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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托舉?被磚廠吞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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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天,32歲的楊寧第一次見到從磚廠做苦工被尋回的父親楊忠奎時,發(fā)現(xiàn)父親眼里閃過一瞬間的光。

“還活著就是好事!”楊寧以為這是時隔17年后父親還認識自己的訊號。隨后,楊忠奎跟隨楊寧回到云南省尋甸縣的老家。

像楊忠奎這樣“從磚廠回來的人”,是長期受困的流動弱勢群體。他們壯年時為生計外出打工,不久便和家人失聯(lián),在流浪過程中被磚廠工頭帶走,被迫在高強度流水線上做苦力。當被警方發(fā)現(xiàn)解救時,往往因長時間超負荷勞動,已伴有不同程度的智力殘疾和永久性身體傷害。

2019年冬天,記者曾輾轉(zhuǎn)云南多地,查證核實當?shù)囟嗉掖u廠雇傭并控制殘障人士勞動。六年后的夏天,在社會公益人士和熱心群眾的舉報下,此類蒙著“公益收留”面紗的非法用工鏈條再度被曝光。

此類現(xiàn)象為何屢禁不止?利益輸送鏈條該如何斬斷?這些受害者被解救后,未來的生活又該由誰來托舉?國務院辦公廳2025年6月印發(fā)的《促進殘疾人就業(yè)三年行動方案(2025—2027年)》明確規(guī)定:各地人力資源社會保障部門加大監(jiān)管力度,依法依規(guī)糾治侵害殘疾人就業(yè)權益的行為。發(fā)現(xiàn)經(jīng)營性人力資源服務機構、勞務派遣機構侵害殘疾人就業(yè)權益行為的,及時將相關線索移交主管部門并協(xié)助查處。

本次報道就殘障人士從非法用工地回家后的難題,展開記錄和追問。



上官正義探訪的一家強迫殘障人士做工的磚廠外景。 上官正義供圖

污垢嵌進皮膚

去做體檢,這是楊忠奎回家后,楊寧決定為父親做的第一件事。

當醫(yī)生撩開父親的袖子和褲管,楊寧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已彎曲變形,雙腿滿是淤紫,還有骨折過的痕跡。從父親的只言片語中,楊寧拼湊出一些事實:他的雙腿經(jīng)常被工頭拿鋼管打,還曾經(jīng)被很多人圍毆。


楊忠奎在家中吃飯。 受訪者供圖

經(jīng)過磚廠的一輪輪折磨,現(xiàn)年53歲的楊忠奎已基本喪失勞動能力,做不了需要手腳并用的農(nóng)活,但他依然熱衷于扛舉家中重物。

“可能是他在磚廠被人逼著搬磚后,形成的習慣?!睏顚幉聹y。

今年6月18日,楊寧接到河南開封市祥符區(qū)警方的電話,被告知楊忠奎可能有線索。隨后警方發(fā)來一張老年男子在磚廠的照片,楊寧一眼認出那是父親,“他只是面容變老了,很臟,污垢都嵌進了皮膚……”

楊寧趕緊讓在安徽工作、距離父親更近的弟弟去開封做DNA比對,結果證實那就是他們的父親。楊寧弟弟把父親接回云南老家,楊寧早早在火車站等候,楊忠奎一看到他就激動地“咿咿呀呀”喊叫,他認出了大兒子。

從今年6月開始,打拐志愿者上官正義(化名)輾轉(zhuǎn)全國30多家磚廠,解救被強迫無償勞動的殘障工人。他發(fā)現(xiàn)在這些磚廠中,藏匿著不少失蹤長達二三十年的殘障人士,其中不少人的戶口都已被注銷,家人也以為他們已離世。

9月25日,劉德宏失蹤近26年的弟弟劉德軍被廣西南寧救助站解救,送回位于云南省巧家縣小河鎮(zhèn)的老家。

當?shù)嘏沙鏊ぷ魅藛T是在玉洞高速路口發(fā)現(xiàn)劉德軍的。警方通過信息比對,初步確認他是小河鎮(zhèn)一位失蹤人員。通知家屬后,身份得以核實,但是家屬的第一反應是“不敢相信”。

