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醫(yī)院那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心電監(jiān)護(hù)儀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滴”聲。窗外的天陰沉沉的,像是隨時要壓下來。
婆婆靠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氧氣管,那張平時總是緊繃著的臉,此刻卻顯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紅潤。她費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床頭柜。
“把……把那個紅漆木盒子……拿來。”
我趕緊放下手里正削了一半的蘋果,擦了擦手,把那個放在柜子最深處的雕花木盒捧到了她面前。
小姑子趙紅一直坐在離床最遠(yuǎn)的沙發(fā)上玩手機(jī),聽到這話,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高跟鞋在水磨石地板上踩得“嗒嗒”響,幾步就沖到了床邊,甚至把我擠得打了個趔趄。
“媽!是不是那個?您以前說的那個傳家寶盒子?”趙紅的眼睛亮得嚇人,死死盯著木盒。
婆婆喘了幾口粗氣,點了點頭,顫抖著手打開了盒子。
一瞬間,病房里仿佛亮堂了幾分。紅絲絨的襯底上,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套金首飾——粗大的金項鏈、沉甸甸的金手鐲、還有兩枚鑲著綠翡翠的金戒指。旁邊還塞著兩個厚厚的存折。
趙紅倒吸了一口涼氣,手都要伸進(jìn)盒子里去了:“媽!這……這些都是給我的吧?您以前可說過,閨女是貼心小棉襖?!?/p>
我站在一旁,手里還握著那把水果刀,心里五味雜陳。這幾年,婆婆癱瘓在床,端屎端尿、擦身喂飯的都是我。趙紅一個月能露一次面就不錯了,每次來還要嫌家里有老人味兒。
婆婆看了看趙紅,又看了看站在角落里一言不發(fā)的老公趙剛,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移開了。
“紅啊……”婆婆聲音嘶啞,“這盒子……歸你。密碼是你生日?!?/p>
趙紅歡呼一聲,一把搶過盒子,抱在懷里緊緊的,生怕誰跟她搶似的:“哎然!謝謝媽!我就知道媽最疼我!您放心,我肯定好好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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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趙剛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看了一眼妹妹那副護(hù)食的樣子,又把頭低下了。
“媽……”我忍不住叫了一聲,雖然沒指望分什么金銀財寶,但這么多年的付出,哪怕是一句認(rèn)可的話也好啊。
婆婆似乎這才想起我來。她指了指床底下:“林悅啊,你去……把床底下那個壇子拖出來?!?/p>
我愣了一下,蹲下身,從床底深處拖出一個灰撲撲、甚至沾著些陳年油垢的陶土壇子。這壇子不大,肚子圓滾滾的,上面封口的泥封都裂了,看著就像是農(nóng)村腌咸菜用的破壇子。
“媽,這是?”我看著這臟兮兮的東西,有些發(fā)懵。
婆婆喘氣聲更重了,眼神有些渾濁:“這里面……是咱家以前腌的老咸菜鹵子,還有這個壇子……都給你?!?/p>
“給我?”我不可置信地指著那個壇子。
“對……給你。”婆婆死死盯著我,那眼神里竟然透著一股少見的嚴(yán)厲,“拿回去……別扔。記住,千萬別扔……這是給你的念想。”
趙紅抱著首飾盒,瞥了一眼地上的壇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嫂子,你看媽多公平。我拿金子,你拿壇子。這壇子看著有些年頭了,回去洗洗,還能腌兩斤蘿卜呢。媽這是怕你以后沒菜吃啊?!?/p>
我咬著嘴唇,看向趙剛。趙剛皺著眉,扯了扯我的袖子:“行了,媽給啥就是啥,別惹媽生氣。趕緊收著吧?!?/p>
02
婆婆是在當(dāng)天后半夜走的。
喪事辦得很快,趙紅全程除了哭幾嗓子,就是在擺弄她剛繼承的那些金首飾。靈堂前,她一邊燒紙,一邊跟來吊唁的親戚顯擺手腕上的金鐲子。
“這是我媽留給我的,說是傳家寶。哎呀,沉甸甸的,壓得手腕疼?!壁w紅故意把袖子擼得老高。
旁邊的七大姑八大姨湊過去看:“喲,這成色不錯啊,老太太私房錢不少嘛?!?/p>
“那可不,媽最疼我了?!壁w紅得意洋洋,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笑話,指著角落里那個我剛帶回來的臟壇子,“不過我嫂子也沒落空,媽給了她個寶貝。”
親戚們好奇地看過去:“啥寶貝?”
