堆砌而成的、最華麗的，墳?zāi)埂?/p>

終于，在所有繁瑣的禮節(jié)過后，我獲得了一段與至親獨處的、短暫的時光。

我坐在祖母的身邊，握著她那干枯的手。父親和母親，站在一旁，激動得垂淚。寶玉則好奇地，打量著我身上這身繁復(fù)的宮裝。

我們離得那么近，卻又那么遠(yuǎn)。

我是貴妃，他們是臣子。君臣有別，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看不見、卻又無法逾越的天塹。我不能像尋常女兒一樣，撲進(jìn)母親的懷里撒嬌；也不能像尋常姐姐一樣，捏捏弟弟的臉頰。

我們能做的，只是相對垂淚。

“兒啊，”祖母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你在宮里，可還好？”

我能說什么呢？

我說我活在恐懼里，說我與鬼同眠嗎？

我不能。

我只能強忍著喉頭的哽咽，微笑著回答：“祖母放心，皇上待我，恩重如山?！?/p>

晚宴時，按照規(guī)矩，要點戲文助興。戲班的總管，將戲本呈到我的面前。

家人們都期待著，我會點一出《拜相》、《封侯》之類的吉祥戲。

我翻了很久，最終，指著其中一出，用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疲憊的聲音，說道：“就點這出，《長生殿》，的‘埋玉’一折吧?！?/p>

“埋玉”，是唐明皇在馬嵬坡，賜死楊貴妃的一折。

滿座皆驚。父親立刻上前，勸我：“娘娘，此乃大喜之日，點這出……恐怕不祥?！?/p>

我看著他，很想告訴他，我們賈家的“不祥”，早已注定。

但我最終，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無妨，本宮……只是乏了，想聽一出悲的?！?/p>

我乏了。

我真的，乏了。

在宮里演了那么久，回到家，我不想再演了。我想用這出戲，為我自己，也為我們家，提前哭一場。

省親的時間，是那么的短暫。子時的鐘聲響起，便是歸宮的時辰。

我再一次，跪別了我的親人。

父親將我送到鳳輿前，他整理著我鬢邊的鳳釵，用一種充滿了驕傲和期許的語氣，叮囑我：

“女兒，宮中不比家里，你要謹(jǐn)言慎行，全心全意地，侍奉君王。莫要再為今日的離別而感傷。這，是你身為貴妃的職責(zé)，也是我們賈家，無上的榮耀?！?/p>

我看著他，看著他那雙對我充滿了慈愛與期盼的、卻又無比愚鈍的眼睛，緩緩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再流淚。

因為我的心，在那一刻，已經(jīng)徹底死了。

鳳輿緩緩啟動。

我聽著身后，家人那漸漸遠(yuǎn)去的、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我沒有再回頭。

那座曾耗盡了我家族所有心血的、燈火輝煌的大觀園，在我身后，越來越遠(yuǎn)，最終，變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暈，消失在了寒冷的、無邊無際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