現(xiàn)在只要家里人追問磚廠的事,楊忠奎就會搖搖頭,艱難地表達著:“就是上磚,一直上磚,不給錢……”

六年前,記者在云南硯山縣調(diào)查時,曾目睹過藏匿了12名殘障人員強制做工的磚廠。磚廠建在一個自然村的半山腰,偏僻得像一個不起眼的半拉子工地,紅磚高低摞疊,“叮叮咚咚”的作業(yè)聲響不間斷發(fā)出……

上官正義今年曾以買磚顧客身份到多家磚廠臥底,故意打聽那些動作遲緩工人的具體情況。一家廠內(nèi)拉磚的師傅告知:“他們都是傻子,所以慢,正常人誰會去干這種事?”

上官正義曾在磚廠里給這些殘障人士分煙,想觀察他們的自主意識。他們一般會接過煙抽,但不會按照基本社交禮儀向他點頭微笑或道謝。根據(jù)周邊人及涉事工頭的描述,來磚廠時,他們?nèi)跃邆湟欢ㄐ袨槟芰妥灾饕庾R,否則工頭發(fā)布的指令他們也聽不懂,無法投入工作。


一位殘障人員在磚廠內(nèi)做工。 上官正義供圖

六年前,記者在云南硯山福興磚廠調(diào)查時,附近小賣部老板描述,這些“憨包”大部分剛來的時候挺正常,會洗衣裳,晾被子。她眼睜睜看著他們在一兩周內(nèi)被強迫重體力勞動之后,身上變得臟臭,經(jīng)常自言自語,隨地大小便。有人剛來時還知道名字和家,后來都不知道了。

“我去安平磚廠是6月中旬,室外氣溫有三十多攝氏度,殘障工人在聚熱的鐵皮屋里勞動,剛燒好的磚還散發(fā)著熱氣,屋內(nèi)像個蒸籠,超過40攝氏度。屋里裝著幾個大功率排風機用于降溫,卻把粉塵全都吹到工人身邊……”上官正義描述。

為何大量殘障工人會聚集在磚廠而非其他行業(yè)?一位業(yè)內(nèi)知情人士表示,這和國內(nèi)大部分磚廠生產(chǎn)模式的變化有關——現(xiàn)在的磚廠基本實現(xiàn)了半自動化生產(chǎn),大部分環(huán)節(jié)不需要人工,但裝車環(huán)節(jié)還需要人力。成品磚從窯里燒制出來,通過傳送軌道推出后,要及時裝車或運到貯存點。而該環(huán)節(jié)是在高溫和大量粉塵聚集的環(huán)境里運作,很難招到工人,工頭就控制一批殘障人士替代。


上官正義探訪的一家強迫殘障人士做工的磚廠外景。 上官正義供圖

和兩班倒的磚廠工人不同,這些殘障人員沒有明確的休息時間。在山西一家磚廠,一位殘障工人對上官正義悄悄說:“只要動作一慢,工頭就用夾磚的鋼夾子戳眉心和脊骨?!?/p>

上官正義所見的磚廠殘障人員幾乎都沒有勞動保護。他唯一一次看到殘障工人戴著手套,也是已破爛穿孔的,“估計是別人用剩的,他翻個面繼續(xù)用?!?/p>

他曾在一家磚廠里看到工頭給他們煮的面條,一大鍋黑乎乎的,傍晚再去看,那鍋面條已經(jīng)餿了。

“我親眼見過公安部門解救出來的殘障工人,大多體型極度消瘦,手掌也都變形了?!鄙瞎僬x說。

神志還算清醒些的人也會反抗。在山西長子縣的磚廠,有位輕度智力殘疾的工人,向上官正義講述過自己逃跑的經(jīng)歷:逃跑后很快就被找回來了,還挨了一頓打?!皶r間長了,就不跑了?!彼f。

“收留”的幌子

今年10月上旬,在中部地區(qū)一家使用殘障工人的工廠內(nèi),工廠主吳強(化名)對記者描述,他已將手下的3位殘障工人主動轉(zhuǎn)交給政府安置了。這些人都是他近年外出到附近做生意時“撿來的”,還有一位殘障工人是自己“跑到家門口的”。

