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1月的一個午后，你們中國炮兵到底在高平留了什么標記？”河內(nèi)老城區(qū)的咖啡館里，記者這樣追問年近六旬的阮德輝。師長抿了一口苦咖啡，望向窗外的飛機轟鳴，話匣子被拉開。

阮德輝有過兩段完全不同的戰(zhàn)場體驗。1978年他還在柬埔寨包圍金邊，次年春天便馬不停蹄被召回北方。2月17日凌晨，邊境炮聲把他從軍列里吵醒，鐵軌震動像擂鼓。那天，解放軍東線部隊越過友誼關，三股箭頭直插高平—諒山一線。越方情報部門早聽到風聲，但真打起來，才知道對手下手之快。

阮德輝臨時接過325師指揮權時，師里一半兵力遠在磅湛。兵力空缺無法立刻填補，他只能依賴民兵和地方警備隊。黎仲訊副防長在電話里呵斥：“至少拖住兩周！”他咬牙答“明白”，心里卻清楚，靠舊式壕溝和零散火力，頂不住密集炮擊。解放軍的122 毫米榴彈炮像雨點，先封鎖交通，再摧毀通信。守軍的無線電一小時被打啞三次，情報只能靠摩托車傳。越軍拖延戰(zhàn)術奏效有限，高平2月25日失守。

彼時西線的316師也已腹背受敵。3月2日，諒山告急。阮德輝記錄下那天的氣溫——27攝氏度，空氣濕得像被蒸。城內(nèi)到處是穿插爆破的轟鳴，街角法式樓房在火光里垮塌，留下的只有碎瓷與斷梁。他后來回憶：“高平陷落意味著北方門戶洞開，河內(nèi)第一次聽到敵方重炮的回聲。”他奉命撤至柴湖山口，企圖靠山地防線緩沖。

就在越方調集第一軍、第二軍往北急行時，3月5日清晨出現(xiàn)戲劇性轉折。新華社電文宣布：中國人民解放軍完成既定目標，開始撤軍。阮德輝從收報機上看到消息，半信半疑：“不會這么簡單，他們不怕我們主力？”此后幾小時里，他和參謀們登上高平舊城墻觀察，只見成排裝甲車掉頭，黑煙沿公路北飄。越軍追擊數(shù)十公里，零星交火，雙方都有輕重傷亡，規(guī)模遠不及先前攻勢。

當晚，他帶一個加強連進入剛被清空的高平市區(qū)。映入眼簾的是煤灰色平地，連鐘樓的銅鐘都被炸成兩截。阮德輝踏著瓦礫往北街走，卻發(fā)現(xiàn)一幢兩層小洋樓孤零零站著，連玻璃都完好?！盀槭裁礇]炸？”大家嘀咕。他掀開門簾，一張毛主席掛像掛在客廳墻心。墨綠底色，上面一句紅字：“全世界人民大團結萬歲！”士兵們頓時沉默。阮德輝說，這一刻他忽然明白對手的心理：不想傷及自身象征。于是那座樓成了滿城唯一的完整坐標，也成為今天高平戰(zhàn)爭遺址導覽圖里的特殊點。

許世友當年下達摧毀鐵路、電站、兵工廠的命令，在越南國內(nèi)引起軒然大波，很多人認為那是心理戰(zhàn)?！八麄円屛覀兏冻鲂迯统杀?，讓蘇聯(lián)援助轉移，”阮德輝對記者解釋。客觀說，被炮火夷平的市鎮(zhèn)，十幾年都難恢復生產(chǎn)。1980年代中期，越南財政赤字與此不無關系。

中國軍方對外宣稱撤軍后完成防御，實際邊境摩擦更趨頻繁。1984年到1989年的老山、者陰山爭奪，阮德輝也在一線。兩山一帶海拔高、植被密，越軍炮兵難以集中火力，解放軍則依仗改進后的火箭炮“飽和覆蓋”，經(jīng)常夜間突然傾瀉百枚。越軍嘗試連續(xù)穿插，再被火網(wǎng)切斷。老山戰(zhàn)役結束時，越方幾乎承認，正面硬拼火力已然不現(xiàn)實。

阮德輝晚年談起79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總愛用“突然”“復雜”這兩個詞。他承認解放軍快速突進令人措手不及，卻也強調越南“并未動用全部主力”。外界有人質疑他粉飾失敗，他搖頭：“若雙方都認準全面戰(zhàn)爭，不會是那個規(guī)模?！痹侥细邔赢敃r最擔心的是蘇聯(lián)是否兌現(xiàn)“共同防御”條款；莫斯科的艦隊最終沒有出手。這一點，某種意義上促成了3月5日中國撤軍的決策窗口。

談及那幢貼有毛主席像的小樓，他露出復雜的笑容：“戰(zhàn)爭有時像賭桌，每個人壓上不同籌碼。那張畫像，救了一棟房子，卻救不了一座城?！彼f，廢墟中的孤樓給他一種異樣的提醒——意識形態(tài)亦可化作戰(zhàn)術元素。作為職業(yè)軍人，他不得不佩服這種計算；作為越南人，他更在意戰(zhàn)爭背后的重建難題。高平重修道路用了七年，電站整修到1988年才重啟，期間大量北方青壯被調去基建，越南國庫因此雪上加霜。

四十多年過去，邊境貿(mào)易口岸的燈火比舊日更亮。阮德輝偶爾還會被邀請去軍校講課，他不再戴純綠軍帽，而換成深灰便裝。講到那次城市殘影，他常停頓：“照片里只有瓦礫與那幅畫像，同學們看著像電影道具，可我曾親手推開那扇門。”臺下學員肅然，那層關于火力、心理與符號的疊影，時至今日仍是一堂無法刪減的教材。

至此，再回頭讀標題“越軍師長談79年中越戰(zhàn)爭：一座城剩1棟樓沒炸，只因貼有毛主席像”，便知一句輕描淡寫的“只因”背后，牽動的卻是兩國博弈、意識形態(tài)角力，以及幾十萬人的流離轉折。對于阮德輝，對話被鐫刻在一棟樓的輪廓里；對于任何讀到這段往事的人，那張畫像與廢墟的對比，依舊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