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三年的秋天來得格外肅殺。

南京城的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像一塊浸了水的臟布，沉沉地壓在宮殿的金瓦上。

朝野間暗流涌動，誰都嗅得到那日益濃重的猜忌氣息。

這一日，西市刑場。

陰風(fēng)卷起地上的沙塵，打在黑壓壓的人群臉上。

徐達(dá)被按在刑臺上，白發(fā)散亂，囚衣襤褸，唯有脊梁挺得筆直如松。

滿朝文武跪了一地。

哭聲、求饒聲、磕頭聲混成一片，在刑場上空回蕩。

“皇上開恩啊——！”

監(jiān)斬官握著令箭的手在發(fā)抖。

而人群之外，一人青衫肅立，宛如激流中的孤石。

正是當(dāng)朝御史中丞，劉伯溫。

高臺之上，朱元璋的目光越過跪伏的百官，死死釘在那道孤影上。

他緩緩起身，龍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眾人皆跪，劉中丞為何不跪？”

聲音不高，卻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千百道目光齊刷刷轉(zhuǎn)向劉伯溫。

風(fēng)在這一刻停了。

劉伯溫慢慢抬起頭。

他的臉上沒有悲戚，沒有惶恐，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所有人屏息的動作——

所有人都看見，天子扶著椅背的手，在微微顫抖。

01

五更三點(diǎn)，奉天殿的晨鐘撞碎了金陵城的薄霧。

文武百官踩著濕漉漉的宮磚，魚貫入殿。

空氣里有種說不出的凝滯。

朱元璋端坐龍椅，冕旒下的臉隱在陰影里。

他今年五十六了，眼角皺紋如刀刻，眼神卻比年輕時更亮。

亮得像淬過火的刀鋒。

早朝如常進(jìn)行。

戶部報江浙糧稅，工部奏黃河堤防，兵部言北元?dú)埐框}擾邊境。

徐達(dá)站在武官首位，閉目養(yǎng)神。

他是開國第一功臣，右丞相，魏國公。

今年六十二歲，背已微駝，但站在那里，仍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

朱元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三次。

“徐愛卿。”皇帝忽然開口。

聲音不高，卻讓所有奏報戛然而止。

徐達(dá)睜眼，出列躬身：“臣在?！?/p>

“昨日錦衣衛(wèi)呈報一事。”朱元璋從袖中取出一卷文書，“說你去歲北征歸來，私藏北元王室金印一枚。”

殿內(nèi)瞬間死寂。

徐達(dá)抬起頭，臉上先是茫然，而后漸漸變白。

“陛下，此事從何說起？臣北伐七戰(zhàn)，所獲財物皆已造冊上交……”

“造冊？”朱元璋冷笑，“冊上可有這枚‘漠北王印’？”

他將文書擲下。

紙卷滾到徐達(dá)腳邊，展開一角——上面赫然畫著一枚虎鈕金印。

“臣從未見過此物！”徐達(dá)跪下了，聲音發(fā)顫，“定是有人構(gòu)陷！”

“構(gòu)陷？”朱元璋緩緩站起，“那朕再問你——去歲十月廿三，你府中夜宴，為何有北元降將哈剌章出席？”

“那是為勸降其部眾……”

“勸降需要屏退左右，密談兩個時辰？”

朱元璋一步步走下丹陛。

靴子敲在金磚上，嗒，嗒，嗒。

每一聲都像踩在百官心口。

徐達(d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忽然明白了——這不是查問，這是定罪。

“徐達(dá)聽旨。”朱元璋已走到他面前，俯視著跪地的老將，“私通北元，暗藏異志，著即革去所有官職爵位，交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審?！?/p>

頓了頓，補(bǔ)了一句：“禁軍統(tǒng)領(lǐng)，帶人去徐府。搜?！?/p>

最后那個字，輕飄飄的，卻像驚雷炸響。

殿外腳步聲轟然響起。

披甲執(zhí)銳的禁軍涌入，瞬間將大殿圍得水泄不通。

徐達(dá)抬起頭，看著朱元璋。

眼神里有震驚，有悲哀，最后竟露出一絲釋然。

“臣……領(lǐng)旨。”

兩名禁軍上前，摘掉他的梁冠，剝?nèi)ニ某?/p>

徐達(dá)穿著白色中衣，被架著往外走。

經(jīng)過劉伯溫身邊時，他停了一下。

劉伯溫垂著眼，手在袖中微微握緊。

兩人沒有對視。

但徐達(dá)的嘴唇動了動，極輕地說了一個字：“盒……”