吳強的家距離山腳下有1個多小時的車程,山路崎嶇蜿蜒。當記者對這一說法表示質(zhì)疑時,他改口解釋:“他可能是之前被其他工頭帶到這里的,逃跑時迷路了?!?/p>

吳強多次強調(diào)自己是收留而非勞役這些工人,讓他們做的也僅是力所能及的活兒。他向記者展示了幾位殘障人員的住所——一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蓋起來的磚瓦平房,室內(nèi)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幾名殘障工人分住在兩個逼仄的房間。床上堆滿他們被政府部門帶去安置前,在家中穿的破舊衣服。


殘障人員在這位包工頭家中睡覺的房間。 楊書源 攝

“你看,下雨天干活,我都給他們準備了雨衣。”吳強說。這幾位殘障人員住的房屋邊上,是吳家近些年蓋起來的兩層樓房,寬敞明亮,供其他家庭成員居住。

在村口,吳強所在行政村的村委書記也承認,包括吳強在內(nèi)的數(shù)位村民有使用殘障工人的情況,但并沒有當即上報政府部門。

這種對非法用工行為的“包庇”十分普遍。“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網(wǎng)絡,周圍人可能知情不報,甚至通風報信,幫涉事人員掩蓋非法用工行為?!鄙瞎僬x在現(xiàn)場核實情況時,也曾遭到工廠附近村民的圍堵盤問。

“這些殘障人士,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流浪狀態(tài),村里人也是在保證善待他們的情況下,收留這些人的。”前述村干部解釋。目前,該村所有外來殘障人員均已被政府相關部門接走安置。

“有的村民和這些殘障工人也有了一定的感情,之前有一位殘障工人被接到社會福利機構安置時,他還哭了,不愿離開?!彼枋?。

這種觀點在網(wǎng)絡上也有一定聲量。上官正義在舉報磚廠的非法用工情況后,常有人在網(wǎng)上攻擊他:都是被家人拋棄的流浪漢,沒有工頭收留他們,這些人就沒吃沒喝,生存不下去。

每當看到這樣的評論,上官正義都義憤填膺:“這些流浪人員,大部分并不是被家人遺棄的,而是因為外出務工等原因,和家人失聯(lián)的。從目前我參與的解救案例來看,殘障工人尋親成功比例大約在80%左右,很多家庭都沒有放棄尋找他們。”


一位尚未找到家人還在當?shù)馗@壕幼〉臍堈瞎と恕?楊書源 攝

這幾年,楊寧試著讓當?shù)胤劢z數(shù)量十多萬的本地博主幫忙發(fā)布父親的尋人啟事;他也去當?shù)嘏沙鏊鶊蟀傅怯?、錄入DNA,還要時不時應對索要數(shù)萬元“信息費”的假線人。

在楊寧的童年記憶里,父親楊忠奎一直在家務農(nóng),語言表達能力較差,反應有些遲緩,但身邊人從未將他和“智力殘疾”聯(lián)系起來。2008年,楊忠奎為了還清家中外債,跟隨同鄉(xiāng)外出打工,從此家人再也沒收到過他的消息。

劉德軍今年45歲。村里與他同齡的人回憶,他小時候讀書不靈光,一年級留級3次后輟學,但當時也沒有人認為他智力殘疾。

在21世紀初的中國農(nóng)村,人們對精神殘疾的認知有限。這些被身邊人認為“呆呆笨笨”的人也卷入進城務工的大潮,也踏入了潛在的險境。

17年前離家時,楊忠奎還會去家附近的小商店買日用品,但被接回家后,楊寧發(fā)現(xiàn)楊忠奎對錢完全失去認知。楊寧教了他許久,收效甚微。這似乎從側(cè)面印證,楊忠奎在磚廠沒有接觸過勞動報酬。所謂工頭“好心收留”的說法顯然不成立。

也有人有收入,但與勞動強度極不匹配。劉德軍回家后曾向家里人提及:“在廠里干活時,一個月發(fā)20塊錢的工資。”

今年10月初,記者在中部地區(qū)一家鄉(xiāng)村福利院內(nèi)看到倚在大門旁的陳平(化名)。他主動撩起褲管,腿上露出大面積潰爛的傷口,他說是在廠里消毒時,被消毒水泡的。


陳平在展示自己做工時腿上受的傷。 楊書源 攝

工作人員告訴我們,他來福利院前曾被工頭帶去一家工廠做苦力。問及他來福利院的情況,他說了好幾遍:“之前在廠里干活,沒給錢!”