“諾,就是那個腌菜壇子!”趙紅笑得前仰后合,“媽說讓她帶回去腌咸菜,那是給她的念想!看來在媽心里,嫂子就是個干粗活的命?!?/p>
周圍響起了一陣稀稀拉拉的哄笑聲。
我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當(dāng)眾扇了一巴掌。我不想在靈堂吵架,只能蹲下身,用抹布默默地擦拭那個壇子。壇子表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油泥,黑乎乎的,散發(fā)著一股怪味。
趙剛走了過來,踢了踢那個壇子,一臉的不耐煩:“悅,你還真把這破玩意兒當(dāng)寶貝供著?。窟@多臟啊,剛才二舅都問我這是不是垃圾桶。等會兒賓客散了,直接扔垃圾堆得了?!?/p>
“不能扔?!蔽翌^也沒抬,用力摳著壇子口的一塊干硬的泥巴,“媽臨走前特意交代的,說了好幾遍‘千萬別扔’。這是遺愿?!?/p>
“遺愿個屁!”趙剛壓低聲音罵道,“她就是老糊涂了!你想想,金子給趙紅,存款給趙紅,就給咱留個破壇子,這擺明了就是惡心人!你留著它,就是留著這個恥辱,天天提醒咱們在這個家沒地位!”
“趙剛!”我猛地抬頭,眼圈紅了,“我在乎的不是錢!這幾年我對媽怎么樣你也看在眼里,她就算不給我錢,給我留個念想也是好的。這壇子雖然破,但既然是媽給的,我就得留著?!?/p>
趙紅這時候湊了過來,手里磕著瓜子,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哥,你就別勸嫂子了。嫂子這人實誠,說不定人家覺得這壇子里有玄機(jī)呢?比如里面藏著藏寶圖?”
說完,她自己又樂了:“哎喲笑死我了,這破壇子口都封死了,晃蕩著也不響,里面估計連鹵汁都干了。嫂子,你要是真想要,回頭我給你買個新的玻璃罐子,這玩意兒擺在家里,晦氣!”
“我不嫌晦氣?!蔽艺酒鹕?,抱起那個沉甸甸的壇子,冷冷地看著趙紅,“既然分了家,這壇子就是我的私有物品。你們嫌臟,我抱回我自己屋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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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深夜。
趙剛一進(jìn)門就把領(lǐng)帶扯下來扔在沙發(fā)上,滿臉的疲憊和怨氣:“今天趙紅那得意的樣子,真讓人看不慣。還有那些親戚,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好像我是個沒用的軟飯男?!?/p>
我沒理他的抱怨,徑直抱著壇子進(jìn)了衛(wèi)生間。
燈光下,這壇子顯得更加丑陋。表面的污垢像是一層癩皮,有的地方還掛著不知哪年的蜘蛛網(wǎng)。我找來鋼絲球、洗潔精,戴上橡膠手套,開始一點點地刷。
“嘩啦啦——”水流沖刷著壇身。
隨著黑色的油泥被一點點搓下來,壇子原本的顏色開始顯露出來。它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粗糙的紅陶,而是一種淡淡的青白色。
趙剛倚在衛(wèi)生間門口,手里夾著煙:“別費勁了,刷干凈了也是個裝咸菜的。你還真打算用它腌蘿卜???我可不吃?!?/p>
“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我用力擦著壇子底部的一塊頑固污漬,“這壇子手感不對?!?/p>
“啥手感?”趙剛吐了個煙圈。
“太滑了?!蔽彝O聞幼?,摘掉手套,用手指肚輕輕摩挲著洗干凈的一小塊區(qū)域,“而且這重量也不對。普通的土陶壇子沒這么壓手。這東西摸著像瓷的,涼沁沁的。”
趙剛嗤笑一聲:“瓷的?咱媽那摳搜樣,能用瓷壇子腌咸菜?估計就是那種上了一層劣質(zhì)釉的陶罐子。你別自己騙自己了?!?/p>
我沒理他,繼續(xù)刷。當(dāng)整個壇子終于露出真容時,我愣住了。
這壇子雖然造型古樸,看著有點笨重,但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溫潤的梅子青色,上面沒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圖案,只有幾道看似隨意卻又流暢的開片紋路。雖然口沿處有些磕碰,但這顏色在燈光下,竟泛著一種說不出的寶光。
“剛子,你過來看?!蔽艺泻糈w剛。
趙剛不耐煩地湊過來,掃了一眼:“喲,刷干凈了看著稍微順眼點。這顏色還挺特別,像個大青蘋果。不過這又能咋樣?能換趙紅那一盒子金子嗎?”