禁軍推著他走了。

劉伯溫依舊垂著眼，袖中的手卻緩緩松開了。

他袖袋深處，一個硬物硌著手腕。

是那個錦盒。

02

徐府坐落在秦淮河畔，五進(jìn)大院，朱門銅釘。

平日里車馬不絕，今日卻門可羅雀。

徐達(dá)長子徐輝祖在書房踱步，額頭全是汗。

他才三十出頭，襲爵魏國公世子，在五軍都督府任職。

此刻聽著街上隱約傳來的馬蹄聲，心不斷往下沉。

“少爺！少爺！”管家連滾爬進(jìn)來，“不好了！禁軍……禁軍把府圍了！”

話音未落，大門被轟然撞開。

甲胄碰撞聲、呵斥聲、哭喊聲混成一片。

徐輝祖沖出去時，正看見母親和弟妹被從內(nèi)院趕出來。

“反了！你們反了！”徐輝祖怒吼，“這是魏國公府！”

帶隊的是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蔣德健，生得黑臉濃須。

他看都不看徐輝祖，只揮揮手：“搜。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書房、臥室?！?/p>

“蔣德??！”徐輝祖沖上去，“我父親為大明出生入死，你們——”

“徐公子?！笔Y德健冷冷打斷，“徐達(dá)私通北元，證據(jù)確鑿?；噬现家?，抄家。”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兩個字。

女眷的哭聲頓時響成一片。

徐輝祖渾身發(fā)抖，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身就往書房跑。

卻被兩名禁軍攔住。

“書房重地，閑人免入?！笔Y德健走過來，眼中閃過一絲異色，“徐公子這么著急，莫非里面藏了什么？”

“那是家父書房，多有兵部機(jī)密……”

“正是有機(jī)密，才更要查。”蔣德健推開他，親自帶人進(jìn)了書房。

徐輝祖站在院中，聽著里面翻箱倒柜的聲音，指甲掐進(jìn)了掌心。

他知道父親的習(xí)慣——重要的東西，都藏在書房暗格里。

可那暗格里有什么？

半個時辰后，蔣德健出來了。

手里捧著一個紫檀木盒。

打開，里面是一枚金印，虎鈕，蒙文篆刻。

“漠北王印?！笔Y德健高舉木盒，朗聲道，“罪證在此！”

滿院嘩然。

徐輝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

他不信——父親絕不可能私藏這種東西！

但金印就在那里，在秋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蔣德健又掏出一封信：“還有這個，北元王室密信，約徐達(dá)里應(yīng)外合?！?/p>

“假的！都是假的！”徐輝祖嘶吼。

“真假，自有皇上圣裁?！笔Y德健一揮手，“封府！所有人押往刑部大牢，等候發(fā)落！”

禁軍如狼似虎地?fù)渖蟻怼?/strong>

徐輝祖掙扎著，忽然聽見耳邊傳來極低的聲音：“去尋曹建……保住血脈……”

他一愣，轉(zhuǎn)頭看見管家老徐被押著經(jīng)過。

老徐嘴唇?jīng)]動，眼神卻死死盯著他。

那是父親最信任的人。

曹建……兵部侍郎曹建，父親的老部下。

徐輝祖猛地清醒——這不是意外，是早有預(yù)謀的局。

父親料到了。

他不再掙扎，任由禁軍捆住雙手。

目光掃過哭成淚人的母親、年幼的弟妹，最后落在老徐臉上。

老徐微不可察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隊伍被押出府門。

圍觀的百姓擠滿了街道，指指點(diǎn)點(diǎn)，議論紛紛。

“徐元帥怎么會……”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p>

徐輝祖低著頭，牙齒咬得咯吱響。

經(jīng)過一條小巷時，他猛地撞開身邊的禁軍，滾進(jìn)巷口！

“跑了！追！”

混亂中，老徐死死抱住一個禁軍的腿。

“少爺快跑——！”

徐輝祖頭也不回，在迷宮般的小巷里狂奔。

身后喊殺聲越來越遠(yuǎn)。

他知道該去哪——曹建的別院，在城南柳葉胡同。

03

劉伯溫的府邸在城西，不大，三進(jìn)院子。

院里種滿青竹，秋風(fēng)吹過，沙沙作響。

書房里，劉伯溫坐在窗前，面前擺著一副紫檀卦盤。

六枚銅錢散落盤中，呈坎離相沖之象。

他看了很久，輕輕嘆了口氣。

“先生?！蹦涣湃~天宇推門進(jìn)來，臉色發(fā)白，“徐公……下獄了。府也被抄了，搜出金印和密信。”