盡管認知有限,但大部分進過磚廠的殘障工人都會竭力表達一個事實:“沒拿到過錢”。

黑中介交易鏈

如今在社交平臺上,中老年殘障人員在黑中介、包工頭和磚廠老板之間轉(zhuǎn)手的交易鏈條依舊有跡可循。

11月中下旬,記者在一社交平臺上找到一家昆明用工中介機構,該中介經(jīng)常將勞動力送往各地小工廠,做沒有太多技能要求的“小工”。記者詢問是否接收智力有缺陷的工人時,客服表示:“先要看看這幾個人的視頻,確定下他們的殘疾程度?!?/p>

記者還聯(lián)系了另一位東北地區(qū)的磚廠包工頭,他對于招聘智力殘疾人士態(tài)度謹慎: “我習慣人走賬清,但這樣的人到了冬天哪兒也去不了,你還得養(yǎng)著他。”但這位工頭也表示,身邊有不少同行會接收殘障工人。

“‘大傻’一般都是工頭招工來的,工頭負責他們在磚廠內(nèi)的生活。但磚廠老板也是知情的。他們甚至更想用這種工人:動作慢一點,但是不偷懶,不會卷入廠內(nèi)工人小團體斗爭,不會打架?!绷昵?,記者在云南調(diào)查黑磚廠用工事件時,磚廠附近小賣部老板曾如此描述。

當時另一家磚廠老板也承認“廠里用過‘憨包’”。“去年來了名楚雄包工頭,他就是收管理費。憨包都是一位姓張的二包工頭帶來的。”在這位老板的言語間,磚廠用工環(huán)節(jié)被多層轉(zhuǎn)包,他只負責每月按包工頭上報的工作量發(fā)錢,因此“招什么樣的工人、工人干活效率如何”和他無關。

今年上半年,上官正義在一些招工網(wǎng)站和論壇上,看到過黑中介“售賣”殘障工人的帖子。他們直接在招工評論區(qū)、群組內(nèi)留言:“手里有幾個大傻,誰要?”“大傻出租,大傻搬磚……”

在山西呂梁市鑫宇建材磚廠,上官正義配合警方查獲一起非法用工案。兩名智障人員和一名工頭被帶走。工頭供認,其中一名來自河北邯鄲,是他在河南安陽以1萬元左右從云南人手里買的;另一名是他2020年從安徽人郭某手里租來的。開始趙某每天支付郭某100元,后趙某將殘障工人藏匿,無償給自己干活。


一位殘障人員在磚廠內(nèi)搬磚。 上官正義供圖

隨著今年下半年警方對黑磚廠非法用工查處力度加大,網(wǎng)絡上這類帖子逐漸式微,但并不意味著這一黑產(chǎn)絕跡。

有的工頭在被查后,會拿出預先在殘障人員口袋里放的幾百元錢辯解:“我用他們是給工資的?!?/p>

但無論非法用工以何種“偽善”面目存在,司法程序上的案件定性并不受影響。上官正義親歷的這些案件中,只要公安機關在現(xiàn)場固定了證據(jù),工頭或知情的磚廠負責人,基本都會以強迫勞動罪被立案偵查并提起公訴。

雖有法律制裁,但威懾力并不顯著——9月中旬,上官正義向湖南冷水江市相關部門舉報明桓磚廠工頭涉嫌控制殘障人員做工,協(xié)助公安解救出16名殘障人員。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家磚廠已是慣犯,2017年8月就有殘障人員在該廠“熱死”,磚廠負責人賠償了家屬3.5萬元。

