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的暮色像濃稠的墨汁，順著鎏金蟠龍柱緩緩流淌。胡亥蜷縮在冰涼的玉榻上，望著穹頂垂落的鮫綃帳，聽著遠(yuǎn)處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編鐘樂聲——那本該是慶賀平叛勝利的樂章，如今卻成了催命的喪音。他顫抖著伸手去夠案頭的夜光玉盞，酒液在杯中晃蕩，映出他蒼白扭曲的面容，宛如一幅將死之人的畫像。

"陛下又做噩夢了？"趙高的聲音從陰影中傳來，胡亥猛地驚醒，看見那張熟悉的臉在燭火下忽明忽暗。

胡亥下意識地抱緊傳國玉璽，卻發(fā)現(xiàn)璽角缺了一塊，像極了始皇帝畫像上崩裂的冠冕——那缺口不是自然磨損，是他昨夜憤怒擲璽時磕碎的。

"趙卿，"胡亥的聲音帶著哭腔，"父皇要?dú)⑽摇f我不配做皇帝。"

趙高走近，袖中滑出一塊碎玉："陛下請看，玉璽昨夜不慎跌落，臣已命人送去重鑄。"他的語氣太過溫柔，像哄騙孩童的謀士，卻讓胡亥想起沙丘行宮的那個夜晚，趙高也是用這樣的語氣說"陛下只需記住，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天命"。

胡亥盯著碎玉，那缺角處的紋路竟與他夢中的血滴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偶然發(fā)現(xiàn)的密詔殘片——那上面的字跡與趙高的筆跡驚人相似。

"趙卿，"他鼓起勇氣，聲音顫抖，"父皇的遺詔……是否真的傳位給我？"

趙高的瞳孔驟然收縮，燭火在他眼角跳成銳芒："陛下何出此言？始皇帝龍御歸天前，親口囑我……"

"夠了！"胡亥拍案而起，龍袍下的玉佩掉在地上，露出內(nèi)側(cè)刻的"扶蘇"二字——那是他偷偷從扶蘇舊物中取來的。趙高的目光落在玉佩上，胡亥看見他袖口的肌肉突然繃緊，像隨時會拔出藏著的匕首。

"陛下，"趙高緩步上前，聲音柔和得如同在哄一個受驚的孩子，"您為何要懷疑臣？您是始皇帝最疼愛的幼子，是天命所歸的秦二世。"

"可父皇為何不親自傳位給我？"胡亥的聲音帶著哭腔，"為何要讓趙卿您……"

"陛下，"趙高打斷他，聲音突然變得嚴(yán)肅，"始皇帝駕崩前，曾對臣說：'胡亥年幼，不堪重任，望卿輔佐。'臣謹(jǐn)記在心，日日為陛下分憂。"

胡亥愣住了，他從未聽趙高提起過這句話。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玉佩，那上面的"扶蘇"二字在燭光下若隱若現(xiàn)。

"趙卿，"胡亥的聲音突然變得堅(jiān)定，"我聽說，父皇臨終前召見了蒙毅，讓他傳位給扶蘇。"

趙高臉上的笑容終于僵住了，他緩緩道："陛下，這不過是流言蜚語。始皇帝駕崩時，您就在身邊，您親眼看見了遺詔。"

"我親眼看見的……"胡亥喃喃道，"只是一卷空白的竹簡。"

趙高沉默片刻，突然笑了："陛下，您太累了。來，讓臣為您斟一杯酒，助您安眠。"

胡亥看著趙高端起酒杯的手，那手上有一道細(xì)小的疤痕，他忽然想起，那道疤痕，正是在沙丘行宮時，趙高為他擦去臉上血跡留下的。

"趙卿，"胡亥突然問道，"您為何要幫朕？"

趙高將酒杯遞到胡亥唇邊，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復(fù)雜情緒："因?yàn)楸菹率谴笄氐幕实?，是臣的君?