劉伯溫沒有抬頭，手指摩挲著卦盤邊緣。

“金印什么樣？”

“說是漠北王印，虎鈕?！比~天宇壓低聲音，“可徐公北伐歸來那年，戰(zhàn)利品名錄我親眼看過，根本沒有這枚??！”

“有沒有，不重要。”劉伯溫終于抬起眼，“皇上說它有，它就有?！?/p>

葉天宇怔住了。

他跟了劉伯溫八年，從未聽過先生用這種語氣說話——冷，且悲。

“先生，我們……不做點(diǎn)什么嗎？”葉天宇忍不住道，“滿朝文武，誰不知道徐公是冤枉的？聯(lián)名上書，或許……”

“上書？”劉伯溫笑了，笑得很淡，“你以為今日早朝上，那些跪著的人，心里不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抽出一卷舊書。

書頁翻開，里面夾著一張泛黃的紙。

紙上只有八個字：“飛鳥盡，良弓藏?！?/p>

墨跡已褪色，但筆力遒勁——是徐達(dá)的字。

“三年前，徐達(dá)就料到了?！眲⒉疁剌p聲說，“他跟我說過，皇上老了，疑心病越來越重。開國功臣，沒幾個能善終?！?/p>

“那先生為何還……”

“我在等?！眲⒉疁貜臅馨蹈袢〕鲆粋€錦盒。

褪色的紅綢面，邊緣已磨損。

他打開盒蓋，里面是一卷帛書，半塊青銅兵符。

葉天宇探頭去看，卻見劉伯溫“啪”地合上盒子。

“有些東西，不到時候，不能見光?！?/p>

他將錦盒仔細(xì)收入袖中，動作很慢，像在舉行某種儀式。

“先生，這盒子……”

“二十三年前，滁州城外，義軍結(jié)盟時的血誓。”劉伯溫望向窗外，“當(dāng)時在場七個人：皇上、徐達(dá)、常遇春、湯和、李善長……還有我。”

他的聲音飄得很遠(yuǎn)：“那天我們都割了手指，血滴進(jìn)酒碗，對天發(fā)誓：同生共死，永不相負(fù)?！?/p>

頓了頓，“常遇春十年前病逝，李善長去年被貶，湯和稱病不出……如今，輪到徐達(dá)了?！?/p>

葉天宇聽得脊背發(fā)涼：“那皇上為何……”

“因為他怕?！眲⒉疁剞D(zhuǎn)過身，眼神銳利如刀，“徐達(dá)在軍中威望太高，北征七戰(zhàn)七捷，將士只知徐元帥，不知朱皇帝。這樣的臣子，哪個君王睡得著？”

“可徐公從未有異心啊！”

“沒有異心，就是最大的錯?！眲⒉疁乩湫?，“你若平庸無能，皇上自然安心。可你偏偏忠勇無雙，功高蓋世——這本身，就是死罪。”

書房陷入沉默。

竹影在窗紙上搖晃，像鬼魅在舞。

良久，劉伯溫開口：“你出去吧。告訴所有人，這幾日閉門謝客，誰來都不見。”

“包括……宮里的人？”

“尤其是宮里的人?！?/p>

葉天宇躬身退出。

門關(guān)上時，他看見先生仍站在窗前，袖中緊緊握著那個錦盒。

背影在暮色里，孤單得像一座碑。

04

曹建的別院藏在城南柳葉胡同深處。

青瓦白墻，毫不起眼。

此刻后堂燈火通明，坐了五六個人。

都是徐達(dá)舊部：兵部侍郎曹建、五軍都督府僉事王石頭、羽林衛(wèi)指揮使趙康……

個個面色凝重。

“金印絕對是假的?！辈芙ㄎ迨鄽q，瘦削精悍，此刻拳頭攥得發(fā)白，“大帥最后一戰(zhàn)打的是捕魚兒海，漠北王早就跑了，哪來的王??？”

王石頭是個黑臉壯漢，一巴掌拍在桌上：“還用說？栽贓！赤裸裸的栽贓！”

茶碗跳起來，水灑了一桌。

“小聲點(diǎn)?！壁w康四十出頭，最是謹(jǐn)慎，“這院子雖隱蔽，但錦衣衛(wèi)無孔不入?！?/p>

“怕個鳥！”王石頭瞪眼，“大帥都要被砍頭了，我們還在這兒縮著？”