我心里有些犯嘀咕。這幾年照顧婆婆,為了給她解悶,我經(jīng)常給她讀報紙、看電視里的鑒寶節(jié)目。婆婆雖然沒什么文化,但以前公公在世的時候,據(jù)說是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家里有點老底子也不奇怪。
“你說……媽會不會是故意把它弄這么臟的?”我喃喃自語。
“故意?”趙剛翻了個白眼,“她癱瘓在床好幾年,哪有那個閑工夫。估計就是扔床底下忘了。行了行了,趕緊睡覺吧,明天還得去收拾媽的老房子,趙紅說要把家具都賣了,讓我們?nèi)グ釚|西。”
我擦干壇子上的水珠,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廳的多寶格上。那個位置原本放著一個花瓶,現(xiàn)在擺上這個青色的壇子,竟然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反而有一種靜謐的美感。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一下。是趙紅發(fā)的朋友圈。
配圖是一張九宮格,全是那些金首飾的特寫,中間夾雜著一張她在靈堂偷拍我抱著臟壇子的照片。文案寫著:【這就是命。有的人天生就是公主命,有的人啊,注定就是抱咸菜壇子的命。謝謝媽的饋贈,我會帶著您的愛好好生活?!?/p>
底下評論區(qū)一片恭維聲,還有人嘲笑那個抱壇子的身影。
我看著那條朋友圈,氣得手抖,但目光再次落在那個青色壇子上時,心里那種異樣的感覺卻越來越強(qiáng)烈。
04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睡醒,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
“誰啊?大清早的!”趙剛迷迷糊糊地抱怨,翻了個身繼續(xù)睡。
我去開了門,門外站著兩個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戴著厚底眼鏡,頭發(fā)花白,穿著中山裝;另一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手里提著個公文包,看著挺斯文。
而在他們身后,竟然還跟著趙紅。趙紅手里拎著兩個大編織袋,也是一臉懵。
“嫂子,這一大早的,這兩個人非得敲你家門,說是找你的。我在樓下正好碰見,怕你被騙,就跟上來看看。”趙紅嘴上說著怕我被騙,眼睛卻往屋里亂瞟,“對了,媽那老房子的鑰匙你是不是拿錯了?我怎么打不開?”
我沒理趙紅,警惕地看著那兩個陌生人:“你們是?”
那個老頭扶了扶眼鏡,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直勾勾地往客廳里看,聲音有些發(fā)顫:“請問……昨晚有人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照片,是一個……青色的壇子。是這家嗎?”
我心里“咯噔”一下。趙紅發(fā)的那條朋友圈,雖然是為了嘲笑我,但也確實把壇子曝光了。
趙紅一聽,樂了:“哎喲,大爺,您是收廢品的還是搞衛(wèi)生的?那破壇子是我嫂子的寶貝,怎么,您看上了?那一壇子老鹵汁味兒,隔著屏幕都能聞到吧?”
老頭沒理會趙紅的冷嘲熱諷,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年輕男人:“定位沒錯吧?”
年輕男人點點頭,拿出手機(jī)亮出一張截圖——正是趙紅發(fā)的那張照片,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重點圈出了我懷里的那個臟壇子。“女士,我們是省博物館文物鑒定中心的。這是我的工作證?!?/p>
年輕男人遞過來一張證件。
我愣住了,接過證件看了看,雖然不懂真假,但這架勢不像假的?!安┪镳^?找我干什么?”
“我們能進(jìn)去看看那個壇子嗎?”老頭語氣急切,甚至帶著一絲懇求,“就看一眼?!?/p>
趙剛這時候也披著衣服出來了,一臉起床氣:“干啥呢?推銷東西的?趕緊走,不然我報警了!”
“別別別!”老頭急得臉都紅了,“我們不是推銷的。實不相瞞,我在朋友圈看到轉(zhuǎn)圖,這器型,這釉色……如果沒看走眼,這可能是件大開門的寶貝啊!”
“寶貝?”趙紅尖叫一聲,音調(diào)高得刺耳,“老頭你眼瞎了吧?那就是個腌菜壇子!我媽用來腌蘿卜腌了十幾年的破爛貨!還寶貝?那是寶貝,我手里這金鐲子就是玉皇大帝的乾坤圈了!”
老頭這回轉(zhuǎn)過臉,嚴(yán)肅地看了趙紅一眼:“姑娘,話不能亂說。有些東西,蒙塵越厚,真容越驚人?!?/p>
我不顧趙剛的阻攔,側(cè)身讓開了一條路:“進(jìn)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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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客廳里,氣氛變得異常詭異。
那個被我刷洗干凈的青色壇子,靜靜地立在桌子上。清晨的陽光剛好灑在它身上,那一抹青綠,像是雨后的天空,又像是深潭的死水,深邃得讓人移不開眼。
老頭一進(jìn)屋,眼睛就黏在壇子上下不來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副白手套戴上,又拿出一個強(qiáng)光手電筒,動作小心翼翼,仿佛那個壇子是剛出生的嬰兒。
趙紅把編織袋往地上一扔,抱著胳膊冷笑:“裝!接著裝!還白手套,演電視劇呢?嫂子,你可別信這幫騙子,等會兒肯定說這壇子價值連城,然后讓你交鑒定費,都是套路!”
趙剛也有些懷疑,拉了拉我:“悅,這倆人靠譜嗎?要不把小區(qū)保安叫上來?”
“別說話?!蔽叶⒅项^的動作,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老頭沒理會周圍的嘈雜,他先是圍著壇子轉(zhuǎn)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詞:“器型飽滿,線條有力……好,好東西。”
接著,他打開強(qiáng)光手電,貼著壇壁照了過去。
“嘶——”老頭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強(qiáng)光的照射下,原本有些暗沉的青釉,竟然透出一種酥油般潤澤的光感。更神奇的是,那釉層里仿佛凝結(jié)著無數(shù)細(xì)密的氣泡,像是晨霧一樣朦朧。
“這釉色……粉青……不對,梅子青……”老頭的手開始微微顫抖。
“老師,怎么樣?”旁邊的年輕男人也湊過去看,聲音壓得很低,卻掩飾不住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