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清晨，北京微涼。中央辦公廳的值班電話驟然響起，值班員只聽對方報出三個名字：文運昌、文澗泉、陳國生，請示入京。電話被迅速記錄、呈送，總理閱后批給一行小字：“韶山親屬，妥善安排?！本瓦@樣，一樁在湖南民間流傳二十多年的親緣往事，被正式帶進了中南海的大門。

陳國生此行并非心血來潮。前一年春天，毛岸英回韶山祭祖，意外得知姑母毛澤建當(dāng)年曾收養(yǎng)過一個外甥女。岸英回來后隨口提起，毛主席當(dāng)即追問：“人在哪？”一句問話讓湖南老家立刻動了起來。文運昌四處查訪，才弄清楚陳國生的下落：衡陽縣一所廠礦小學(xué)的代課教師，丈夫宋毅剛是舊職員，日子緊巴又低調(diào)。

把時間撥回二十年代，毛澤建的名字本來叫“菊妹子”，是兄長毛澤東取的乳名。貧寒早逝的父母讓她輾轉(zhuǎn)做過童養(yǎng)媳。蕭家那幾年，她挨餓、耕田、搗柴，一句不響。毛澤東返湘后，將她接到崇實女子實業(yè)學(xué)校。短短兩年，這個小妹從認字到讀《共產(chǎn)黨宣言》，像換了一個人。大革命高潮到來，她與衡陽師范生陳芬結(jié)為革命伴侶，誓言要把日子“活出響聲來”。

響聲來得過于猛烈。南昌起義部隊在湘南受挫后，井岡山成了新的歸宿。陳芬夫婦被留在耒陽做地下交通站。轉(zhuǎn)移途中陳芬被捕身亡，毛澤建大著肚子仍在暗中聯(lián)絡(luò)。孩子出生不到三個月，敵人搜捕再至，她被押往衡山。面對酷刑，她只回一句：“不說?！币痪哦拍臧嗽露?，一聲槍響，年僅二十四歲的年輕母親倒在馬廟坪亂草中。她沒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長大。

而那個孩子并沒有活下來。陳國生其實是毛澤建的外甥女，也就是陳芬的外甥。親生父親梁澤南同樣犧牲，母親陳淑元帶著六歲的她四處躲難。為了保命，母親干脆讓女兒認舅舅、舅媽為“父母”，寄名在外祖母名下，這才熬過最危險的白色恐怖。后來陳淑元病逝，陳國生靠親友接濟，在衡陽女中念完高小。解放后，她身份成了難題：既是烈士子女，又是“舊公務(wù)員家屬”，政策口徑左右為難。

毛主席的第一封信在一九五〇年五月七日到達衡陽?！班l(xiāng)間情形可來信告我，不要來京?！倍潭處拙洌此破匠?，卻讓陳國生守著油燈掉淚半宿：烈士的后人終于被國家記起。半年后，國務(wù)院頒布撫恤條例，她獲準(zhǔn)進入地方機關(guān)做會計，生活稍穩(wěn)。然而丈夫的舊職歷史依然像塊石頭壓在頭頂，她想找人講清，又怕麻煩中央。于是出現(xiàn)了開頭那通電話。

抵京第三天，懷仁堂的門緩緩打開。毛主席穿一件灰色中山裝，步子有點急。他先與文氏兄弟握手，轉(zhuǎn)身看向陳國生：“外甥第一次見舅舅，帶了什么東西？”一句看似隨意的問話，屋里空氣頓時停住。陳國生愣神幾秒，忙站起：“三舅，我什么也沒帶……”話未完，主席笑出聲：“我是說材料信件。家鄉(xiāng)情況帶來了沒有？”這才化解尷尬。她把寫得密密麻麻的三封信遞過去，其中一封詳細說明丈夫宋毅剛并無血債。主席放到案頭，鄭重地點頭。

用餐間隙，陳國生提出想為養(yǎng)母立碑。主席低頭扒飯，筷子停頓幾秒：“澤建的墓要修，陳芬的墓也要修，可眼下新政剛起步，錢得先花在生產(chǎn)上。放心，終會修，但要等。”語氣平穩(wěn)，不帶絲毫感情外露。陳國生聽了，默默點頭。她后來回憶，那頓飯最普通：白菜、燉肉、米飯，卻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難忘。

當(dāng)晚離開中南海已近子時，北京街頭仍有微弱路燈，三人背影被拉得很長。文運昌斜眼看見陳國生一直攥著主席剛簽名的便條—批準(zhǔn)在衡陽縣民政部門為宋毅剛辦理“歷史清白”證明。短短十三字，解決了她一家多年的心病。

此后六年，陳國生先后兩次進京探親。五七年春，她十歲的小兒子宋陽正因為一件舊棉襖與母親賭氣，獨自一人坐上慢車北上。到北京后，憑聽來的只言片語，竟真找到田家英。田秘書哭笑不得，立即請示主席。主席批：“既來之，則安之，給小家伙安頓幾天，再送回?！彪S批撥了一百萬元舊幣當(dāng)路費，也算小外孫第一次“闖禍”的紀(jì)念。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衡山縣在紫金峰修建革命烈士陵園，地方政府主動提議：毛澤建、陳芬合葬，同立石碑。那一年，陳國生已近花甲。碑成之日，她步履蹣跚，仍堅持親手把一抔黃土撒進墓穴。她告訴在場的年輕人：“革命年代沒有誰是局外人，今天的好日子是許多人頂著槍口換來的。”

多年以后，人們再翻毛主席那句開場玩笑，常說他幽默?？芍檎呙靼?，他真正想問的不是禮物，而是“有沒有把基層真實情況帶來”。毛澤建生前最惦念的，就是湖南鄉(xiāng)下那些還沒翻身的窮人；陳國生把他們的處境寫在信里，帶進北京，這才是主席最掛念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