“不縮著怎么辦？”曹建冷冷道，“帶兵劫法場？那正好坐實了大帥謀反的罪名！”

眾人沉默。

是啊，能怎么辦？皇上鐵了心要?dú)?，誰敢攔？

“聯(lián)名上書?！苯锹淅?，一個聲音響起。

說話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文昌，文官，卻是徐達(dá)當(dāng)年在江南招撫的讀書人。

“滿朝文武，受過徐公恩惠的少說三成。我們一起上書，求皇上重審?！?/p>

“有用嗎？”王石頭嗤笑，“李善長當(dāng)年門生故舊更多，不也被一紙詔書貶去鳳陽？”

“那不一樣。”李文昌站起來，在屋里踱步，“李相是卷進(jìn)胡惟庸案，牽扯謀反。

徐公這罪名，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欲加之罪。

只要我們?nèi)硕?，皇上總要顧忌……?/p>

話沒說完，門被輕輕叩響。

三長兩短，是約定暗號。

曹建開門，徐輝祖閃身進(jìn)來，渾身濕透，臉上還有擦傷。

“曹叔！”他噗通跪下，“救我父親！”

眾人連忙扶起。

聽完徐輝祖講述抄家經(jīng)過，曹建臉色更難看了：“金印是從書房暗格搜出的？”

“是?？筛赣H從未跟我說過暗格里有這東西！”

“暗格位置誰知道？”

徐輝祖想了想：“除了父親，只有管家老徐……和每個月來打掃書房的兩個啞仆?！?/p>

曹建和王石頭對視一眼。

啞仆——那就是有人買通了下人，提前把金印和密信藏進(jìn)去了。

“好狠的手段?！壁w康喃喃道，“這是非要置大帥于死地啊?！?/p>

“所以更要聯(lián)名上書！”李文昌激動道，“我這就回去起草奏疏，你們聯(lián)絡(luò)能聯(lián)絡(luò)的所有人，明天早朝一起遞上去！”

“算我一個?！蓖跏^拍胸脯。

“我也去?！壁w康點(diǎn)頭。

另外幾人也紛紛應(yīng)和。

曹建卻一直沒說話。

他走到窗邊，掀開一條縫往外看。

夜色濃重，胡同里空無一人。

“曹兄？”李文昌問。

“太順了?！辈芙ǚ畔潞熥?，眉頭緊鎖，“你們不覺得，從大帥下獄到我們聚在這里，一切都太順了嗎？”

“什么意思？”

“錦衣衛(wèi)不是吃干飯的。”曹建轉(zhuǎn)身，目光掃過每個人，“徐輝祖能從禁軍手里逃脫，跑來這兒；我們能順利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就像有人在暗中放行。”

王石頭臉色一變：“你是說……”

“我是說，也許有人正等著我們聯(lián)名上書。”曹建聲音壓得很低，“等名單齊了，證據(jù)足了，再一網(wǎng)打盡——‘徐達(dá)余黨，串聯(lián)謀反’，這罪名，夠誅九族了。”

滿堂死寂。

燭火噼啪炸了一下，爆出幾點(diǎn)火星。

徐輝祖忽然開口：“那我父親……就沒救了？”

沒有人回答。

窗外傳來打更聲——三更了。

夜還很長，但天總會亮的。

天亮之后，是生路，還是死局？

05

三天后，西市刑場。

秋雨從昨夜開始下，綿綿密密，到清晨也未停。

青石板路被洗得發(fā)亮，倒映著灰蒙蒙的天。

刑臺就搭在十字街口，三丈見方，鋪著嶄新木板——那是專為今日砍頭換的。

徐達(dá)寅時就被押來了。

戴著四十斤的重枷，腳鐐磨破了腳踝，血痂混著泥水。

他跪在刑臺中央，閉著眼，任由雨水打在臉上。

頭發(fā)全白了，散亂地貼在額前。

囚衣濕透，緊裹著瘦骨嶙峋的身體。

但腰桿依舊挺直。

辰時，監(jiān)斬官蔣德健來了。

他今天穿大紅官袍，坐在臨時搭起的涼棚下，面前擺著令箭筒。

旁邊站著刑部主事、大理寺丞，個個面色肅穆。

“帶人犯！”蔣德健高喊。

其實人犯就在臺上。

但這是程序——兩個劊子手上臺，一左一右架起徐達(dá)，面向監(jiān)斬臺。

鬼頭刀已磨好，擺在香案上，刀鋒在雨里泛著冷光。

圍觀百姓越聚越多，黑壓壓擠滿了街道兩側(cè)的店鋪屋檐。

沒人說話，只有雨聲，和偶爾的咳嗽聲。

“宣讀罪狀！”蔣德健又喊。

刑部主事展開一卷黃綾，朗聲念道：“罪臣徐達(dá)，私通北元，暗藏王印，密謀不軌，證據(jù)確鑿。

按《大明律》，謀反罪當(dāng)凌遲處死，夷三族。

然圣上念其舊功，特恩改判斬立決，家眷流放嶺南……”

