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初夏，北京的空氣帶著槐花香。淮安縣委干部劉秉衡把一包舊影像交到周恩來手里。周恩來攤開來，一張張辨認，語氣平靜卻透出急切：“這是祖父，這是二伯……怎么沒有母親？”片刻沉默，他把那張寫著“爹爹遺像”的照片單獨抽出，指腹輕輕摩挲。那一瞬間，身邊工作人員才意識到，這位總理心底埋著一樁尚未彌補的疼痛——對父親和母親同樣深重的虧欠。

追溯這份虧欠，要從1898年說起。那年他父親周劭綱落第回鄉(xiāng)，背著空空的書箱，卻依舊堅持讓長子讀書。世道不穩(wěn)，他四處謀生，淮安、揚州、東北三省，都留下了他當賬房、抄書卷的身影。工資最高時不到三十銀元，卻硬是湊出學費寄往東北，讓十二歲的周恩來坐船奔向奉天府，就為了一個簡單念頭：讀書能改命。

父子不常見面。東三省苦寒，燈下來信只有寥寥數(shù)語：“兒安心求學，勿念?！敝苒烤V卻把信折了又折，貼身放好。1917年前后，他在齊齊哈爾煙酒事務(wù)局落腳，月錢安穩(wěn)，才算有了喘息。那年，他第一次從報紙上看到“五四運動周恩來”幾個大字，眼眶竟有些濕。懂不懂革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在做他認為對的事。

1927年后，通緝令鋪天蓋地。周劭綱謹慎隱名，在天津、深縣四處漂泊，卻暗中為兒子擔當交通聯(lián)絡(luò)。有意思的是，他從未在外人面前提過“我兒是周恩來”，怕連累，更怕影響兒子的布置。

抗戰(zhàn)爆發(fā)，大江南北烽煙四起。1938年5月，68歲的老人扛著簡易行囊，依周恩來來信獨自抵達武漢。那天，周恩來正參加文協(xié)理事會，臨別前只說一句：“失陪，各位，我父今晚十時到漢口。”會場鼓掌聲很長，他甚至沒來得及鞠躬。

漢口保不住，父親跟隨八路軍辦事處輾轉(zhuǎn)湘鄉(xiāng)、衡陽、貴陽，再到重慶紅巖。途中他常給青年戰(zhàn)士講淮安的運河、揚州的鹽船，調(diào)侃自己“考過秀才卻只會管倉庫”，年輕人都愛聽。紅巖歲月，他掃院子、看倉庫，也沒閑著：誰缺棉衣，他就拆舊被換新面料；誰打擺子，他掏出私藏黃酒，摻姜片遞過去。

老人最大的毛病是愛喝。周恩來偶爾陪杯，更多時候只能叮囑：“別貪杯，沒人扶你可麻煩?！崩先俗焐洗饝?yīng)，背地里還是偷偷小酌。1942年盛夏，重慶悶熱。他突然高燒，轉(zhuǎn)天臥床不起。鄧穎超去探望，老人拉著她手，反復問：“恩來怎么不來看我？”鄧穎超柔聲說：“他出差，馬上就回?！崩先藫u頭，嘴唇動了動，沒再繼續(xù)。

同一時間，周恩來因小腸疝氣在九龍坡醫(yī)院開刀。南方局幾位負責同志商量：總理術(shù)后虛弱，不能讓噩耗刺激。于是，周劭綱7月10日病逝的消息被暫時封存，靈柩停放在紅巖防空洞。兩天后，送報童一句無心話傳進病房：“倉庫老大爺走了?！敝芏鱽硭查g明白，強撐著下午辦理出院。

7月13日黃昏，他拖著未拆線的腹部傷口回到紅巖。見到鄧穎超，第一句話便是：“我父在哪兒？”鄧穎超淚落，無言以對。周恩來沉默一分鐘，轉(zhuǎn)身奔向防空洞，撫棺長跪，聲音沙?。骸昂簛磉t?！笔仂`整夜，他沒有坐下，也沒讓人攙扶。

第二天簡樸安葬于小龍坎復元寺后坡。毛澤東專電慰問：“重病新愈，務(wù)必節(jié)哀，切記珍重?！敝芏鱽硎针?，回了五個字：“多謝，請放心。”

從此，他隨身攜帶那張三英寸遺像。會議文件再厚，皮夾再鼓，照片始終最靠里層。1960年在中南海，他對劉秉衡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父親一輩子沒做過壞事，也沒享過什么福，卻把骨肉情都給了我?！闭Z氣平靜，卻聽得人心口發(fā)緊。

1974年，病情惡化的周恩來對侄子周炳鈞提起父親：“他月工資從未超三十塊，卻幫我掩護過重要文件，這一條，足夠我敬他一生?！比齻€月后，他住進醫(yī)院，只帶了兩樣私人物品：一本工作筆記和那只舊皮夾。皮夾里仍是那張泛黃的“爹爹遺像”，邊角一點沒卷。

1976年1月8日凌晨，總理在燈下合上雙眼。整理遺物時，醫(yī)護人員輕輕抽出皮夾，照片背面那四個遒勁小字依舊清晰。對旁人而言，這或許只是老照片；對周恩來，那里有父親最后一次詢問：“我兒子怎么不來看我？”只可惜，他再無機會作答。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