“這種買賣成年殘障男性的行為,應納入拐賣人口的范疇,增加工頭、工廠主犯罪成本?!鄙瞎僬x多次公開倡議。

但從目前的司法實踐來看,并不容易?!拔覈?997年刑法有拐賣人口罪的設定,但后來改為了拐賣婦女、兒童罪。立法機關認為拐賣婦女和兒童才是這一犯罪行為的主要形式,這就把已滿14周歲的男性被拐賣的可能完全排除在外了。這一群體在刑法保護出現(xiàn)了空白?!蔽髂险ù髮W法學院副教授、刑法研究專家陳小彪表示。

他進一步解釋:工頭或者工廠主以暴力控制這些殘障人士,主要觸犯非法拘禁罪和強迫勞動罪。若在組織勞動時故意使用暴力致人傷殘或死亡,還會構成故意傷害罪。但相比拐賣婦女、兒童罪,這些罪名量刑較輕?!肮召u婦女、兒童一般是判3到10年,情節(jié)嚴重就會判10年以上,甚至是10年以上到無期徒刑、死刑,而非法拘禁罪和強迫勞動罪,最高刑期才10年。”

“強迫勞動罪和販賣人口罪的核心區(qū)別之一是獲利途徑不同。無論殘障人員是否由工頭花錢獲得,工頭的主要營利手段還是通過控制他們勞動賺錢,如果是拐賣婦女兒童,人販直接把人賣出后就脫手了,是一錘子買賣?!睆氖鹿娣煞盏臍埣踩寺蓭熜菱x輝分析了此類案件按“拐賣人口”量刑的難點。

上官正義還發(fā)現(xiàn),不少涉案工頭或工廠在違法行為敗露后,會讓殘障人員逃往深山,以減輕法律責任。但這些逃散的殘障人員很有可能再度被其他工頭控制。所以只有幫這些殘障人員尋找到親人或安置在當?shù)厣鐣@麢C構,而非流于表面的“排查驅(qū)趕”,才能杜絕他們再次流入非法用工市場。

“追討工資太難”

回家兩個多月后,楊忠奎狀態(tài)好了不少,也能簡單表達意愿了。只要楊寧一喊 “爸爸”,他就會從茫然不知狀態(tài)中“醒來”,遲緩抬頭應答。

他跟在兒子身后,形影不離。每次楊寧問他,他就說:“這輩子再也不出去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p>

11月是家里20多畝地收土豆的日子。楊寧帶楊忠奎來到田里。他忙著挖土豆、裝袋,楊忠奎聽不懂指令,也沒有力氣可使,就在一旁盯著兒子看得出神。他哪怕偶爾撿起已挖出的土豆,在手里攥一會兒,又隨意丟棄了。


楊忠奎回家后,經(jīng)常和兒子去自家地里溜達。 受訪者供圖

“他真的什么都干不了?!睏顚帩M臉惆悵。他和愛人靠每年三四萬元的種地收入,養(yǎng)著喪失勞動能力的父母和兩個孩子?;丶液螅诋?shù)卣膮f(xié)助下,楊忠奎辦理了每月400多元的低保。但這筆錢無法覆蓋楊忠奎的所有開支。楊寧帶他去縣里看病,開治療神經(jīng)性疾病的自費藥,每月僅這一筆花銷就有1000多元。

楊寧也試著找當?shù)卣?,追回父親在黑磚廠做工的工資,得到的回復是:非法用工發(fā)生在河南開封,當?shù)卣矡o能為力。

11月8日,劉德軍被找回的第43天,他又在村里的鮮花地附近走失了,家里人四處張貼尋人啟事。

第二天上午,劉德軍自己走回了家。面對家人的詢問,他說不出自己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回來的。

這次走失,讓平日照料他的二哥劉德宏感受到了沉重的負擔:現(xiàn)在劉德軍身邊24小時離不開人了,得抽出一個勞動力在家看護。為此,本來和睦的兄弟幾人因為這位殘障弟弟的贍養(yǎng)問題產(chǎn)生了矛盾。