念到“夷三族”時，臺下響起一片吸氣聲。

徐達(dá)依舊閉著眼，只有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午時三刻行刑！”蔣德健最后宣布。

話音剛落，街口傳來嘈雜聲。

一群人從雨中走來——全是朝服烏紗的官員。

打頭的是曹建、王石頭、李文昌……后面跟了三十多人。

“監(jiān)斬大人！”曹建走到?jīng)雠锴?，深深一揖，“臣等?lián)名上書，求暫緩行刑，重審此案！”

他雙手高舉一份奏疏，上面密密麻麻全是簽名。

蔣德健臉色一變：“曹大人，此案三司會審已定，皇上御筆朱批，豈容更改？”

“案有疑點(diǎn)！”王石頭粗聲道，“金印來歷不明，密信筆跡未驗，怎能倉促定罪？”

“王僉事！”蔣德健拍案，“你是在質(zhì)疑皇上圣裁？”

這話極重。

王石頭漲紅了臉，卻不敢接。

李文昌上前一步，聲音發(fā)顫：“監(jiān)斬大人，徐公功在社稷，即便有罪，也請念其年邁，準(zhǔn)其……準(zhǔn)其全尸。”

他到底不敢說“免死”，只求“全尸”。

蔣德健正要呵斥，街口又傳來動靜。

這次來的人更多——六部官員、御史、翰林、甚至幾個國公、侯爺。

陸陸續(xù)續(xù)，竟來了百余人。

他們沒說話，只是走到刑臺前，跪下了。

一個，兩個，十個，五十個……

雨打在烏紗帽上，濺起細(xì)碎的水花。

“皇上開恩啊——！”不知誰先喊了一聲。

隨即，哭聲、求饒聲響成一片。

“徐公冤枉——！”

“求皇上重審——！”

聲音越來越大，震得雨幕都在顫。

蔣德健慌了，站起來：“爾等這是要逼宮嗎？！來人！維持秩序！”

禁軍涌上來，但面對滿朝文武，誰敢真的動手？

只是圍成半圈，僵持著。

臺上，徐達(dá)終于睜開了眼。

他看向臺下跪著的同僚，一個個看過去——

曹建在磕頭，額頭已磕出血。

王石頭在哭，像個孩子。

李文昌老淚縱橫。

還有那么多人，有些他叫不出名字，有些甚至和他有過節(jié)。

但今天，他們都跪在這里，為他求情。

徐達(dá)的嘴唇動了動。

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夠了……夠了……”

忽然，他目光定住了。

落在人群最后方，一個青衫身影上。

劉伯溫。

他沒跪，也沒求情，只是靜靜站著。

撐一把油紙傘，傘面青灰，像這天的顏色。

隔著雨幕，隔著人群，兩人目光相遇。

徐達(dá)看了他三息，然后，極慢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像是一種托付，又像是一種了然。

劉伯溫握著傘柄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

但他依舊站著，一動不動。

午時的鐘聲，從鼓樓傳來。

鐺——鐺——鐺——

每一聲，都像敲在人心上。

06

“午時一刻——！”司時官拖長聲音喊。

雨小了些，但天色更暗了。

烏云低垂，壓得人喘不過氣。

刑臺上積水成洼，倒映著黑壓壓的人頭和慘白的臉。

跪著的官員已增加到一百七十余人。

幾乎占了在京文武的一半。

哭聲、求饒聲漸漸弱下去，變成壓抑的嗚咽和啜泣。

蔣德健坐不住了，頻頻望向皇城方向。

他在等——等皇上新的旨意，或者等錦衣衛(wèi)來清場。

但什么都沒有。

街口忽然傳來馬蹄聲。

一隊錦衣衛(wèi)飛馳而來，在人群外圍勒馬。

為首的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毛驤，朱元璋最信任的鷹犬之一。

“毛大人！”蔣德健像見了救星，“您看這……”