"可您為何總說'陛下'，而不是'皇帝'？"胡亥問得有些急切，"您以前稱我為'公子'，后來才改口。"

趙高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平靜："臣習(xí)慣了，陛下不必在意。"

胡亥盯著趙高的眼睛，想從中找出一絲破綻，卻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測的平靜。

"趙卿，"他輕聲說，"我夢見父皇了，他說……說要拿朕問罪。"

趙高將酒杯放回案幾，輕輕拍了拍胡亥的肩膀："陛下不必多想，那是噩夢。天命在您身上，誰也奪不走。"

胡亥望著趙高，突然覺得這個曾經(jīng)熟悉的身影變得陌生而可怕。

"趙卿，"他猶豫著問，"您說，父皇真的傳位給我了嗎？"

趙高沉默片刻，終于開口："陛下，您是始皇帝的親生兒子，是大秦的二世皇帝。這是天命，也是事實(shí)。"

胡亥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龍袍上的金線。趙高看著他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但很快又恢復(fù)了溫和的微笑。

"陛下，"趙高輕聲道，"您太累了。不如先休息，明日再議國事。"

胡亥沒有回答，只是默默躺回玉榻，望著穹頂?shù)孽o綃帳，心中卻翻涌著不安的波瀾。趙高轉(zhuǎn)身離開，燭光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像一條盤踞的蛇。

當(dāng)胡亥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冰冷的玉榻上，案頭的夜光玉盞已空。他想起昨夜的對話，心中更加不安。他抓起案幾上的羊皮紙，上面是趙高親筆寫下的"陛下圣明"，字跡工整，卻透著一股刻意。

"趙卿，"胡亥喃喃自語，"您究竟在隱瞞什么？"

望夷宮的霜露凝結(jié)在青銅鴟吻上，折射出幽冷的光。當(dāng)章邯最后一封求援信呈到胡亥案前時，晨霧正悄然漫過丹陛，將羊皮紙上"項(xiàng)羽破釜沉舟，二十萬秦軍潰敗"的字跡浸得發(fā)潮。

胡亥握著信箋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指甲深深掐進(jìn)柔軟的羊皮，仿佛這樣就能將那刺目的文字碾碎。他猛地將信摔在丹墀上，玉冠上的東珠撞在青磚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散落的珠子骨碌碌滾過蟠龍紋，最后停在階下史官的腳邊。

"趙高前日還說關(guān)東盜賊不足為患！"胡亥的咆哮震得殿內(nèi)青銅編鐘嗡嗡作響，"如今函谷關(guān)外諸侯并起，楚國項(xiàng)氏、齊國田氏、趙國張耳……這就是他說的太平盛世？"

他抓起案頭堆積如山的告急文書，竹簡雨點(diǎn)般砸向蟠龍柱，墨字在飛濺的碎屑中若隱若現(xiàn)。階前執(zhí)戟郎官屏息低頭，望著自己盔甲上跳動的燭影，卻見那影子突然劇烈晃動——胡亥一腳踹翻了鎏金香爐，沉香灰撲簌簌落滿龍袍。

"趙高！"胡亥對著空蕩蕩的殿宇大喊，"趙高何在？"

沒有人回應(yīng)。胡亥的怒火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他想起趙高前日還說"關(guān)東盜賊不足為患"，如今卻連二十萬大軍都潰敗了。

"趙卿……"胡亥喃喃自語，"您為何不回我？"

望夷宮的宮墻下，閻樂的千余甲士裹著黑布悄然逼近。深秋的夜風(fēng)卷著枯葉，將士兵們的腳步聲與更鼓聲混在一起。當(dāng)衛(wèi)令仆射舉著火把喝問時，寒光一閃，人頭已滾落在地。鮮血濺在朱漆大門上，驚破了夜的死寂。

門后的小宦官嚇得癱坐在地，懷里抱著的祭祀用的太牢祭品散落一地，冷透的牛骨在月光下泛著青白。

"陛下，"閻樂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冰冷而毫無感情，"趙高大人請您移駕望夷宮。"

胡亥猛地從龍椅上站起，手指緊緊抓住扶手上的龍紋，指節(jié)發(fā)白。他顫抖著問道："趙卿為何不親自前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閻樂沒有回答，只是做了個請的手勢。胡亥無奈，只得起身。踏出寢殿的那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往日守衛(wèi)森嚴(yán)的宮殿，如今竟空無一人，只有寒風(fēng)卷著枯葉在回廊間穿梭，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望夷宮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胡亥看著站在面前的閻樂，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閻卿，"胡亥的聲音顫抖，眼中滿是驚恐，"您這是何意？"

閻樂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手中把玩著一枚玉佩——那是胡亥曾賞賜給他的。

"陛下，"閻樂的聲音平靜如水，"如今天下大亂，您已無力掌控局勢。為了大秦的江山社稷，臣懇請陛下退位。"