另一方面,劉德軍的社會福利保障體系尚不明朗。由于他的戶口曾被注銷,無法享受許多政策幫扶,殘疾證也還在當?shù)孛裾块T的協(xié)助辦理中。唯一確定的支持是村里承諾的最低生活保障,但具體金額和發(fā)放時間也沒有明確。

“很多殘障人士,回鄉(xiāng)已是病痛纏身的老人,父母也都不在世了,監(jiān)護責任落到了兄弟姊妹或子女頭上。”在上官正義看來,對于這些殘障人員而言,申請到穩(wěn)定的社會保障是家里人能夠長期贍養(yǎng)他們的前提。在這方面,不少地方政府已在更主動地嘗試。

今年6月,上官正義協(xié)助湖南臨湘警方在轄區(qū)內(nèi)艷飛磚廠解救出5名殘障人后,當?shù)卣畮鸵幻й?7年的河南商丘男子找到老家。工作人員驅(qū)車數(shù)千公里,將他送回家,后又幫他成功追討了10萬元勞動所得。

“如果相關部門能在刑事拘留涉嫌非法用工的工頭、工廠老板時,同步凍結他們的銀行資產(chǎn),這對后續(xù)清算他們拖欠殘障人員的工資更為有利的?!鄙瞎僬x建議。

11月初,楊寧意外收到一份來自開封當?shù)毓驳蔫b定意見通知書,其中提到警方對安平磚廠涉案工頭自2025年以來通過殘障工人獲利數(shù)額進行了司法會計鑒定:今年3月起,龍姓工頭伙同父母和叔叔,管理其去世弟弟遺留下的4名殘障人員在安平磚廠強迫勞動,并通過微信收取磚廠主118192元的勞務費。

收到鑒定書后不久,楊寧接到了開封市安平磚廠調(diào)查組工作人員的電話,對方表示地方政府愿意出資,按照涉案工頭交代的情況以及案件調(diào)查結果,先行墊付殘障人士一部分工資。

但當?shù)弥數(shù)卣疄闂钪铱刃袎|付的工資為9000元時,楊寧難以置信:“我父親身上傷痕累累,為何只領到了3個月工資?來安平磚廠前的十多年里,父親究竟在哪里?”

記者聯(lián)系了和楊寧對接的安平磚廠工作組工作人員。他解釋,按照目前公安對相關當事人的調(diào)查問訊結果,楊忠奎在安平磚廠的做工時間確實只有3個月。

每月3000元的政府墊付款并沒有時薪標準作為參考,主要為了補貼殘障人士回家后幾個月內(nèi)的生活。此前有多位殘障工人的家屬聯(lián)系轄區(qū)內(nèi)的相關部門反映生活困境,當?shù)卣@才決定先行墊付。

“等刑訴開庭后,法院將核算每位工人工作時長,可能會在減去政府先行墊付的補貼后,再給工人們賠付一筆錢?!边@位工作人員表示。

這筆臨時的保障,或許能解燃眉之急,但并非維權的終點?!凹覍偃绻胫鲝埡罄m(xù)賠償,除一般的勞動仲裁外,也可向勞動仲裁機構或者勞動監(jiān)察部門舉報,由勞動管理部門責令磚廠或工頭支付工資?!标愋”虢忉?,如果強迫勞動案件刑事立案,還可以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責任追賠,但賠償金額相對較低。

“如果在強迫勞動中,殘障工人出現(xiàn)了工傷,工頭或磚廠老板必須承擔民事責任;如果要認定殘障人員精神方面的賠償,需要有醫(yī)院或者相關機構的鑒定報告,并且指出當事人受到的精神損失和磚廠或工頭的施暴行為有關。”他補充道。

這些法律流程讓身在云南農(nóng)村的楊寧感到茫然。直到11月底,他仍不知該去哪家醫(yī)院為父親開出受法律認可的精神疾病證明。

“但只要他在,養(yǎng)他就是我作為兒子的責任?!鄙罹狡鹊臈顚?,表明著不會再讓父親離家的決心。

原標題:《何以托舉?被磚廠吞噬的人生》

欄目主編:王瀟 文字編輯:王瀟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楊書源 馬秀婷 李睿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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