毛驤沒下馬，只是環(huán)視一圈跪地的百官，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然后他抬手，指向人群后方：“劉中丞，皇上召見。”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轉(zhuǎn)向劉伯溫。

劉伯溫?fù)沃鴤?，青衫已濕了大半?/p>

他沉默片刻，將傘遞給身旁的葉天宇，整了整衣冠，朝毛驤走去。

腳步很穩(wěn)，踩在積水里，濺起細(xì)碎的水花。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跪伏的人群，走向監(jiān)斬臺后的臨時行轅——

那是朱元璋今天待的地方。

皇上沒在宮里等消息，他親自來了。

行轅設(shè)在臨街的酒樓二層，窗戶正對刑臺。

劉伯溫上樓時，看見朱元璋背對門口，站在窗前。

龍袍是常服，玄色，繡著暗金龍紋。

“臣劉伯溫，叩見陛下?！彼蛳?。

朱元璋沒回頭，依舊看著窗外：“伯溫啊，你來了?！?/p>

聲音很平和，甚至帶著一絲疲倦。

“是。”

“下面跪了多少人？”

“約一百七十余?！?/strong>

“一百七十余……”朱元璋輕輕重復(fù)，“徐達(dá)的人緣，真是不錯?！?/p>

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睛很亮，亮得嚇人。

“他們都跪著求情，你怎么不跪？”

問題來得突然，但劉伯溫似乎早有準(zhǔn)備。

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皇帝：“臣跪與不跪，于徐公生死，并無分別?！?/p>

“哦？”朱元璋走近兩步，“你覺得朕一定會殺他？”

“圣意已決，臣不敢妄測?！?/p>

“不敢妄測？”朱元璋笑了，笑聲很冷，“你劉伯溫神機(jī)妙算，當(dāng)年鄱陽湖大戰(zhàn)，陳友諒六十萬水軍怎么敗的，你忘了？”

頓了頓，“朕現(xiàn)在問你——你覺得，徐達(dá)該不該死？”

這句話是陷阱。

說該死，寒了百官的心；說不該死，就是質(zhì)疑皇權(quán)。

劉伯溫沉默良久，緩緩道：“徐公是否有罪，當(dāng)依律法。若證據(jù)確鑿，自當(dāng)伏法；若有疑點(diǎn)，則當(dāng)重審。”

“證據(jù)？”朱元璋從袖中抽出一封信，擲在地上，“你看看，這是北元降將哈剌章的供詞，親筆承認(rèn)與徐達(dá)密謀！”

劉伯溫?fù)炱鹦?，掃了一眼?/p>

確實是哈剌章的字跡——此人去年投降時，寫過降表，筆跡他認(rèn)得。

但……

“陛下，哈剌章現(xiàn)在何處？”

“詔獄?！?/p>

“臣請與此人對質(zhì)?！?/p>

朱元璋臉色一沉：“劉伯溫，你是在教朕做事？”

“臣不敢?！眲⒉疁貙⑿欧呕刈郎希瑒幼骱苈?，“只是臣記得，哈剌章去年歸降時，曾因箭傷傷及右手經(jīng)脈，從此不能握筆。

這份供詞，字跡工整，筆力遒勁……”

他沒說完。

但意思已明——信是偽造的。

行轅里死一般寂靜。

窗外的雨聲、遠(yuǎn)處的嘈雜聲，都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墻。

朱元璋盯著劉伯溫，眼神復(fù)雜。

有怒意，有猜疑，還有一絲……欣賞？

“劉伯溫啊劉伯溫，你總是這么聰明。”

“臣愚鈍?！?/p>

“愚鈍？”朱元璋忽然提高聲音，“你若愚鈍，這滿朝文武就沒有聰明人了！”

他走到窗前，指著下面跪著的人群：“你看看他們！一個個的，都在逼朕！以為朕不知道？徐達(dá)在軍中威望太高，這些人表面求情，實則是怕——怕朕殺了徐達(dá)，下一個就輪到他們！”

劉伯溫依舊跪著，垂著眼。

“說話！”朱元璋轉(zhuǎn)身怒吼，“你今日來，不就是想勸朕嗎？好，朕給你機(jī)會——你說，徐達(dá)該不該殺？”

這一次，劉伯溫沒有回避。

他抬起頭，直視皇帝的眼睛：“陛下，臣今日來，不是勸?！?/p>

頓了頓，“是獻(xiàn)?！?/p>

“獻(xiàn)什么？”

劉伯溫深吸一口氣，伸手入袖。

那個動作很慢，像在掏一件極重的東西。