胡亥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閻樂："退位？你竟敢逼朕退位？我乃大秦皇帝，天命所歸！"

閻樂突然冷笑，笑聲中充滿了嘲諷："陛下，您可知，百姓們早已怨聲載道？您大修阿房宮，橫征暴斂，天下人恨不能食您的肉，寢您的皮！"

他逼近胡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今日，您只有兩條路：自盡，或被天下人誅殺！"

胡亥癱倒在地，淚水奪眶而出。他想起了父親始皇帝的威嚴(yán)，想起了曾經(jīng)的輝煌歲月，可如今，一切都如過眼云煙。

"我能見丞相一面嗎？"他哽咽著問道，心中還抱著一絲僥幸。

"不必了，"

胡亥仍不死心，哭喪著臉哀求：“那么，可以給我一個郡王當(dāng)嗎？萬戶侯也行。”

閻樂搖搖頭。胡亥絕望地叫道：“只要保全性命，我情愿做一名百姓，這總行了吧！

”閻樂說：“我奉丞相之命，為天下鏟除暴君，你說得再多也沒用，快快自裁吧！說罷，閻樂轉(zhuǎn)身離去。

胡亥獨(dú)自一人坐在望夷宮的臺階上，望著天邊的殘?jiān)?。寒風(fēng)吹過，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手中的玉佩滑落，摔在地上，碎成幾片，仿佛預(yù)示著他破碎的命運(yùn)。

"父親，兒臣對不起您……"他喃喃自語，聲音在夜色中漸漸消散。

回想起自己繼位以來的所作所為，他終于明白，是自己的昏庸無道，是自己對趙高的縱容，才導(dǎo)致了大秦帝國的覆滅?？梢磺卸继砹?，太晚了……

他緩緩拔出佩劍，劍身映出他絕望的面容。淚水滴落在劍身上，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來世，我不愿再生于帝王家……"

話音未落，劍光閃過，胡亥的身體重重倒下。鮮血染紅了臺階，也染紅了大秦帝國最后的余暉。

趙高站在暗處，看著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他的權(quán)力之路，又掃清了一個障礙。只是，他不知道的是，等待他的，同樣是一個充滿血腥與背叛的結(jié)局。

趙高走到胡亥的尸體旁，彎腰拾起那枚碎裂的玉佩。兩枚玉佩湊在一起，終于拼成完整的龍形——一枚是始皇帝的，一枚是他從趙姬那里偷來的。

龍首缺了一角，像極了傳國玉璽的缺口，更像大秦帝國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

"陛下，"趙高對著玉佩輕笑，"你的'趙政'終究輸給了我的'趙高'。"

殿外傳來童謠："趙高弒主，二世而亡，亡秦者，趙也！"

他握緊玉佩，棱角刺破掌心。血滴在胡亥的龍袍上，將"二世"二字染成"二趙"——一個是始皇帝的別名"趙政"，一個是他趙高的"趙"。

遠(yuǎn)處，咸陽宮的銅人正在熔化，那是始皇帝用來"永鎮(zhèn)天下"的神器，如今成了他登基的禮炮。

胡亥的眼睛還未閉上，直勾勾地盯著趙高。趙高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那個在甘泉宮玩皮球的少年，眼中還有天真。

"別恨我，"趙高輕聲說，"要恨，就恨這把龍椅吧。"

燭火終于熄滅，望夷宮陷入徹底的黑暗。胡亥的最后一眼，看見的是趙高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以及他龍袍上隨風(fēng)揚(yáng)起的"趙"字繡紋——那紋路，比始皇帝的龍鱗更猙獰，更冰冷，卻也更孤獨(dú)。

胡亥至死都握著斷裂的玉佩，"趙"字那半沾滿鮮血，與望夷宮地磚上的"囚"字朱砂印記遙相呼應(yīng)。趙高望著血泊中的尸體，忽然聽見隱宮傳來孩童的笑聲——那是他教胡亥刻字的午后，陽光透過窗欞，在竹簡上投下"趙"字的影子。

權(quán)力的荒誕在此刻達(dá)到頂峰：被囚禁的帝王，操控傀儡的權(quán)臣，還有即將分崩離析的帝國，都成了歷史長河中，一粒微不足道卻又刺痛人心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